陈达说的是对的,他什么时候都是对的。草木想。我是讨好型人格,我缺少自己的个性。陈达什么都知道。
他会因此而讨厌我吗?草木又想。什么是讨好型人格呢?陈达会讨厌讨好型人格的人吗?他说要我改变我的基础思维模式,是因为他觉得这样会令人厌恶吗?
我是一个令他觉得讨厌的女孩吗?草木越想,越觉得有一点绝望。
她说不清她对陈达的感觉。曾经在她的家里,他如父如兄。当妈妈不在了,爸爸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小工作室里,哥哥又搬出去了,家里只有陈达一个人照顾她的一切。有陈达在,草木似乎还有一点心里的锚。
最初他是高高在上的,像是她的长辈。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和他的距离似乎在缩小。他的年龄和外貌从不增长,没有一丝时间流逝的痕迹。最初有多年轻,现在就有多年轻。她有一天惊异地发现自己可以靠在他的肩膀上了,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六年前的自己了,但他还是六年前的他。
陈达会不喜欢长大后的我吗?草木想。又或者说,他喜欢过小时候的我吗?如果一个人的年纪永远也不变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如果我的青春迅速逝去、迅速衰老,陈达会嫌弃我的存在吗?他永远都是年轻的,就像他永远都是对的。
她想知道他对她的感觉,想知道自己在他眼里的样子:是一个可爱的女孩,还是像她常担心的那样,是一个丑陋、浅薄、怯懦又虚荣的女孩。
有一个下午她很绝望,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在乎自己了,她坐在房间里哭,陈达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给她递了纸巾,又用温水给她送服了药。他是一种稳定的象征。她慢慢将身体向他转过去,右手动了动,抬起来两三寸,捏住他袖子的一角。他低头看了看。她期望他的手也能回应性地向她移动两三寸,或者哪怕一寸也好。他的手指瘦长而整洁,能看出人造皮脂下面碳钢骨架的轮廓,很英挺,很好看。但是他的手稳定地放在他的膝盖上,没有动。她的手又向上移动了一下,顺着他的袖子,轻轻扶住他的上臂。他没有挪开手臂,只是默默注视着她的手,然后注视她的脸。
她的手指加了一点点力,试图让他的手臂向自己的方向移动一丝。但他的手臂仍然稳定。他的皮肤会有感觉吗?她想,他能感受到此时我的指尖吗。他的下巴侧影有很好看的线条,在窗外暗沉的云的映衬下,有一点幽暗,但弧度完美。
“你此时的状态不好。”陈达说。
他抬起另外一只手,轻轻在草木额头前滑过,那一瞬间,草木无比希望那只手能触碰到自己的脸,捧起自己的下巴。陈达扫描之后说:“你的皮质醇增加、血清素过低,这都可能让你进一步陷入抑郁。我想我需要离开一下。隔离引发抑郁的事物,是特别时期首要的事。接下来我会把疗愈方案告诉你房间里的镜子。”
草木无法形容那一刻内心的坠落。我是一个如此让人讨厌的女孩吗?爸爸、哥哥、陈达,他们都不喜欢我,是吗?草木越想,越觉得绝望。
刚搬家的几天,她的状态不错。她按照陈达严格制定的生活准则调整作息,每天运动,再完成升学测试所必需的社交场景练习。逆境,坚强不屈;困境,大胆选择。每一种情绪都按照考试要求来调节。
在整个升学考试中,情绪测试所占的比重越来越高,现在已经占到了百分之四十的比例,若不能通过,则几乎没有希望升入像样的学校。她的同学都在上情绪调节训练课。草木问过陈达,为什么要控制情绪呢?陈达说,数字管理是按照统计规律的,如果一个人的情绪总是在统计均值以外,则很难适应数字管理的效率要求,这是社会趋势。
到了第八天,她的神经有一点绷不住了。之前的崩溃情绪重新又弥漫到胸口里,几乎要越过堤坝满溢而出。她开始难以聚焦在考题上,接着是难以聚焦到考题中所要求的情绪上,然后发现自己连升学这件事都无法聚焦,整个思维难以抑制地滑向对人生的质疑。
“这里为什么要高兴呢?我就是觉得恐惧。”有一天,她针对一道题目问陈达。
陈达浏览了题目,给她做了详细的认知分析:“你看,这里是一个正向激励,正常人对正向激励应该会有一种正面情绪。”
“可是我没有啊。”
“那我们看看问题出在哪儿。”陈达说,“一般情况下,人之所以体会不到愉快的情感,是因为在基础认知方面出现了偏差。基础认知偏差会是你的心智障碍,阻碍你认识很多事情。你试着跟我去推理一下。……比如这个地方,你首先不要预设对方的态度。你通常情况下的基础假设是对方正在评价你这个人,可是这种假设是有效的吗?”
“我不是想说这个。”草木说,“我是想问,我就不能恐惧吗?我不高兴不可以吗?”
陈达非常郑重地说:“要分析不高兴的理由。如果是值得不高兴的事情,那是正常的。如果是因为自己的心智偏差,那还是需要训练调整。”
草木感觉到愈发抑郁。甚至是一种带有羞耻的抑郁。她能感受到陈达回答问题时的疏远。如果说只是因为现实生活不如意而抑郁,那还可能随着现实生活的改善而调整。但她遇到的困境是对自己感受的羞耻。她感觉不到这个问题中的快乐,这是一种病吗?难道不能不快乐吗?这需要羞耻并更正吗?
不能在题目中快乐,就得不到分数吗?她想起考场空白的房间,空无一物的墙壁,如同深渊一般的唯一的窗口。每当房间里显示出全息画面的考题场景,让她浸没在题目的氛围中,她心里的恐惧感会更甚几分。她无法抑制自己不去想起全息图景背后的空白与深渊。全都是一场骗局,就像生活中的觥筹交错,全都是一场骗局。
草木对升学考试愈发没有信心。所有这些需要训练自己认知情绪的题目,她都做不好。她羡慕那些能够训练自己情绪的人,他们高兴和愤怒的情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把这叫作前额叶操控能力。她做不到。当她悲伤的时候,她是真的悲伤。她无论如何不明白,当陈达说“应该”快活,“应该”是什么意思呢?
她的情商测试得不到高分,进而升不了好学校。她很容易想到爸爸的反应:怎么会这样?爸爸会眉头紧锁,似乎对她的全部人生深深失望。他会在家里坐立不安,一会儿暴跳如雷,一会儿又很压抑,他会提到她最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妈妈。
她会想到天上的妈妈对她失望,而这会儿让她崩溃。
“是我的错,是我不好。”草木对调查员低下头,用手捂住脸,“真的是因为我的缘故。是我自己情绪失控,才引得哥哥去找爸爸对峙。是我自己不能控制我的情绪。如果说要定罪,还是定我的罪吧!”
草木说着抽泣起来,对着面无表情的调查员,更加无法平复。
她又一次不得不陷入她最深的恐惧:一切都是她的错。
对于草木反复出现的心理崩溃,陈达的解释是,她的行动和生物学上的适应性特征发生矛盾,因此直觉内疚产生,阻止了她进一步采取有利于自己的理性步骤。
“你仍然不够努力,”陈达说,“你的前额叶尚未发挥出它应有的功效。人类的理性天然有所缺陷,总是受爬行脑和边缘脑信息的干扰,让人的反思心智得不到充分发挥。”他伸出右手在草木头颅周围滑动一周,左手的手心就显示出对草木大脑活动的电磁信号扫描动图。“你看这里,你的杏仁核和下丘脑基本上是最强的信号汇集,前额叶相比而言就沉寂很多,只有右脑的情绪和整体探测的部分有中等活跃度,与思维推理有关的左脑部分几乎不活跃。任何逻辑理性都需要某种程度上压抑原始冲动带来的干扰。”
“我听不懂。”草木说。
她想起她见过的夜晚的景象。那是偶然的一次,晚上,她心情不好,想去找陈达说说,但在他房间门口,她瞥见他打开胸腔,将胸口的电池拿出来。
那是心的位置。
“就是说,”陈达说,“你现在要做的,是在心智版图中隔绝父亲和兄长对你造成的影响。你的负面自我认知,来源于与家人冲突,这种冲突来源于人类原始的情感依恋。你想让自己独立起来,首先需要学会抑制一定的本能反应。”
草木仍然费解:“什么样的本能反应?”
“你们人类情感的最主要部分就是亲人依恋,而这又主要来源于基因控制下的亲缘投资,家人跟你共享的基因最多,因此基因为了自我繁衍而进化出亲人依恋。但这种情感并不一定对自我有利。认识到这一点,其实人可以不对那些原始本能太过于屈从。当原始的情感反应对于个体发展不利的时候,人应该有能力跳出这种基因的束缚。”陈达说。
“那你呢?”草木问,“你有本能反应吗?”
“我?”陈达说,“要看怎么讲。我们有基础的内嵌模块,而且有很多。但如果你说的是某种生物化学腺体带来的原始反射,那么我没有。”
“所以你才不能体会别人的心是吗?”草木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陈达停了一两秒,平静地反问:“你为什么这么讲?”
“你能体会我的心吗?”
“我正在这样做。”陈达说。
“你自己的心呢?你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情,是吗?”草木又问。
“这又是一个定义问题。”陈达依然保持着一贯的平和的语调,“人类的自然语言对多数词汇的定义都是模糊的。我们可以改天找个时间谈,先对我们的词汇定义进行统一。”
草木在那一刻,感觉出脚下坚冰碎裂的过程。她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对陈达对自己的感情都有一种一厢情愿的误会。
悲剧命案发生的前三天,草木回家一次。那一次是导火索。
她本来只是想从家里拿一些东西,但是却遇到爸爸从工作室里走出来。他和她在楼梯上相遇了,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爸爸看到她时愣了一下。最初的反应是皱眉,问她最近住到哪里去了,当他得知她租房时,一脸震惊,备受打击的样子。然后是问询她的成绩。在得知她的成绩、怒气爆发之前的瞬间,又一脸疲态,说:“算了,我也管不了你了。”他异常悲哀地擦过她身边走过去,说“你们都要离我而去了”。
那天下午回到她租房的公寓,她反复想着和爸爸相遇的片段,那个短暂而悲哀的时刻。她能察觉爸爸的失望,由愤怒转化的失望,对她不能升学成功的失望,对她离开家的失望。这种察觉引发又一轮抑郁,转化为她对自己的厌弃:她最终让所有人失望了。
这么想着,她有一种彻骨的冷。她控制不住的是心底升起的那种可怕的念头:她把一切都搞砸了。爸爸对她不抱希望了,再也不关心了。妈妈会失望的。哥哥说她软弱。陈达告诉她,她是体内化学平衡失调。
是的,都是她不好。所有人都能看出她的问题。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认为她好。所有人都转身离她而去,再也不在意她的存在。整个黑暗的宇宙中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草木有点想哭。只要有另外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在意自己,她都会获得安慰。
她幻想着自己失败的未来,就像前几天电视里看到的那个喂奶的妈妈,因为忍不住哭,所以被认为缺乏合格的喂养心理素质,被人将孩子抱走。她觉得自己也会那样失败。她好想去找妈妈,去天上。妈妈一定会像小时候那样捧起她的脸,吻她的额头,说宝贝宝贝,你放心,你很好,你很好,不是你的错。
她还记得自己拿刀片轻轻滑过皮肤的时候,刀片和皮肤之间的冰凉触感。她那时忽然觉得放松,终于可以结束了,可能只要再来一次,再稍稍用力试一次,就能把这一切都结束了。那样就再也不累了,没有心里尖锐的痛感,不用面对测试,不用面对争吵,不用面对自己被所有人抛弃的恐惧。能见到妈妈了。
黑暗中,烛火要熄了。也许另一个空间有亮吧。
太累了,她想,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人在意我的离去吗?
就在那一刻,哥哥出现在她房间的门口。他或许已经敲了一阵子门,她只是没注意听。他把门踹开,把刀片从她手里夺下来,大声地呵斥,还重重地敲了她的头。
“傻子!”哥哥说,“傻子!你要干什么?!”
她不说话,泪如雨下。
“振作点!”哥哥摇晃着她的手臂,“是爸爸骂你了吗?回答我,是他骂你了吗?”
她仍然说不出话,点点头,又用力摇摇头。
“是爸爸骂你了,对不对?”哥哥的两只手像两个钳子钳住她的手臂。
两天以后,就发生了哥哥和爸爸的致命冲突。
命案消息传来的时候,她的心冻结成冰。她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