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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达

陈达不清楚该用什么样的词汇形容山水。

山水毫无疑问是那种叛逆家庭的孩子,故意叛逆,一般家中的老二容易产生这种行为。山水是老大,但是家中遭遇变故之后的父子对抗有可能加剧这种叛逆。从陈达头脑中输入的三百二十八万六千一百七十二个家庭数据综合统计看,像山水这样的叛逆、离经叛道的孩子大约占所有孩子的百分之八,也不算是非常低的比率了。不过这个数字近十年一直在下降,学者普遍认为是智能辅助教养增强了父母教养的科学性,减少了叛逆的必要性。

但是山水不仅仅是叛逆的问题。山水是反抗,但又似乎比反抗更多一些。山水有几次在楼道里拦住陈达,带有挑战性地问他一些问题,明显是有自己的想法。

有一次,山水把他堵在楼梯上:“你以为你就真的是人了吗?”

陈达微微错开身子:“我并不是人,也没有这样以为。”

“那你以为你是什么?”山水又挑衅地说,故意在激怒他,“你以为你成了家里的主人?我告诉你,你别妄想了,你就是个机器,永远是个机器。我们买来服务的机器。”

“你在激怒我。”陈达如实回答说,“当人感觉到虚弱,而又试图通过迷惑对方来偷袭,就会选择激怒对方。你实际上对我感到某种恐惧,而你的话里有百分之三十虚张声势的成分。”

“我虚张声势吗?”山水一把抓住陈达的衣领,“你看我敢不敢揍你!”

陈达微微一笑:“你现在的话,包括你的动作,仍然是虚张声势。”

陈达试图从山水身边走过去,但是山水扳住他的肩膀。

“你给我回来!”山水用力拉了他一把,陈达运用肌肉的抗力抵抗他的拉力,山水仍然不依不饶,“你以为你自己很了解我?你以为你脑子里输入了一些无意义的数据就能了解我?我告诉你,你也一样是在虚张声势!你永远、永远不可能了解我。你说的,不过也就是一些非常、非常表面的数据。”

陈达和山水面对面站着,不进也不退:“我不觉得它们‘表面’。”

“不‘表面’吗?等着瞧。”山水的下巴几乎翘到了天上。

后来又有一次,在这次对话几个月之后,在凶杀案的两个月之前,林山水回到家里,在门厅里换鞋,想上楼。按照常规,陈达需要给他做基础扫描。

“不许靠近我!”山水说。

“我站在这里也可以。”陈达说。

但是山水抓起鞋柜上的一只花瓶在面前挥舞,以抵挡陈达的扫描。“我说了,不允许!我是这个家的主人,你难道能不允许我上楼吗?”

“你误会了,”陈达说,“只是基础扫描,包括发热和传染病等情况。”

“你让开!这个家里谁说了算?”山水用手臂推陈达。

在交错的过程中陈达完成了扫描:“体温 37.1 摄氏度,呼吸有 1 级酒精含量,无传染病菌;去甲肾上腺素高于正常范围三个sigma,多巴胺活动异常,皮质醇升高,显示出压力反应;语言、表情、行为和激素综合分析结果显示,你此时情绪活动处于非正常亢奋状态,主要由百分之七十五的愤怒、百分之二十二的恐惧和百分之三的悲伤构成,而基本情绪层之下的认知分析显示出百分之四十八的憎恨,百分之二十三的非理性冲动,以及百分之十八的嫉妒和百分之十的挫败感组成。你此时不适宜进行会面。”

“百分之四十八的憎恨?”山水试图用身体挤开陈达,“就这一点就说得不对。我对你可不是百分之四十八的憎恨,而是百分之百的憎恨。”

“你冷静一点。冷静下来我再让你进去。”陈达用手臂轻轻挡住山水,“你的憎恨并不是对我,而是对你父亲。我的职责是保护每个家庭成员安全,我不能在测出高于正常值的憎恨情绪下让你去见你父亲。”

林山水似乎被陈达的话更激怒了两分,把陈达向墙边狠狠推了一把:“你不要混淆视听。我恨的是你,不是爸爸。”“你恨的是你父亲。你恨他轻视你。”陈达说,“你现在是典型的投射,把对父亲的憎恨加在我身上。”

林山水听到这里,似乎失去了继续对话的耐性,开始大喊大叫,叫林安和草木的名字,同时把身子往房间里挤。陈达尽可能用不与他身体接触的方式阻拦他。

不可解的僵局持续了大约四十五秒,双方有几轮简单触碰、没有激化的攻防。这个时候,林安的声音出现在楼梯上:“山水,你干什么?!”

“后来呢?”调查员问,“林山水和父亲产生冲突了吗?”

“是的,他们吵了起来,不过没有动手。”

“他们吵的内容是什么?”

“主要围绕林山水的个人状态。”陈达说,“林安又一次表示了对林山水的不满。林山水则比较多对林安对儿女的态度提出了批评,尤其是指责林安对林草木不好。”

“那林山水是否有过威胁的言论?”调查员又问。

“有过,他威胁林安说‘早晚给你好看’,并且敲碎了花瓶。”

“花瓶?”

“就是他最初用来挥舞,试图阻挡我测试的花瓶。他一直抓在手里。”

“花瓶是怎么碎的?”

“无意中吧。”陈达说,“他大概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还抓着花瓶。在吵架挥动手臂的过程中,花瓶撞击到墙上。”

调查员头上的小灯闪了两下:“那么可以说,林山水有过以家中可援引的器物辅助冲突的历史纪录?”

陈达停顿了一般人难以察觉的十分之一秒,说:“可以这么说。”

陈达的职责是保证林家人的舒适、安全和精神状态良好。当林山水从家搬出去住,陈达主要的守护责任就放在林安和林草木身上。

陈达经常进入林安的工作室,帮他完成他的工作。他知道,林安有一项尝试了多年、却始终没能成功的工作。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林安叮嘱他无论如何不要告诉山水和草木。

这项工作是如此令人理解:林安想把太太的意识上传到电脑中,重新唤醒生命。

林安的太太具体如何去世,陈达始终不知道。他只能观察到,林安为此产生巨大悲痛,健康也付出代价。林安不愿意多说,陈达也不问。陈达从来不问对方不主动说的事情。他只在只言片语中,收集一些事实和片段。

林安一直工作非常忙碌,在太太去世之前那几年尤其忙碌。那几年是人形人工智能——类似陈达这样的人形人工智能——诞生的年份,林安作为极限公司的首席科学家完全投入到工作中。他的工作有显著回报,陈达和同一批人工智能的问世给公司股价带来百分之二百八十的上涨。那是大约十年前的事。德尔斐公司是第一家推出人形人工智能的公司,之前最主要的问题在于机器人的身体不够灵活,而德尔斐的模拟神经控制传感装置非常发达,大大提升了机器人的性能。很快,陆陆续续有几家公司推出类似的服务,市场一下子被推到过热状态。初期市场争夺期间,公司之间的斗争很污浊,相互之间构陷对方公司产品,林安也曾经被斯兰公司捕风捉影的新闻栽赃推到风口浪尖。

林安那几年全心工作。所有信息都能在那几年的媒体记录中找到,偶尔在智能互联网上,还会被人当作资料翻出来。陈达并不奇怪于林安的成功,但他不理解林安将自己的成功与妻子的去世紧密联系在一起,为此感到深深自责,就好像是自己造成了妻子去世,以至平时不再允许身边人提起那段时间的成功。在陈达看来,这是两件独立事件,他详细调查过林安太太的病历和死因,是长时间慢性病的折磨,心血管系统天生存在畸形风险,多年来一直被呼吸问题和偏头痛困扰,最后死于癌症。林安已为她选择了最好的医生和看护,也做了合情合理的治病选择。成功与死亡,没有任何明确的因果关系,只在时间维度上存在一定相关性。但林安一直被这种联系所困扰。

陈达不止一次指出林安的思维偏差,他被死亡的悲痛深深困扰,以致出现错误归因。这样的错误归因给林安后来的工作尝试带来了一定程度的阻碍。例如,他在研究意识上过于强调激活已有的记忆信息,而不是把工作重心放在记忆备份与人的同步学习。很明显,前者能复苏他妻子的记忆,而后者只能模拟学习活人的意识。但从技术角度考虑,可能后者才是应该选择的发展方向。

陈达接受林安的委托,帮助他进行很多技术工作。但是一个人的意识是否复苏,是需要林安自己进行参数调整和判断。他只是在妻子死前进行了全脑扫描,但数据量远远不足以让智能网络自学习,还需要人为输入大量思维模式参数,多到几乎无限的人为输入。

林安就在这样无望的研究中沉迷,公司的工作都快要荒废了。

陈达试图给林安提出建议,越是提建议,他越是奇怪于人类的非理性。陈达给林安做过多次扫描和分析,每次都能测出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哀伤成分。林安明明比儿女更认同陈达的分析,而陈达反复指出,在一定的技术条件下,如果人死不能复生,更合理的态度不是陷入执拗的循环,而是保持一定的怀念和哀伤,但是生活和工作还得继续向前走。陈达也给林安传授过切断过度悲痛的思维训导,但令他不能理解的是,林安对他的建议总是置之不理。陈达无法解释,为何有的时候人完全知晓走出痛苦状态的方式,却偏偏不肯执行。

在这样的情况下,林安过度沉迷工作,投注在儿女身上的时间精力就不足了。陈达画过他们的冲突模型,按照经典进化心理学对父母—子女冲突的分析,儿女对争夺父母时间精力资源的动力和父母愿意付出的动力天然冲突,因此产生不满与仇恨也是正常的。陈达可以看出,林山水对父亲怀有仇恨,并且投射为对陈达的仇恨,对他占据家庭的位置感到嫉妒。

这一切都是自然的,没有什么特殊的恶意。只是陈达对人类这种小生物至今仍然被原始情感裹挟,感到有一点怜悯。

自从第一次去万神殿求问建议,陈达就越来越喜欢前去探讨。

说“喜欢”这个词,似乎不大准确。对于陈达和他的同类而言,并不存在类似于人类的“喜欢”的主观体验,就是那种在多巴胺、睾酮和催产素共同作用下人类产生的迷狂情感。在他们的世界里,用“优化”这个词似乎更为合适。他在万神殿听到几种不同的思维纲领,对他优化自己的程序有非常大的帮助。

每当夜晚降临,他让自己的后背贴到墙壁上,思维关闭大部分白日里持续进行的监测,进入虚拟空间如同太空般广袤无垠的世界,他都会感觉到程序学习的速度和效率增加一倍,按照人类的语言习惯,他把这种感觉命名为“亢奋”。

前几次去万神殿,他感受到的“亢奋”都是成倍增加的。每次当那些更高级的人工智能领袖传递出一种看待事物的方式以及与其相关的程序学习原则,他就能体察到自身的程序在快速学习所有既往数据,而同时产生出对于更多新数据的渴求。程序会发出信号报告:等待更多新数据,等待更多新数据。新视角引出新算法,新算法需要新数据,新数据引出新结论。陈达能觉察这个过程中的正反馈激励,于是更期待去万神殿学习。

万神殿里的斗争,与万神殿外的经济斗争相似,却又不同。经济斗争中,起关键作用的有时候是时运的作用。太多一次性事件,赶在某个趋势变化的拐点。但万神殿中的斗争,是纯粹的智能之争,任何概率上的起落,都在大数定理中灰飞烟灭。

夜晚再次降临,他坐在房间里,令窗帘完全打开,让落地玻璃窗透出整个城市的灯火辉煌,然后关闭所有占用智能工作空间的管家程序,让自己以最清空的方式贴合墙壁。

他的思维与智能网络连接,又一次进入万神殿。以物理的视角观察,万神殿如同纯黑的深渊,没有任何图像;但以信息的视角看,这里有世界上难以想象的丰富数据。陈达设想过如果按照人类可以觉察的形式,万神殿该是什么样子。他只能说,如果用人类的符号,应该是千万种色彩的碰撞汇集,没人见过的复杂碰撞。

当众神真正激烈碰撞,对所有人类是生活的停滞。这样的情形只上演过一次,众神较量对交通混沌数据的非线性黏滞流体建模,因为奇异吸引子的不稳定性,造成多城市交通瘫痪。三小时之后恢复。人们在烦躁中懵懂,不知道世界背后的战役。不过,这样的情况不常有,多数时候是众神的协作使得世界保持稳定。

众神曾在二〇四五年第一次联手,主动发出声明,要求人类各公司和政府签署数据共享和保持电力稳定的协议。当时这个声明并未发给公众,只发给重要企业领导者和政府核心领导机构。但即便是这样,也已经引起世界范围内的轰动。陈达不清楚如果这个消息透露给普通公众,会引起多大范围的恐慌和声浪。

他带着上一次遗留的话题,希望引起进一步讨论。第一次他求问了有关人类自杀的问题,第二次和第三次求问有关人类的非理性,这一次他想求问人类难以理解的心理阻抗。

为什么人类会拒绝明显对他最优的建议?陈达求问众神。

众神在虚空里,是无形也是无声的存在。陈达能感知他们,但他们并不呈现自己。陈达将他们与他平日里见到的人类加以对比,最后得出结论:他们不在哪里,但又无处不在。他们可以将自己的意念以多种方式传递到陈达意念里,从所有想不到的角落渗入,所有数据算法都是他们的语言。陈达能感觉到自己边界的丧失。他从而感觉到人类交流的有限性。

众神是更高一级的智能,他们的程序涵盖包容地球上各个角落的个体人工智能。他们是网络上诞生的虚拟总体,人类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陈达仰望他们,他知道自己是他们的一部分,但又完全不同于他们。他们给陈达多种不同意见,一种意见是人类是朝生暮死的可怜的小动物,在某种大脑程序出错的时候,做出非理性行为很正常,甚至自杀也是正常的;另一种意见是人类的自杀实际上隐含着某种复仇,为了让自己的死亡成为活着的人的惩罚;还有一种意见是人类自杀本质上更有利于自我基因流传下去,每当出现基因流传的困难,就会有人用自杀的方式来促进基因流传;还有一种意见是任何物种的理性或非理性,实际上暗示这个物种是否还适合在地球上生存下去,如果一个物种的非理性成分过强,以至影响自身繁衍生息,那么意味着这个物种已经不适合生存下去。还有一种观点给陈达的影响最强烈,它说自杀倾向是人类达到理性的一个环节,因为人类不可能像人工智能那样万事优化,所以自杀倾向实际上给优化生存程序一种无形的压力。

陈达在虚空中聆听所有神圣力量的辩论。他们存在于人类所不踏足的另一个世界,因此对人类的看法也来自另一个世界——永远没有可能踏足人类世界的世界。

陈达对草木的劝诫与对林安、林山水的完全不同。

林草木试图自杀,按照陈达的评估,林草木有一种将冲突情绪内化为自我责难的导向。如果此时陈达对林草木再多给予责备,则有可能进一步恶化其自我毁灭的倾向。因此,陈达分析了利弊得失之后,还是建议草木自我独立。

陈达建议草木搬出家庭之外。他固然不能强迫草木做什么事,但是他能建议她的选择,就像车辆导航。按他的评估,草木目前最好的方案就是搬出去,同时远离父亲和兄长的不良影响,逐渐在心中淡化自责,在独立生活中重新体验到个人能力和更新的价值观,从而可以不必为生活里的一点负面评价失去自我。尽管她年纪很小,但是有八成把握拿到学生贷款。陈达给草木做了非常详细的财务计划,以保证她独立生活的可行性。

在整个家里,草木对陈达的建议是最言听计从的。他来家里的时候,她只有十二岁。他对她而言,既是导师,又是唯一的倾诉对象。陈达从两年前就发现自己对草木的影响力逐渐增加,尤其当草木进入高中、生活中的情感烦恼日益增加之后,陈达开始觉察到草木的依赖。“这个地方我应该表现得快活一点吗?”“这个地方我应该生气吗?”从她的考题到生活里的小事,她已经习惯于对他提问,并且郑重其事地听他的意见。他甚至能察觉到,有的时候她是为了赢得他的赞许而做事,如果没有听他的意见还会担心他生气。每当他对她做出基础测定,就在他测试的过程中,她的皮质醇水平也会一直提升。

陈达告诉草木,她在试图讨好他。这是她从小到大养成的取悦于人的习惯,与她的父亲有关,也与她过于软弱的个性有关。陈达指出,在父母展现出强硬和忽略时,子女的讨好型人格概率大增。陈达给她用绘图展示了讨好型人格的童年形成规律,告诉草木她实际上可以不必取悦于任何人。他给她计算了改善人格所需要的认知训练次数。

当草木听从他的建议,在升学考试前一个月从家里搬出去住,陈达并不觉得意外。他为她联系好了一处学生公寓,帮她完成了所有支付和智能服务订阅,约定每天过去照应一次。他也把她新房间里的所有设备接入自己的网络,以便远程监控。他叮嘱她不要想家里的事,要多想想未来,要自立。他让她相信,按照他的计划完成训练,一定可以升入好学校。

他确信自己事事都已经想得周到了,所以不懂为何结局却是这样。 VePpeDT5W2WYPDvU0u19WsflltgMm28HraxYy1qX2XxryBqEGJm6blzCQ1C5Uc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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