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至今都没有从震惊中走出来。
她的父亲倒在血泊中,至今昏迷不醒。这件事本身就足以令她震惊。而她的哥哥被指控谋杀她的父亲。这种指控更令她惊骇而难以自持。
“不可能的,我哥哥绝对不可能杀死我父亲。”她坚持对调查员说。
她不喜欢这个调查员,或许是因为完全没有安装高级人工智能的表情程序,又或许是机体材质廉价,根本不具有表情功能。总之是完全没有陈达那样体察的关照。一张空白的脸,按照既定程序向她询问问题。她不想对一个听不懂她说话的人说话。尽管他多次声明他能听懂,但林草木始终觉得,识别字面意义并不等于听懂。
她听说了他们用来指证哥哥的证据:出现在命案现场,身上沾染了血迹,凶器上发现了指纹,具备杀人动机。可是在草木看来,这一切都不足以推断一个人是凶手。还有可能凶手是外来的劫匪,哥哥与凶手搏斗之后凶手逃逸,留下了血淋林的现场。一切也能解释得通。她想听到哥哥的亲口陈述,但是调查员拒绝透露。
“我只想问,你哥哥和你父亲关系不好,持续多久了?”
草木很多时候有点惧怕回忆。
她时常闪回到小时候,回到让她觉得安全的时候。那个时候妈妈还在,她还能清楚地记得趴在妈妈腿上,听妈妈读书时候的感觉,妈妈膝盖的弧度、裙子的质地、淡淡微香的香水、窗外透进来的樱桃树枝条、柔和的太阳光线、面前茶几上摆着的纸杯蛋糕、妈妈音调起伏的声音。所有的这一切,都打包存在她心里,轻微的触发就能让所有感觉回到身上。
只是对于现实中最近的记忆,她不愿意想,不愿意回忆。它们让她觉得紧张。每次当她想起爸爸皱眉头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微微颤抖。她很久很久没见过爸爸的笑了。
她知道这几年爸爸烦心的理由:妈妈的死、哥哥的叛逆、对她自己的忧虑。她希望自己能够早一点通过升学测试。尽管她知道其中存在很多幻想成分,但还是觉得,如果能以全A的成绩进入大学里的工程类专业,那么爸爸一定就会舒心很多。她也知道哥哥和爸爸之间为了她的教育爆发过多次争吵。她不想看他们吵,尤其是为她而吵。每当这种事情发生,她就无数次望向那个缺席的位置——妈妈的位置。若妈妈还在,她能拯救这一切。只要到测试之后,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她太紧张了,他们也都太紧张了。她好几次在情绪能力测试中得到下等评定,甚至是非正常情绪能力的判定。陈达总说她不够努力,可是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
一切都要情绪测试。升学考试、入职、婚姻、加薪。草木想到未来就觉得灰心和恐慌。情绪测试结果会给出一个人的评定等级,就连有没有资格做母亲,都要以测试为准。
陈达告诉她一些练习方法,她觉得他不懂得。陈达说她不能跳出思维的固有模式,需要训练自己看问题的不同角度。他给她讲解她的考题,一个困难的情境中如何看到乐观意义,失业的情况下如何保持自我认知。草木觉得这些都有道理,但是现实是不同的。她在平静的时候可以去练习那些情境,但是现实中,当陈达说可以不去管爸爸的看法,她做不到。
“你不要再管他的看法,从现在开始,只要放下就可以。”陈达说。
“不可能的。”草木说,“爸爸总是会生气的。他会骂我的。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陈达说,“他也只是普通人。你对他的看法过于敏感。”
“不是的。你不懂,爸爸他会说……”
“停下。”陈达说,“你又开始陷入记忆的自触发模式了。人类的神经元在这方面经常是不可控的,你必须打破这种触发循环,不要让你的工作记忆被负面事件占满。”他伸出手,轻轻滑过她的额头,又把他手心上显示出来的数字给她看,“你现在的去甲肾上腺素下降了百分之十五,血清素比标准值低了百分之二十,工作记忆溢出造成的负反馈已经让下丘脑工作不正常。你不可以再想下去了。现在你看着我,跟我做,深呼吸……”
草木停下来,呼吸,可是心里的糟糕感觉并没有减轻。她对自己觉得无能为力。从某种程度上,她相信陈达的话。只要把思维变成理性,坏情绪就会自然隐退。但从另一个角度,她仍然不能对爸爸的话置之不理。她知道连哥哥也做不到。哥哥是那么勇敢,连学校都敢于退出,可是哥哥和爸爸吵架的时候,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哥哥,哥哥。当草木想起哥哥的时候,她心里涌起一种痛苦的温柔。她似乎能明白哥哥这几年的挣扎。哥哥执拗地与爸爸对抗,想要活出一条自己的路。他就好像按照陈达说的,不去管爸爸的看法,故意与爸爸对着干。爸爸希望让他学智能算法,但他就是不去,学了个戏剧还一意孤行退学,不去工作,做自己喜欢的街头戏剧,和一群朋友一起住在外面。草木能看得出这里面所有的宣言和表演,但他身上也还是有一种远远超越于她的真的执拗。他比她勇敢多了,可是即便这样,他也做不到置之不理。他依然会回家,与爸爸争执。
哥哥是真的喜欢街头戏剧,喜欢一种戏剧化的人生。“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哥哥经常给她朗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抑郁而又光明的日子”。当哥哥读起这些句子时,他的整个人都是亮的。他穿着上个世纪的破碎的裤子,用一个旧头巾把额头包上,站在窗台上,背那些台词。他一会儿是麦克白,一会儿是麦克白夫人。他说,人的激情和一切悲剧的来源,也是人全部的意义与高贵。“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
可是她知道,即便是哥哥这么潇洒自若,他还是做不到置之不理。他盼望爸爸有一天能看到他的表演,睁开眼睛,看到。
草木又一次陷入回忆的笼罩,心碎不已。她想起哥哥在窗台上的剪影,那一天的月色,那个夏夜迷人的丁香花的味道。那种甜香又勾起儿时的回忆,小时候的夏夜,她和哥哥一起靠在妈妈身边,听妈妈讲彼得潘的故事。爸爸给他们三个端来一盘红丝绒蛋糕,站在床边,看着他俩吃完之后将奶油互相抹在对方脸上。
他们说:“妈妈,妈妈,再讲一个故事吧,再讲一个就睡觉!”
妈妈总会温柔地说:“两只小馋猫,专吃故事的小馋猫。”
那是多遥远的事了啊。自从十岁的时候妈妈去世,他们好像再也没有这样的好时光了。八年,就像一辈子那么远了。
“林草木小姐,”调查员将草木从回忆里拉出来,“请回答我的问题,你哥哥和你父亲的关系恶化有多久了?”
“他们……不能叫关系恶化,”草木说,“只能说是争吵多了一些。”
“那么,他们的争吵变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调查员又问。
“最近这两年一直这样吧。自从我哥哥退学开始。哦,不是,其实是从他退学前就已经开始了。……再往前也有一些。但是没有什么特殊的,一直是这样的,只是正常的……争吵。你知道,就是那种,正常的争吵。”草木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争吵的过程中,你哥哥是否说过威胁你父亲的话?”
“没有,绝对没有,”草木脱口而出,但瞬间之后自己也觉得不那么确信了,“也不是,也有气头上的一些口不择言,说是威胁可能不合适,就是一些气话。”
“例如‘我要杀了你’?”
草木心里的绝望感又升腾起来:“真的只是一些气话!我哥哥绝对不会杀死爸爸的。”
调查员伸出手,在草木额前挥了挥,就像陈达经常做的那样,手心里也出现一连串激素测定指标。这个熟悉的动作以往一直是让草木安定和信赖的动作,但此时却让她愈加抑郁。调查员在手心做了几个操作,然后又开始提问。
“那么陈达呢?”调查员问,“最近这段时间,陈达和你父亲是否有过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