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华！小华！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韩小华被白光晃得睁不开眼，眼睛适应之后，他看到了满头大汗的哥哥，只不过，不是中年人长相，而是舞象之年的少年韩大华。他倒吸了一口气，看看自己的手臂和身体，也是年轻模样。

“我……”

“你什么你，看把你激动的，愿赌服输，你可得好好学，给韩家光宗耀祖……”

韩小华这才感觉到手心有什么东西硌得生疼，是那根短了一截的麦秆。

看着记忆中的世界如此巨细靡遗地复现在眼前，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而更加微妙的是时间流逝的速度。韩小华几乎敢打包票，这里的日子比正常世界里过得要快，就像是用倍速播放的视频，但至于快多少，他估计不出来。好在这种快已经嵌入了他整个身心，如此自然地接受了下来，并不觉得错乱。

韩小华在报考大学志愿时犹豫了好久，他深知恢复高考之后，年轻人飞蛾扑火般的热情，以及远远低于当今的录取率。

五十年后的他知道自己无法追随哥哥的脚步报考数学系，他完全不是那块料。这就像一个可笑的悖论，要回到过去重新选择人生，却无法摆脱旧有人生的眼光和恐慌。

经过反复考量，他打出一张安全牌，考上了省内一所师范类院校的商科专业，学费低，离家近，毕业好找工作，读下来也不至于太难。

大学四年的时间过得尤其快，韩小华体验到他从未体验过的校园生活，每当那些新鲜而充满不确定的事物向他伸出手时，他总会陷入一种不知所措。他会想如果是哥哥会怎么做，继而会想，这些片刻的欢愉会将自己的人生带向何处。

首鼠两端间，他成了校园里的隐形人。而其他学生，无论是少年还是中年，都如同沉睡已久的火山，对知识、对表达、对自由，对一切的一切，爆发出近乎疯狂的热情，像似要把生命在这短短四年燃烧殆尽。

韩小华远远看着这些人，仿佛看着一道道充满未知数的数学题，而自己的那道，他已经看清了每一步求解的过程，甚至答案。

他将被分配到特区一家存在至今的“国”字头企业，一路干到中层，并在深交所开业之后成为新中国的第一批股民，分享改革开放的红利。他会将所有的收入购买房产，并在2019年前陆续抛出，转换为股权投资、虚拟货币并在全球置业。他将会娶一位本地村民的女儿，这样一来，他们的后代将享受终身的村办企业股份分红，以及数栋价值过亿自建房的稳定租金回报，等待城中村改造项目把他们送上财富的金字塔尖。

一开始，他以为是真实世界残留的记忆在引导自己做出选择，就像是提前偷看了试题答案的考生，可很快，那些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牵着他，在人生的每个岔路口选择方向。他无法解释，只能接受。

他没有忘记回馈故乡，只是每次看到掌纹里都嵌着泥土的哥哥时，心里总会泛起一丝莫名的愧疚，但随即，他会这样说服自己，这是命，一切都是我应得的。于是，回乡的次数也日渐减少。

所有人都说他运气真是好，每一步都踩在点子上，如有神助。他却感觉惶恐，似乎这条路并非出自他的本意，尽管每一个决定都如此正确安全，但总有什么东西埋伏在前方的暗处，静静地等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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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于青萍之末。

拓扑量子计算的突破引发虚拟货币市场的雪崩，韩小华苦心选择的对冲机制在范式转移面前毫无意义，高杠杆就像自我增殖的癌细胞，不断侵蚀原本健康的资产配置。他想用自建楼作为抵押，但国家的政策已变，不再进行城中村改造，转向更为经济高效的棚屋改造，原本将他奉为座上宾的银行领导对其避之不及。为了填补巨额债务，他只能通过地下黑市贱卖资产换取时间，怎奈雪球滚下山时总比将其推上山要容易且快得多。

他破产了，信用降级，消费受到限制，全家搬离了半山别墅，住进了一处普通高层。

从那之后，他就开始做噩梦，梦见从高处坠落，身陷沼泽或者在黑夜中躲逃猎杀自己的丛林猛兽。

他几乎在一夜间老了十岁。

是夜，韩小华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在梦里，他才是那个面朝黄土的农民，而不是哥哥。看着妻子轻微起伏的侧影，他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陌生，似乎梦里的那阵茶花香才是真实的，而眼前的一切尽是虚幻。

早年某次心血来潮，他回乡寻访儿时青梅竹马的阿慧，两人站在香火缭绕的祠堂门口，相对无言。阿慧接过他带来的礼物后咧嘴笑了，露出并不整齐洁白的牙齿，说你还记得我喜欢吃椰子糖啊。他听到了自己内心真实的回声，这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村妇女，那些美好记忆仿佛都只是加了多重滤镜后的效果。

他轻轻下床，走上阳台，抽了根烟。城市中灯火未央，烟雾在夜风中散去。

人生就这样了吗？

韩小华突然一个激灵，似乎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他把没抽完的烟在墙上蹭灭，又夹在耳朵上。因为这个习惯，妻子不知道说过他多少回，嫌他丢人，可奇了怪了，他怎么也改不了。

他爬上阳台的围墙，坐在边缘，双腿悬空，轻轻晃动。这栋高层下方，是一片黑黢黢的树林，此刻，它像一口深不可测的秘潭，诱惑着韩小华做出一些非理性的举动。

他挪了挪身子，离那口秘潭又近了一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不只是阳台，而是人生，怎么就来到了这么一个怪异的点上。

他摆脱了父辈的命运，不再是粤北山区一个靠天吃饭的农民，而成了当之无愧的人生赢家，再从云端重重坠下。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快乐过，在世俗看来无比成功的每一步，似乎都在损耗他的生命力，将人之为人的一些不可名状之物抽离躯壳，留下的只有按程序走向既定终点的血肉机器。

韩小华想拿起耳上夹的那支没抽完的烟，突然闻到了一阵茶花香，他猛地回头，身子晃了晃，一下子失去了重心。

人生就这样了吧。

那个念头再次闪现。韩小华并没有坠落，而是凝固在了半空中，保持着一种局促而滑稽的姿势，像一个草草画下的休止符。

然后，他看着那张脸从虚空中浮现，进入自己的身体。

整个世界被拉扯成光的隧道，通往未知的深渊。 iTJQq3CZtHO61h/bzRxgPbvhF6KEOxHAiGmRAuln3XrnV0t0XAuGSt5kmea4b+w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