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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小华在他七十大寿这天,生出了去死的念头。

儿女将酒店布摆得隆重气派,完全照足二十世纪的旧排场,尽管没几个人亲眼见过十八围宴席,可厅面经理说,这就是当下最时兴的风格。寿堂正厅墙上是动态投影的南极仙翁像,隆额白髯,身骑梅花鹿,手持寿桃和龙头手杖向来宾微笑招手,旁边还有宠物丹顶鹤灵活地转动蛇形脖颈,而在现实世界里,这种生物已经灭绝快十年了。

当来宾举手回礼时,一个虚拟的红色利是封便随之飞入南极仙翁喇叭般宽大的袖口中,心理上仿佛是给象征长寿的仙翁上了贡,信用点却落到了儿女的账头上。

韩小华随着儿女孙辈绕场走了一圈,接受客人的祝寿和敬酒,满屋金红配色的寿烛寿彩晃得他眼花,恍惚间,那一个个草书“寿”字就像是手足乱舞的金色蜘蛛,挂满了头顶,令他的心有点儿发毛。

重金请来的司仪二胖又开始高声朗诵,好像是让华叔上台发表什么生日感言。这小崽子仗着嘴尖舌仔利,这几年承包了村里的各种红白主持,什么开业剪彩、婚娶、百日、奠基、丧葬、抽奖、乔迁,一听见他那把尖嗓子,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韩小华摆摆手,让儿子韩凯替自己上台,反正稿子都是他写的,无非就是把该谢不该谢的都谢一通,好像没了他们,自己就活不到今天。这娃自从当上村里的文化官,说话的瘾就越来越大,恨不得路上逮只鸡都能教育半天,难怪孙子孙女们都像见了鬼一样躲着他走。

“我去抽支烟,透下气。”韩小华从上菜的后厨口溜了出去。

院子里没了那些烟酒油镬气,让人精神一爽。韩小华蹲在据说是嘉庆年间所种的大榕树底下,抽起烟来。午后的日光穿过珠帘般密密垂落的气根,打在他黝黑的脸上,如同印了一张条形码。他眯缝起眼,透过烟气,望着远处被晒得发白的茶山,有一红一蓝两点人影在动,竟然像极了年轻时的阿慧和自己。他仿佛闻到了阿慧身上的那股茶花香。

他再看,人影不见了,五十年已经过去,阿慧过世也快五年了。

“你还没带我去看椰子树哪。”他忘不了阿慧临走前说的话。

韩小华叹了口气,烟屁股一丢,将鞋底蹍了上去。

“华叔,怎么不进去热闹热闹。”是酒店的主厨老黄,说着,又递上一根烟。

“过一次少一次,有什么好热闹的。”韩小华接过烟,没抽,夹在耳朵上。

“诶?大吉利是。七十还年轻得很呢,只能算中寿,我看你这耳厚人中长的福相,活到期颐之年没问题啦。”

“活那么长有什么意思。”

“享福啊,你看你子孙满堂,又赶上好时候,现在农村日子比城里强多了。还是你有远见,把地和人都留住了,不像我那儿子,还得苦哈哈地打工赚养老、看病钱。”

“好歹见过世面哪,我这井底蛤蟆,一世人最远也就去过深圳。”

“那是你不愿意去,你看合唱团那群阿婆,地球都跑两圈了,玩嘛,日子好过嘛,何必想不开。”

韩小华不说话了。要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流感,要不是阿慧硬拗着不上医院,也许现在两人正坐着高铁、飞机周游世界。他摇摇头,这只是自己马后炮的想法罢了,阿慧在或不在,其实改变不了什么。他们还是会窝在这麻雀屎大的村落里,相伴终老。

生日前几天他又做了那个梦,原本以为再也不会做了,可又那么毫无端倪地出现了。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场景。他和早出世那么几分钟的孪生哥哥韩大华站在打谷场上,两人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头仔模样,手里紧紧攥着什么,在毒辣的日头底下满脸油汗,彼此对视。然后,像是听到了某声召唤般,两人齐刷刷地伸出拳头。就在他们向世界张开掌心的刹那,梦戛然而止。

韩小华明白自己从来没有放下过。他一直在后悔当年的事,这改变了他自己,以及子孙后代的命运。他不愿意再踏入外面的世界,原因竟像小孩赌气般幼稚:他怕见多了,会琢磨,如果当年换成是他抽中那根签,人生又会是怎样一番境地呢?

有些事,想不如不想,做不如不做。可越是刻意不去想,却越是魔怔般地陷了进去。

于是,日子也愈发地变得没有意思了。于是,他想到了死。

韩小华活了七十岁,见过的死人不比活人少。村史馆里的AR沙盘一开,用手指滑动时间轴,就能看到鲤烧村百年来的变化,海潮进退、山陵起落,农田和房屋像是对弈的两方势力此消彼长,道路如年轮或皱纹蔓延生长,可唯独看不到人的变化。

他记事后见到第一个死人,是在他六岁那年。

“摔死人了!”他被人群高亢的呼喊声吸引着,停下了手里揉搓的泥球,摇摇晃晃地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到了现场,一座储粮的土圆仓前。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拥着,他挤不进去,踮起脚也只能看见铺着麦秸秆的仓顶,像一顶大伞缺了一角。

不知谁喊了一句什么,韩小华面前突然齐刷刷地让开一条道,他慢悠悠地瞅着一条条蓝灰色的裤腿,有洞的、没洞的、带花的、打补丁的,走进了人群的中心。那里有他歪着脖子一动不动的阿爸和哭天抢地的阿妈。

“饿的。”旁边有人这么说。

这两个字让他记了一辈子。他哥一直到来年开春才明白自己没了阿爸。

韩小华渐渐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死亡,他一直以为这就是人生的常态。眼看着村尾的墓园越修越大,灰白碑石占掉小半个山头,他从毛头娃娃长成了后生仔,再一路马不停蹄地老去,见过的死法也是千奇百怪。一开始还是病死、饿死的多,后来各种暴力致死占了上风,有了点儿钱之后就变花样作死,吃喝嫖赌抽,不外如是。就好像阎王爷派出了几队人马,都忙着绩效考核,搞起了内部竞争。

如果他墨水多一点,说不定也是个文豪,专门写死人的那种。但不管什么年头光景,永远不缺的是自杀的名额。

看天吃饭那会儿,一阵风,一阵雨,都能让一家老小断了口粮,生路都没了,死也就不算个事,还能凑个全家齐整。

后来查出个什么大病绝症的,一合计,怕连累家里人,就自己干净利落地了断了。说来也好笑,医疗条件上去了,自杀的人反倒更多了。

再往后,死了也就死了,说不出个道道儿,也许有缘由,也许没有,就是不想活了,信哪路神仙也没用。

家伙倒还是老三样:农药、煤气和上吊。时间多半选在年关前后,因此过节期间上坟的人不比置办年货的少。

韩小华好面子,他得给自己挑个体面的走法,不能让儿孙们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他搜到网上有一些专门的服务机构能帮人安排这种事情,只是他不知道合不合法,于是这念头就一直搁在那儿。

他还是把耳朵上夹的烟点了,深深吸了一口,看着这片世世代代没有离开过的土地,缓缓吐出。

如今的鲤烧村是他年轻时候做梦都想不到的。2030 年啦,农民都AI了,上云链了,拿个手机按几下,农活都让无人机蜂群、机器人给干了,甚至都不用人管。老天爷稍微变个脸,刮风、下雨、升温、降温,触发什么智能合约,马上就有相应的措施防止庄稼受灾,这可比人强多了。每一季种什么、怎么种、渠道在哪儿、价格怎么定,都有数据链条帮你搞定,它看的可不是各家各户的一亩三分地,而是全球市场。

好家伙,这日子可比古时候的皇帝舒服多了。可就是这种神仙日子让韩小华浑身不自在。都不用人了,人还活着干吗呢?就像那些小孩,整天戴顶怪里怪气的塑料帽,完全活在另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里?那跟旧社会抽大烟有什么两样?

新闻上说,算法可比大烟让人上瘾多了。韩小华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词。

孙子让他戴过一次那帽子,像掉进了一方无底洞,各路牛鬼蛇神以极快频率闪现又消失,有真人、有卡通,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怪异图案,看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睛晕得冒火花,几乎是跪着把帽子给摘了,从此再也不敢碰。

韩小华知道自己已经追不上这个时代,他也从来没想过要追,不像他经常在媒体上露脸的哥哥。“不老的弄潮儿”,他们这么夸道,韩大华投资领域跨度极大,且成功率奇高,旗下企业矩阵已然形成了小小的技术型商业帝国。而自己只是个虚耗岁月的过时之人。

想到这里,他突然受了刺激似的,掏出手机,按下收藏夹中自杀服务商的联络键。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许多事情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韩小华甚至想起许多年前哥哥替他买的保险,不过他清楚自杀无法理赔,也就不用担心一对儿女会因此起纷争。该留下的、该分好的,都已经安排妥当。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阿爸。”

儿子韩凯突然出现了,叫住了略显慌乱的父亲。

“差不多该散了,您再去敬一圈?”

“哦,好。”韩小华漫不经心地应着,往宴会厅走去,这时手机响了,他一下子定在那里。

“怎么了,爸?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接个电话马上进去。”

打发走儿子,韩小华又走远几步,清了清喉咙,郑重其事地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而爽利的女孩声音。

“小华叔吗?”

“是我啊,你是……”

“我是笑笑啊。”

“笑笑?哪个笑笑?”

“就是陪你走过三次人生路的笑笑啊。”

韩小华猛然惊醒,在黑暗中,他喘着粗气,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睡梦中那极度真实的场景和感受,却早已恍如隔世。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发这样的一个梦,也许背后埋藏着隐秘而深刻的认知规律。但此刻,回忆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一切都从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开始。

那是笑笑,他的侄女,哥哥韩大华的女儿。 oDYlPw8j4fo39w1jEDf4eLphMlU5rMDSwj/uxNQxjT8ZgFs99TWNCe3T9kpFGi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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