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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僧尼孽海》中的“演揲兒法”和“秘密大喜樂禪定”

前述元朝宫廷内密修“演揲兒法”和“秘密大喜樂禪定”的故事源出自《庚申外史》,原本屬於野史、逸聞之流,但卻被明初史官採納、誤解,然後以訛傳訛地編入了《元史》,從此成爲官修正史的一部分,形成爲漢文化傳統有關藏傳佛教的“官方話語”。這種“官方話語”長期在民間流傳,且被不斷演繹,其内容日益豐富。我們不但於明人筆記中見到了不少有關“歡喜佛”“以身佈施”和“大喜樂”等類似於《庚申外史》的記載, 而且更在不少明代著名的情色類小説中讀到了被進一步戲劇化和小説化了的番僧和他們所修“演揲兒法”和“秘密大喜樂禪定”的故事。經過明代小説家的文學再創造,不但曾經的“正史”重又變成了“小説家言”,而且給那段本來就撲朔迷離的歷史增添了更加濃重的戲劇色彩,使得它以傳奇和小説的形式在民間得到更加廣泛的流傳。

明代中後期出現過一部著名的情色小説,名叫《僧尼孽海》,僞託“吴越唐寅”,即著名的唐伯虎選輯,專寫僧尼淫亂故事,乃摭拾當時流行小説中有關僧尼淫行的内容彙輯而成,共收集三十六則短篇故事,其中僧部二十五則,尼部十一則。故事來源有《如意君傳》《金瓶梅詞話》等通俗小説,也有採自文言小説集《繡谷春容》者。但其中的一則故事題爲“西天僧西番僧”,卻源出“正史”,基本照抄了《元史·哈麻傳》中有關元廷修習“演揲兒法”和“秘密大喜樂禪定”的記載,更在此基礎上添油加醋,把這個本來有類小説家言的見於“正史”中的故事進一步小説化。作者别出心裁地用自己熟悉的本民族的文化因素對這兩種他實際上一無所知的西藏密教修法作出了匪夷所思但又合乎同時代漢族士人文化情理的詮釋,同時還把因曾發掘南宋皇室陵寢而臭名昭著的元代江南釋教總統、河西僧楊璉真伽也編排了進去,成功地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十足的淫棍。於是,小説家的編排和歷史事件雜糅在了一起,説的是同一個故事,由於叙述方式的不同,對故事的解讀大異其趣,對於讀者的影響也大不相同。爲方便討論,兹先照録《僧尼孽海》中編排的這段故事:

元順帝時,哈麻嘗陰進西天僧,以運氣術媚帝,帝習爲之,號演揲法兒,華言大喜樂也。哈麻之妹婿集賢學士秃魯帖木兒,性姦狡,有寵於帝,言聽計從。與老的沙、八郎、答剌爲吉的、波迪哇兒瑪等十人俱號倚納。亦薦西番僧伽璘真於帝。伽璘真善秘密法,謂帝曰:“陛下雖尊居九重,富有四海。其(不)過保有見世而已,人生能幾何?當受此秘密大喜樂禪定。”帝又習之。其法亦名“雙修法”,曰“演揲兒”“秘密法”,皆房中術也。帝日從事於其法,乃廣取民間十五歲以上、二十歲以下婦女,恣肆淫戲。 號爲“採補抽添”,其勢甚多,略舉其九:

第一曰:“龍飛勢”。……第二(曰):“虎行勢”。……第三(曰):“猿搏勢”。……第四(曰):“蟬附勢”。……第五(曰):“龜騰勢”。……第六(曰):“鳳翔勢”。……第七(曰):“兔吮勢”。……第八(曰):“魚遊勢”。第九(曰):“龍交勢”。……

又選采女爲十六天魔舞,又詔西天僧爲司徒,西蕃僧爲大元國師。各選良家女數十人供其淫毒。其徒亦皆取良家女,或四人,或三人奉之,總謂之供奉。民間女子遭其害者,巷哭里嗟,不計其數。八郎者,帝諸弟,與其所謂倚納者,皆在帝前褻狎不諱,至聚少壯漢兒并婦人、女子裸處一室之中,不拘同姓異姓,任其自相嬲弄。或以尊行而汙卑幼,或以卑幼而淫尊行,皆無避忌。號曰暨即兀,華言事事無礙也。

西天僧又與西番僧迭相輪轉,出入禁中,夜宿宫闈,姦淫公主,至於嬪御多人,則隨他擇其雛而美者淫之。金蓮半起,海棠强拭,新葩玉體,金偎芍芙,驟沾風雨,雖女子畏縮難堪,而西僧必破壘穿蕾,盡根徹腦然後已。群僧見其流丹浹藉,如痛忍疼,則争前搏弄,以爲笑樂。醜聲穢行,四野著聞,即市井無賴之人,羞出於口。帝惟知習法爲快,無所禁止。

僧之濁亂寰宇、淫汙帷薄,莫有甚於此時也,只有狠〔賊〕髡楊璉真伽淫毒更甚。凡境中大小女子,先以册藉申報姓名,至出嫁之日,不論美惡,必先迎至府中,强御之,取其元紅,然後發歸夫家完聚。有得意者,則强留三五夕,摧殘狼藉而後發還,且不時唤入府中,爲快己意。設有隱瞞倔强者,登時兩家俱罹横禍,財散人離,無復完聚。見婦人有姿色者,便取進府中,淫嬲萬狀,諸人側目,莫敢詣何。即爾朱兆之汙辱洛陽女子,無此狠惡也。腥風膻雨,簸蕩恒河,穢露臊雲,遺漫世界,若非大手力者汛掃之,人人沉黑海矣。

不秃不毒,不毒不秃。惟其頭秃,一發淫毒,奈何今之四民,尤諄諄呼和尚爲佛爺,尊之爲大師矣,可悲甚矣!

不難看出,上引《僧尼孽海》中所説的“西天僧西番僧”故事,其主題就是《元史·哈麻傳》中有關“演揲兒法”和“秘密大喜樂禪定”的内容,其中增添的主要部分便是將元朝宫廷中所修的藏傳密法“演揲兒”“秘密法”和“雙修法”移花接木,演繹成了漢族房中經典的“採補抽添”之“九勢”。很顯然,小説作者對藏傳密教利用“氣(風息)”“脈”“輪”和“明點”修習欲樂定、得大喜樂成就的修法一竅不通,故完全接受了《元史·哈麻傳》中傳出的“官方話語”,將元廷修習的藏傳密法當作純粹的“淫戲”和“房中術”來描述了。而其所謂“採補抽添”之“九勢”與藏傳密教的修法當然毫無關係,它們是漢族古代房中術中相當著名的東西,源出於中國古代房中經典——《素女經》。對照明代著名的性學(房中術)專論《素女妙論》卷二之《九勢篇》則可知,《僧尼孽海》中用來描述“西天僧西番僧”所傳之“演揲兒法”,或曰“雙修法”者,與傳爲素女所傳的“採補修煉之術”中的“九勢”完全一致。 這充分印證了跨文化交流中出現的一個帶有普遍性的現象:爲了要解釋一種作者所不了解的外來文化現象,必須借助自己文化中所固有的東西,把兩個本來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附會在一起,用後者來解釋前者,以保證其讀者能心領神會。這裏,《僧尼孽海》的作者故意引用漢族文化傳統中的房中經典,解釋元廷所傳的藏傳密法——“演揲兒法”和“秘密大喜樂禪定”。於是,本來只是人們道聽塗説來的,既不熟悉,又無法理解的那些連名稱都聽起來十分怪異的藏傳佛教修法,從此卻變得耳熟能詳,十分容易理解了。其結果是,它們從此便與“淫戲”,即荒淫、腐朽和無恥連結在一起, 而其原本具備的崇高的宗教意義則被無情地拋到了九霄雲外。

《僧尼孽海》之“西天僧西番僧”的故事中專門對楊璉真伽之“淫毒”作了重點描述,加進了不少本來難見容於正史的、有辱斯文的“色情”内容。除此之外,在另外一則有關“沙門曇獻”的故事中,楊璉真伽再次被提到,並被描寫成了一位姦尸的淫賊。其云:“元髡楊璉真伽掘發陵寢,開其墓,見后(傳曾與曇獻私通之胡后)面色如生,肌膚豐腴,强淫之,體冷如冰,而牝中氣覺蒸蒸然熱,與活人無異。復縱諸髡次第淫之,忽聞尸有歎息聲,楊髡以爲妖,碎劈其屍,精血滿地,取其殉葬珠玉而去。”

顯然,《僧尼孽海》的作者在楊璉真伽身上花如此多的筆墨並非是無緣無故的,他捏造這些故事實際上與元代漢族士人有切膚之痛的一段傷心史有關。將楊璉真伽描寫成一位不知厭足的淫賊不過是對他進行醜化,是發洩對他刻骨仇恨一種非常極端的方式。衆所周知,元初任江南釋教總統的河西僧楊璉真伽曾在元世祖忽必烈汗及其宰相桑哥的慫恿下,於元至元二十一年(1284)發南宋皇陵,盜其中珍寶,並將諸皇陵骨雜置牛馬枯骼中,築一塔鎮之,名曰鎮南。還截宋理宗頂,以爲飲器。時人哀歎:“嗟乎!談宋事而至楊浮屠尚忍言哉?當其發諸陵,盜珍寶,珠襦玉匣,零落草莽間,真慘心奇禍,雖唐、林兩義士易骨潛瘞,而神魄垢辱,徹於九幽,莫可雪滌已。” 自此以後,楊璉真伽變成了天下古今第一號的西番惡僧,人稱“楊髡”,或曰“賊髡”,江南士人吟詩作詞,對他口誅筆伐者,代不乏人。連在他總統之下塑造的杭州飛來峰上的佛像也受其牽連而頻頻遭殃,曾再三遭掊擊,以致身首異處。 元代歷史文獻中多有控訴楊璉真伽之種種惡行者,其中有稱“又民間金玉、良家子女,皆以高價贖買,以其貲財有餘,奢淫無所不至。由此南方風俗,皆爲此曹壞亂” 。而《僧尼孽海》中對楊璉真伽之“淫毒”的描述不過是對上述元代歷史文獻作了一個小説化的注解而已,於此小説和歷史又被緊密地糅合在一起,互相輝映。 jbrPZLrqLUgxDj2sWUjYwa5xuhBThKW/VLgS278E9L7xsH6KVItrrIpC2b204u1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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