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教的修法,特别是諸如欲樂定這樣與兩性相關的修法常遭人詬病和誤解,古今中外皆然。對於密乘佛教中那些看起來離經叛道的修法,特别是與男女雙修相關的性瑜伽等修法的解釋,歷代佛教研究者也倍感困擾,在近兩百年的佛教研究史上,學者們提出了多種不同的方式試圖對它們的合理性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迄今爲止,他們至少已經提出了實指論(Literalism)、喻指論(Figurativism)和涵指論(Connotation)等三種不同的進路,來解釋這一令人費解的宗教現象。實指論者即認爲所有這些本續和儀軌中所描述的修法都應該按其字面意義來理解,都是實修;而喻指論者則認爲應該對這些密續的語言作“隱喻的”“象徵性的”理解,對這些修法作“象徵性的解讀”;而涵指論者强調這類語言、符號的意指功能,諸如五肉、五甘露的享用和雙修等内容應該超越傳統的浄穢和善惡的範疇,而意指“覺悟”“成正等覺”的獲得,並把它作爲一個實際的既成事實。 [11] 按照這三種進路對有違常理的種種密教儀軌所作的解釋可謂豐富多彩,這反映的正好是密教修法及其象徵意義的多樣性和複雜性。顯然這三種進路或可互相涵蓋,但無法彼此取代。我們可以在同一時期的文獻中對“欲樂定”的修法和解釋裏,看到上述詮釋密續之修法的三種進路都得到了體現和運用。
按照前述《依吉祥上樂輪方便智慧雙運道玄義卷》中對於依行手印密修欲樂定的描述來看,這種被俗稱爲“雙修”的“欲樂定”修法顯然是一種實修儀軌,所有這些字面的具體描述,都應該是實指。所以,元代漢文文獻中出現的所謂“秘密大喜樂禪定”應該不是空穴來風,元代蒙古君臣曾在西番僧和西天僧的指導下修習過這種“欲樂定”或當是事實。然而,將這種修法指稱爲“淫戲”則無疑是説者把它脱離了藏傳密教之瑜伽修習的宗教語境、然後放入世俗的漢文化語境中考量而造成的一個誤解。這樣的指控應當在藏傳密教一開始傳入西域和中原時就曾出現,故當時的藏傳密教論師就曾不得不起而自衛,對他們所傳密修儀軌的合理性做出解釋。
例如,我們在《依吉祥上樂輪方便智慧雙運道玄義卷》中見到作者在解釋四種入欲樂定修法後用很長的篇幅來爲修習這種涉及男女雙修的秘密瑜伽修習法的正當性作辯護。他説:
問:淫聲敗德,智者所不行;欲想迷神,聖神之所遠離。近障生天,遠妨聖道,經論共演,不可具陳。今於密乘何以此法化人之捷徑、作入理之要真耶?答:如來設教,隨機不同。通則皆成妙藥,執則無非瘡疣,各隨所儀,不可執己非彼。又此密乘是轉位道,即以五害煩惱爲正而成正覺,亦於此處無上菩提,作增勝道。言增勝力者,於大禪定本續之中,此母本續即爲殊勝方便也。
此即是説,欲樂定是佛隨機應化設計的一種可以轉“五害煩惱爲正而成正覺”的殊勝方便,是密乘佛教之勝惠本續,也即無上瑜伽部母續,或曰瑜伽母續中所説的一種修法,故不應當把它看成是外道爲貪圖世間淫樂而亂搞的旁門左道。值得指出的是,欲樂定的修習顯然並非所有修習藏傳佛教之行者的必修功課,相反它僅僅擬爲下根化機所設,《依吉祥上樂輪方便智慧雙運道玄義卷》有曰:“下根以貪欲中造著道門而修習者,應當入欲樂定也。其欲樂定有十五門,若修習人依修習,現身必證大手印成就。”“而修習者無始至今所積惡業悉皆消滅,一切福惠速得圓滿,一切障礙悉能回遣,一切成就盡皆尅獲。”
還有,欲樂定這樣的修法雖然專爲在家行人所設,但並非人人皆可隨意修習。若得不到正確的引導,或修習失當,不但不能速成正覺,相反會墮惡趣。如云:“如是果乘甚深密法,非器勿傳,片成莫受。”“倘若傍依此門,非離而作,罪大不少。”“不信其義者,此人決定現世受其貧窮、官事、口舌、一切疾患,直至臨終,失於正念。死後墮落三途,受無量苦,世世不能見聞佛法。” 如此説來,我們或可以認爲於元朝宫廷參與實修“秘密大喜樂禪定”的那些“大根腳出身”的蒙古君臣們實乃下根化機,雖然他們得與諸多行手印一起修欲樂定,然而並没有參透樂空無二之理,修成即身成佛之正果,是故落得個敗走朔漠、墮落三途的悲慘下場,這也使得他們修習的“秘密大喜樂禪定”從此蒙受不白之冤,成了蒙元王朝急速走向敗亡的替罪羊。
事實上,欲樂定的修行並非必須依行手印進行男女雙修,而且即使雙修也不是非要實修不可,而是可以借助記句手印(samayamudrā或dam tshig gi phyag rgya,譯言三昧耶手印)、法手印(dharmamudrā或chos kyi phyag rgya)和大手印(mahāmudrā或phyag rgya chen po)進行觀修,同樣可以速成正等覺。對此,《因得囉菩提手印道要》中説:“與實印作交融行,以是而修亦可;或僅依見、觸而修亦可;或依智印修則亦堪。如騎馬而速達所願處,可速至佛地。” [12] 此即是説,不管是依行手印實修,還是依見、觸或者智印觀修,本質上没有區别,其目的只是爲了能够速成正覺。再有,按照《依吉祥上樂輪方便智慧雙運道玄義卷》中的説法,“今依密教,在家人則依行手印入欲樂定,若出家者依餘三印入欲樂定,契於空樂無二之理也。”這明確規定了出家人不能與行手印實修欲樂定。而依記句手印和法手印入欲樂定者,都是觀想佛本尊、想自身頓成本佛之慢,次第受於四喜至俱生喜,入空樂不二之定。 [13] 是故,僅僅是對於在家人而言,修欲樂定是實修,故是實指;而對於出家人來説,修四手印是觀修,故對儀軌中的語言、符號都不應該按其字面意義,而應該按其喻指的意義來理解,是喻指。
同書又説:“若依大手印入欲樂定者,然欲樂定中所生覺受要須歸於空樂不二之理故,今依大手印,止息一切妄念,無有纖毫憂喜,不思不慮,凝然湛寂,本有空樂無二之理而得相應,即是大手印入欲樂定,歸空樂不二之理也。” [14] 可見,密教的大手印修法實與禪宗始祖菩提達摩於《二入四行論》中所説的“理入”之理如同一轍, 然與《庚申外史》和《元史》中所説的淫戲南轅北轍。事實上,“大手印”“大喜樂”和“樂空不二”等等,雖然説法不一,但於哲學、義理或曰了義真諦的層面上與“成就究竟等覺”“成正覺”,即通常所説的“覺悟”“成佛”同義。 [15] 由此可見,諸如“秘密大喜樂禪定”“樂空不二”“方(便)智(慧)雙運”“方智交融”和“大手印”等等,儘管内含不同的實修方法,但其本身即是“成正等覺”“覺悟”和“成佛”的同義詞,在這個意義上説,它們都不過是成佛這一概念的涵指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