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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藏傳佛教語境中的“秘密大喜樂禪定”

毫無疑問,前引《庚申外史》和《元史》中的那段有關“演揲兒法”和“秘密大喜樂禪定”的記載是小説家言,不能反映元朝宫廷所傳藏傳佛教歷史之真相。然而,“小説家言”(fiction)與“歷史”(history)之間也就一步之遥的距離,中間並没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如俗云謊言重複千遍便成爲真理,“他人的故事”(his story)被人説多了難免就會演變成爲我們習以爲常的歷史(history)了。“演揲兒法”與“秘密大喜樂禪定”於後世常被人言説,且越説越玄乎,然後就自然而然地演變成爲元朝以來漢族士人對藏傳佛教認識的基調了。换言之,由於這些屬於小説家言的故事被廣泛傳播,番僧於元廷所傳番教之秘密修法便漸漸與“雙修”“房中術”或者“淫戲”等劃上了等號,並形成人們有意選擇而固定下來的歷史記憶,成爲蒙元史之歷史叙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從此,人們便不再有興趣對蒙元時期所傳藏傳佛教之種種修法的真實面貌加以探索,於是籠罩在藏傳密教在元代中國傳播之歷史真相之上的那層迷霧越鎖越深,長期無法被揭開。

從學術的角度來説,要解開這個歷史謎團,我們要做的工作首先自然是要嘗試釋讀這段記載中出現的那幾個隱藏在漢字對音(對義)之障幕下的“胡言胡語”,因爲只有揭露和重構了“演揲兒”和“秘密大喜樂禪定”等詞彙的原形,我們纔有可能在藏傳密教的語境中爲它們作語言的和宗教的實際定位,以弄清其真實涵義。如前所述,《元史》將“演揲兒法”與“秘密大喜樂禪定”混爲一談,受此誤導,西方學術大家對這兩個詞彙之意義的探究,都以“演揲兒”意爲“大喜樂”這一錯誤觀點作爲其出發點,其結果當然是南轅北轍,不得要領。 [1] 卓鴻澤先生最初正確地將“演揲兒法”和“秘密大喜樂禪定”二者區分開來,認定“‘演揲兒’法即佛教金剛乘中一種修行方法,即觀想、控制印度醫學所謂的脈(梵文nādī)中風息(梵文prāṇā),當風息入於中脈之際,與具備資格的助伴(《外史》所謂‘多修法’)入定(snyom 'jug),從而證悟‘與生俱有’(或譯‘俱生’‘同生’。梵文 sahaja;藏文音譯 sa ha dza,意譯 lhan cig skyes pa)的大悲智慧”,而“‘演揲兒’三字正是回鶻文 yantïr(梵文 yantra‘機關,關捩’之回鶻文形式)一詞之對音” 。他進而將“演揲兒法”認定爲藏傳密教所傳《捺囉巴六法》( Nā ro chos drug )中的“拙火定”修法。 [2] 雖然卓先生提出這一觀點時没有提供直接的歷史文獻資料作佐證,他對於與“演揲兒法”對應的具體密教修法的觀點也有待於更進一步的探究,對此我們將於下章做詳細的討論,但毫無疑問卓先生提出的上述觀點是迄今爲止中外學界對“演揲兒法”所作出的一個最接近史實真相的天才之論。

對藏傳密教在中原和西域地區傳播歷史的研究無疑必須借助對藏傳密教本身之研究的進步,然而,即使放眼國際佛教學和藏學研究領域,藏傳密教研究取得重大進展也不過是晚近一二十年以來的事情。而同樣在這一二十年時間内,我們發現或者重新發現了一系列源出於西夏、元、明時代的漢譯藏傳密教文獻,隨著對這些文獻研究的不斷深入,我們對藏傳密教在西夏和元、明時代之傳播的歷史有了相對廣泛的了解,對這段歷史産生了與過去完全不同的理解。借助今日國際印藏佛教學術研究的最新成果,我們對藏傳密教修法本身也有了比過去深入得多的認識。有這兩個前提爲基礎,今天我們對前述“演揲兒法”和“秘密大喜樂禪定”的歷史和教法背景不再完全陌生,或可根據手頭掌握的西夏和元代漢譯藏傳密教文獻對這些聽起來有點匪夷所思的藏傳密法作出基本的澄清和解釋,並試圖還原這些修法的歷史和宗教語境。

“演揲兒法”和“秘密大喜樂禪定”之所以被誤認爲是“房中術”或者“淫戲”,一個最根本的原因無疑是觀者完全把這些秘密的宗教儀軌、修習剥離出了它們原本屬於的宗教語境,而用純粹世俗的眼光和觀念來對它們進行觀察和解釋。今天,我們若要撥亂反正,弄清它們的真實面貌,還原其真實的宗教意義,則必須尋找並把它們放回到它們原本屬於的那個宗教語境之中。唯有如此,纔能去除幾百年來我們對以“演揲兒法”和“秘密大喜樂禪定”爲代表的藏傳密教的誤解。爲了能給“演揲兒法”和“秘密大喜樂禪定”等曾在蒙元宫廷中流傳過的藏傳密法修習在整個藏傳佛教體系中予以正確的定位,兹不妨先對藏傳密教的判教體系略作闡述。

在收録西夏、元、明三代漢譯藏傳密教文獻的《大乘要道密集》中,有一部成書於西夏時代的長篇藏傳密法儀軌,題爲《依吉祥上樂輪方便智慧雙運道玄義卷》, 當是薩思迦派所傳“道果法”(lam 'bras)的一部儀軌集成,其中見有一部長篇拙火定修習儀軌,内容十分豐富,是目前所見各種文本的拙火定儀軌中所罕見的。這部儀軌開宗明義便説:

夫修習人以嗔恚返爲道者,須修拙火定也。 [3] 聖教中説:欲成就究竟正覺者,有二種:一依般若道,二依秘密道。今拙火定是依秘密道也。然秘密中有所作、所行、修習、大修習四種本續,今是第四大修習本續。於中復有方便、勝惠二種本續,今拙火定是勝惠本續中《大喜樂金剛本續》所是也。此上是捺囉咓法師求修要門之所宗也。 [4]

這段話雖然簡單,卻道明了藏傳佛教顯密兩種傳統的總體結構,藉此亦可釐清和解釋上引《庚申外史》有關“演揲兒法”和“秘密大喜樂禪定”的那幾個容易令人産生誤解的説法。首先,這可以解釋“演揲兒法”和“秘密大喜樂禪定”何以“號爲秘密佛法”。此之所謂“秘密”絶非見不得人之秘密,而是指大乘佛教中的密乘道。大乘佛教分爲顯密兩道,其中顯乘爲“般若道”,而密乘則是“秘密道”。按照藏傳佛教的説法,“若棄捨煩惱而修道者,是顯教道;不捨煩惱而修道者,是密教道。今修密教之人,貪嗔癡等一切煩惱返爲道者,是大善巧方便也” 。而拙火定修法乃大乘佛教秘密道中“以嗔恚返爲道”用,而欲成就究竟正覺者所修的一種秘密儀軌。它屬於密乘秘密道中所作(事)、所行(行)、修習(瑜伽)和大修習(大瑜伽,或曰無上瑜伽)四續部中的大修習本續,即無上瑜伽部本續的修法。而大修習本續又分爲方便(父)和勝惠(母)兩種本續,拙火定則是勝惠本續,亦即無上瑜伽部之母續部的修法。捺囉咓法師制定其所傳《捺囉巴六法》( Nā ro chos drug )之修法時,各依方便和勝惠本續中的一部本續爲其所宗,而拙火定修法之根本所依即是無上瑜伽部母續之《大喜樂金剛本續》。而所謂《大喜樂金剛本續》即是人們習稱的《喜金剛本續》( Hevajra Tantra )。

《元史·釋老傳》中説:“‘歇白咱剌’,華言‘大喜樂’也。” 此之所謂“歇白咱剌”當即是梵文Hevajra(通常譯作“喜金剛”)的西藏化讀法he badzra的音譯。藏文文獻中有時將Hevajra意譯作kyai rdo rje,或者kye'i rdo rje,有時則音譯成he badzra。而《喜金剛本續》於西夏和元代漢譯藏傳密教文獻中多半譯作《大喜樂金剛本續》《喜樂金剛本續》,或者直接譯爲《大喜樂本續》等等。 按照後世論師,特别是薩思迦派諸上師們的解釋,Hevajra之He乃Mahākam之意,譯言“大悲”,抑或“大喜樂”,因此,Hevajra譯作“大喜樂金剛”是有確鑿根據的。 [5] 有鑒於此,我們或可推斷《庚申外史》中所説的“秘密大喜樂禪定”或指的就是以無上瑜伽部母續《喜金剛本續》爲根本所依而制定的瑜伽修行法。

早在元世祖忽必烈汗時代,元朝首任帝師、薩思迦派第五祖八思巴上師就曾先後三次給忽必烈汗和其皇后察必等授以薩思迦派特有的喜金剛灌頂。 而薩思迦派所傳的根本大法——道果法(lam 'bras)也是主要根據《喜金剛本續》及其釋續《三菩提本續》( Saṃpuṭa Tantra ),由印度大成道者密哩斡巴(Virūpa)經無我母指點而制定的,其所傳《道果金剛句偈》( lam 'bras bu dang bcas pa'i gdams ngag dang man ngag du bcas pa )即通過薩思迦派歷輩上師弘傳於世。道果法早在西夏時代就已經在西域地區流傳,也當曾在蒙古宫廷内外得到較廣泛的傳播。 《大乘要道密集》中就有《解釋道果語録金剛句記》和《解釋道果逐難記》兩部詮釋《道果金剛句偈》的長篇釋論,它們都應當是西夏時代的作品。 而前述《依吉祥上樂輪方便智慧雙運道玄義卷》是另一部出自西夏時代的藏傳密教儀軌,它以憑行手印、法手印、記句手印和大手印修“欲樂定”爲主要線索,詳細地叙述無上瑜伽部母續之修法及其意義,還特别列出了屬於《捺囉巴六法》的拙火定、光明定、夢幻定、幻身定等修法,對於我們了解和弄清《庚申外史》卷一所説的“演揲兒法”和“秘密大喜樂禪定”的淵源有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

《庚申外史》中所提到的“秘密大喜樂禪定”,或曰“多修法”“雙修法”指的應該就是密乘佛教無上瑜伽部母續所傳修習人憑行手印(Karmamūdra,或曰rig ma明母、明妃)修習欲樂定(或曰大樂定,即大喜樂禪定),現證俱生智道及究竟菩提、即身成佛的修法。《依吉祥上樂輪方便智慧雙運道玄義卷》對這種修法做了非常詳盡的描述。於藏傳密教傳統中,這類與欲樂定相關的修法名目繁多,修行過程也相當複雜,多有依賴風、脈、明點和種子字進行觀修或實修者,但其基本原理都是要將煩惱轉爲道用,於此即將貪、欲樂轉爲道用,通過修欲樂定,次第生起四喜,於第四喜俱生喜中,想樂空無二之理,得證究竟菩提。修習人和行手印(業印、明母)當“作身語齊等(lus ngag mnyam pa)、攝受齊等(byin rlabs mnyam pa)和欲樂齊等(dod pa mnyam pa),以令蓮杵相合、二脈相合、二明點相合、二風相合,故内發動不二行時,二脈和合、二風和合、二菩提心和合也。由依三種和合,俱生喜故,離前三喜妄念,成就空樂雙融,即發生回絶擬議之大樂等持(即大喜樂禪定)” 。而修習這種大喜樂禪定的最終目的是要達到“欲樂齊等”,或曰“所願平等”,即曰:“以凡夫之貪欲爲道,以大悲心,將此凡夫貪欲次第轉成遍起之菩提心,爲利一切有情皆得佛〔果〕。” [6] 總之,修“秘密大喜樂禪定”與世間的欲樂無關,其目的唯有速證菩提佛果一途。 ru2B6jLPqWw5Y6tgdn9EUBjoQ94gmHTiqpTdNlAMu7435OOv+ra6Yew8nwhjP2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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