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了晚上9点,敦煌依然天色明亮。和新认识的几位守望者伙伴围坐在禾园客栈后院的百年杏树下,乘凉饮茶,谈论过往,憧憬未知,仿佛是久别重逢的老友。树梢上挂满了敦煌名物李广杏,只是还青涩坚硬,等待着阳光的养育,就如同初到敦煌的我们。禾园主人何叔说,在四十天的守望生活结束前,应该能赶上这一年一度的美味。
当我偶尔将目光从谈笑现场抽离出来投向远方的时候,总能看到高大起伏的沙丘在夕照之中闪烁着。何叔说那就是鸣沙山。这座山是敦煌城的地标。唐代的《沙州图经》中曾描述:“其山流动无定,峰岫不恒。俄然深谷为陵,高崖为谷,或峰危似削,孤岫如画。”《元和郡县图志》则记载:“其山积沙为之,峰峦危峭,逾于山石,四周皆为沙垄,背有如刀刃,人登之即鸣。”由于它独特的风光与奇异的声响,城郭曾经几度以之为名——前凉时期,敦煌郡改称沙州;北周时期,敦煌县又改称鸣沙县。鸣沙山的存在也时刻提醒着人们:这是一座身处于大漠与戈壁之中的城市,一切生长都是如此不易,而那些繁华又是多么难得。
▲鸣沙山自古就是敦煌城的地标,目前也是莫高窟之外最受游客喜欢的目的地。沙丘之后依然是沙丘,但永无终点的攀登让生命因此而无比丰盈。
我的视线没有长时间停留在这些迷人的曲线上,而是随其起伏一路往东疾驰而去。因为心心念念的莫高窟,就高悬在鸣沙山最东端的断崖之上——1 655年之前,乐僔和尚在那里开凿了第一个洞窟。明天,我们就将在莫高窟正式开启守望生活,期待在这四十天中,能有机会亲手打开那些千年的洞窟,让第一缕光照见诸天神佛。一想到这景象,又心痒难耐了,就如同有鸣沙山的黄沙源源不断地流过心间。
曾经以为鸣沙山下的敦煌城一定无比干涸与苍凉,但没想到这里清流纵横,浓绿如云,恰似一块温润的璞玉。我们居住的禾园客栈甚至就在一片茂密的杨树林深处。而这一切都源于党河的馈赠。
河流发源于祁连冰川,切穿鸣沙山,源源不断带来雪水。而聪明勤劳的敦煌人又充分利用了党河之水广修灌渠。据说早在唐代,敦煌地区已经形成了以甘泉水(党河)为主渠的水利体系,阳开渠等七大干渠贯穿全城,百余条支渠如同叶脉向各处伸展开去,滋润万物,让茫茫戈壁中绿洲永不凋零。
从客栈往西,顺着林荫道步行几分钟,便可以见到党河。夜谈之前,我们刚刚去了河边散步。对位于极度干旱的戈壁之中的河流来说,尾部的逐渐萎缩几乎就是它们的宿命,党河也是如此。曾经作为疏勒河最重要的支流,它今天已经很难与之汇流。即便流经敦煌市区的这一段,水量也极小。敦煌人用了最大的敬意,筑坝蓄水,在主城区留住了党河清波。
▲从鸣沙山上望去,敦煌城内一片郁郁葱葱。
岸边修筑了不少古风建筑,白马塔大桥上飞天起舞。沿河而行的时候,看见灯火迷醉,波光明灭,我也几度恍惚,仿佛不是置身大漠,而是千万里之外的江南。市民在河畔聊着新闻,游客在闪光灯中留下影像,而我们这群介于生活与旅行之间的守望者,更像是不同的溪流,在这一天,同时汇入了党河。
今天的敦煌是一座舒适缓慢的小城。午后我曾独自到市中闲逛。城区不大,楼宇不高,树木成行,河流穿城而过,跟岷江边的家乡颇有几分相似。漫步街巷,看着树荫下跳舞的女孩,街边吃着棒冰的学生,突然好想骑上一辆单车,像这夏天的风一样疾驰而去,回到少年时光。
但在我看过的史书中,敦煌却是另外一副模样。东汉学者应劭在注释《汉书·地理志》时写道:“敦者,大也;煌者,盛也。”《后汉书·郡国志》引《耆旧记》说敦煌为“华戎所交,一都会也”。虽然现代学者倾向于认为“敦煌”二字源于少数民族语言,但这些古代典籍之中的诠释却让我们看到:历史深处的敦煌确是一座繁华都市。从张骞出使西域,汉武击溃匈奴,中原王朝在河西地区“列四郡,据两关”之后,敦煌成为中西交往的咽喉要地。无数的使团、商队、僧侣往来丝路,一定会在这座城市通关、歇脚、补给。敦煌这个中原王朝在西部最大的海关城市,逐渐发展成了著名的国际化都会。
如果能回到盛唐天宝年间的敦煌,我们会感受到繁华扑面而来。街市上店铺林立,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琳琅满目。每天有早、中、晚三次集市,各国客商们在这里用各种语言交流和交易。元宵灯会更是精彩非凡、盛况空前,民间甚至有“元宵灯会,长安第一,敦煌第二,扬州第三”的说法流传。能够力压当时富甲天下的扬州,敦煌之盛,可见一斑。
可惜的是,那座盛极一时的大城,已湮没于历史的烟尘。我去了党河西岸的白马塔,它为纪念后秦名僧鸠摩罗什骑马东来、葬马于此而建。绕塔一圈,风铎声中,十六国时期敦煌城中名僧往来、商旅云集的盛况浮现眼前。我去了鸣沙山下的雷音寺,它是依据莫高窟172窟壁画中的盛唐建筑群重建而成。盘桓其间,还能够追想唐宋之时的敦煌城,从鸣沙山至莫高窟,寺庙云集、桥梁众多、佛塔林立、信徒万千的繁华景象。对于这座城市的沧桑巨变,每个守望者都唏嘘不已。
就这样谈论着初到敦煌的所见所闻,不知不觉已是午夜,但大家似乎都没有睡意,心中憧憬着即将开启的守望生活。除了要面对严格的培训与考核,努力成为一名合格的莫高窟讲解员之外,每个守望者都怀揣着不同心愿而来:长期生活在德国的老铁想要追寻“三兔共耳”图案的秘密,他在所居住的德国帕德博恩市市徽中第一次见到这个神秘图案,却发现它最早出现在莫高窟407窟的藻井之中;书画老师杨翻计划在这里探寻莫高窟色彩之谜,他准备带回一些宕泉河的泥土和三危山的矿石,亲手创造那种持续千年的明艳;而我则希望在敦煌寻觅江南的痕迹,试图在这个琳琅满目的文化容器中找到与我生活的一些微妙联系。
▲游人正在参拜敦煌城内的白马塔。这座塔始建于后秦,据说当年名僧鸠摩罗什经丝绸之路东去长安译经传道,行至敦煌时,所乘白马死于此地,佛教信徒们便建白马塔以示纪念。现塔为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重建,呈现喇嘛塔风格。
我们就是这样带着共同的目标和不同的心愿相聚敦煌,即将开始人生中独一无二的四十天。虽然时间已让这座城市面目全非,繁华不再,但幸运的是,莫高窟还在。只要它在,只要那735个洞窟、45 000平方米壁画、2 400余身彩塑还在,那个“华戎所交”、盛极一时的大城敦煌,便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