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对付齐九天,没问题。看看张大志那边啥情况。”欧阳云开说。
江镇澜按下遥控器,张大志出现在大屏幕上。
“张大志,你的盛达公司,经营范围有哪些?”主谈的是朱克坚。
“主要房地产开发,另外有一块餐饮业务,做得也还可以。”张大志两只手平静地放在桌上,回答从容,丝毫看不出慌乱。
“你跟齐九天,是什么关系?”
“怎么说呢,场面上,我喊他齐书记。合适的人在一起,我叫他老师。私下里,我喊他哥。”
在惠安没跟齐九天见上面,来到这里,进门前远远地看到齐九天背影,张大志便已经猜出七八分:齐九天出大事了!整整一晚上,他虽说紧闭双眼,静静地躺在床上,实际上毫无睡意。他在考虑如何应对当前局面,梳理跟齐九天交往过程中有可能出错的地方,想法堵塞漏洞,保护齐九天也保全自己。
观察张大志的神情,又听他如此回答,朱克坚便知道,这是块难啃的骨头。但他是经历过些大仗恶仗的,倒也不怕。凡进来的人,有的故作镇定,玩太极推手;有的咆哮如雷,大耍官威;有的一声不吭,试图对抗到底;有的装疯卖傻,胡搅蛮缠。有几个痛痛快快,不费吹灰之力就突破的?当然,结局一样,待尘埃落定时,都会主动忏悔。对付一个老板,朱克坚还是信心满满:“哦?要不,先聊聊这几层关系?”
“书记嘛,这好解释,对吧?估计你们平时见面也这么称呼。”张大志微微一笑,“为啥叫老师呢?当然,我们不是课堂上那样的师生关系。若说他是我的人生导师,可能更准确一些。为啥呢?我这一生,交往的人多了去,但没有几个能够让我打心里敬佩。那时候,他还在青平教育学院。我和他一接触,便感到他学识渊博,眼界开阔,格局大气。我就断定,这是一位难得的才俊,将来必成大器。你瞧,我没看错吧?这才几年,他便一飞冲天,由青平教育学院院长、党委书记到崇山大学党委书记,成为安海教育界的翘楚,知名的教育家、科学家!”
朱克坚有点惊讶。办案这么多年,遇见的行受贿双方,大都是赤裸裸利益交换,事发后甚至互相指责,哪有如此这般做情感讲述的?再者,张大志不但口才绝佳,逻辑缜密,而且用词准确,竟像大学教授。
“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当年就读的是安海建筑大学。毕业后的打拼经历,那叫一个艰难。可有句话说得好,爱拼才会赢嘛。一路打拼,多多少少,也攒下百八十个亿吧。可光靠我这脑筋,到了一定层面,再往上走,玩儿不下去了。要突破瓶颈,拓宽渠道,难上加难,怎么办?学习,向人家视野开阔的人学习啊。这些年,齐老师真的是对我全方位教诲。要不是他,我事业怎么能发展到今天!”
“这么说,他对你帮助很大?”
“那当然。从他那里得到的不光是视野,还有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我不这么看你俩的关系。任何想把事业做大的企业家,都渴望结识有权有势管钱管物的人物。这个,本质还是搞权钱交易。”
“不对,不对!”张大志连连摆手,“我跟他交往这么多年,没送他一分钱。你这么说,是对我和老师感情的误解。这么跟你说吧,一开始,我确实想那么做,逢年过节,给他送张消费卡什么的,十八大前,社会上都这样,不为过吧?可你猜怎么着,被他直接骂得狗血喷头!”
朱克坚试图收住话题,张大志却像撒开欢儿,四下里跑开来。
“他一边把消费卡给我扔过来,一边说,你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听他说这个话,我从内心里更佩服了。他缺钱吗?一个大学校长、党委书记,能缺钱?所以,我觉着,你误解我们不要紧,要认为我送钱给齐书记,也是侮辱他。我再跟你说,为啥私底下喊他哥?因为我俩是结拜兄弟,是当着他家老太太的面儿,磕过头发过誓的!”
朱克坚本来性子就急,这回又有点耐不住了。欧阳云开曾在支部组织生活会上点评他,去掉张飞的“毛”,保留张飞的“智”。所以,在眼前紧张的对峙中,他依然面带笑容,告诉自己:戒急,稳住,千万别毛!“我不信,你和齐九天交往这么久,就没有经济往来?”
“有肯定是有的呀。”张大志伸手摸摸后脑勺,“我们这关系,逢年过节的,哪能没有几条烟、几瓶酒的?兄弟之间,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
“哟,”朱克坚冷笑一声,“这么干净?”
“朱主任,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之间是惺惺相惜。对于齐书记的境界,我心向往之。”
“我不是主任,叫我朱克坚同志好吗?”朱克坚终于压不住火了,他张大志太高估自己了吧,以为他行贿的证据我们一点也不掌握?于是决定打击一下他的嚣张气焰,便投出第一束炸弹:“张大志,东岛市太平路海景苑两套房子,登记在齐宗远名下,是从你盛达公司账户上走的款吧?”
这如同打乒乓球,需要压着对手,给他一个不舒服的角度,控制好力度,不能容许对手的快感一直存在,总跟着人家节奏走。
“你让我想想,想想哈。”果然,张大志神色稍微一紧,眼睛快速移向墙上的黑底红字电子表,眨眼之间,不易察觉的心理波动便平静下来,像是自言自语,“咳,你瞧瞧,都十点半啦。哦,我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回事儿。你看我哥忙得哟,整天团团转。他想在东岛买两套房子,哪有时间去看?便让我帮个忙,说好房款他自己付的。我去一看,地段儿不错,立马相中那两套房子,便让财务先打过款去。不就三百来万嘛,我先垫上便是。后来,我哥还给我的是现金,在家里还是公司,记不清了。”
“那文昌道德路步行街的门头房呢?”
两发炮弹出膛,一般行贿人必定趴下,可张大志却出奇地冷静。
“当时我大哥手头紧,借我钱买的,写了借条的。我想想,那张借条,放哪儿了呢?你瞧我这记性,这我得回去找找。说实话,你别看我哥脾气不好,但他有知识分子清高的臭毛病,生怕和腐败沾上边儿,他从来不占我便宜。”
会议室内,江镇澜已经站起身,看着大屏幕,回头对欧阳云开说:“鸣金收兵吧?”
“两枪没撂倒人家,小朱急了。”欧阳云开点点头,“这家伙,不是一般的老板呐!讲义气,也善狡辩,处乱不惊。让克坚出来吧。这么耗下去,一会儿子弹就打光了。”
朱克坚听到收兵的命令,虽心有不甘,但也知道一时半刻拿不下张大志。好在经历些案子,尚能克制,看上去,脸上仍是镇定从容:“张大志,今天先谈到这里。你说的所有话,我都不做任何评价。我给你布置一道作业,你好好琢磨,主要想一下,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跟齐九天称兄道弟,目的是什么?下次我们再谈。你应该知道,啥叫不配合调查。对于欺骗组织、对抗调查的,到最后,就知道什么叫后果严重。吃亏的是你,你得想明白!”
“我态度不错,没对抗啊。你这作业,我一定好好完成。我先说说思路哈,你看这样行不……”张大志刚开口,朱克坚摆手制止,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先好好想想吧你!”朱克坚便与另一位谈话人起身,离开留置室。
望一眼他们的背影,张大志微微一笑,用手轻轻弹了弹衣袖。
江镇澜看着屏幕,轻轻摇头:“张大志不简单,小朱用力过猛!”
欧阳云开笑笑:“不急。”
画面一转,切入到栾笑所在的留置室。
“瞧,小雯这个机灵鬼,还晾着她呢。”欧阳云开微笑道。
只见两位看护的女同志分站一边,栾笑依然躺在地毯上,头发散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号着,翻滚着:“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把我关在这里干什么呀?你们凭什么无缘无故抓人啊?我不想活了!”
“小雯收拾这样的人,有招儿。”欧阳云开笑起来。
两人正说着,朱克坚推门而入。恰巧,那边孙小雯带着一个小伙子,一前一后走进留置室。朱克坚刚想开口,欧阳云开伸手示意他稍等:“别说话,先来看小雯的戏。”
孙小雯连瞧都没瞧地上的栾笑一眼,任她表演,径直走到谈话桌后坐下,随手打开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摆弄起来。她知道,撒泼打滚的栾笑一定正偷偷地打量她呢。
“哎哟,起来起来,这么好看个女孩儿,长得花儿一样,你瞧瞧,成啥样子了?”过了好一会儿,孙小雯才语气柔柔的,像是开导不开心的闺蜜,“披头散发,满地乱滚,脸上的妆都雨水浇了似的,还不如个叫花子,难看死啦。人家有教养的女孩儿啊,都讲究举止优雅,没一个像你这样子撒泼的。”
栾笑人虽漂亮,可读书很少,平日里生怕别人说自己没文化,听孙小雯说她没教养,便像被电击了一般,立马不再滚动哭号,静静躺在地上,一时没了主意。
“栾笑!你要在地上躺一辈子啊?”孙小雯脸色一绷,伸手一指栾笑,突然厉声说道,“你再这样,我把这个视频发给你男人,看他怎么收拾你!”
栾笑慢慢从地上坐起,拿手背抹抹眼泪,擦擦鼻涕。
“傻妹妹,我来,是想让你出去的,还不快站起来说话。”孙小雯看透了栾笑心思,知道她愿听什么,怕什么。
“真的呀?真让我出去?”孙小雯话音未落,栾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乖乖地凑到孙小雯桌子对面,身子前倾,讨好地看着她,还不忘伸手捋一捋凌乱的头发,居然破涕为笑。
“这里是有规矩的。愿躺便躺,想过来就过来,那哪行啊?”孙小雯内心好笑,脸上却很严肃,“去,那边坐下。把事儿讲完,我就让你回家。”
栾笑顺从地坐到谈话桌后面的软包椅子上。
“书记,这栾笑年轻,好对付。可那张大志,真是难缠。我刚才两拳打出去,像是打在棉花垛上。”朱克坚一看孙小雯轻松拿下栾笑,更没心思往下看。
“解铃还须系铃人。”江镇澜继续盯着孙小雯谈话,也不看朱克坚,不紧不慢来一句,算是给他支招。朱克坚不解,把目光投向欧阳云开。
“镇澜说得对!”欧阳云开一指屏幕,“别急,咱们先看看那个系铃人。”
画面切换,齐九天出现在大屏幕上。
“果果那孩子,虎头虎脑,胖乎乎,白净净的,倒挺像你的。”杨帆跟齐九天拉起家常。
“杨主任,你……见过那孩子?”
“见过,你妹妹齐亚楠不是住青平教育学院嘛。那天,她家小保姆带着果果,在花园里玩儿。”
多此一问了。齐九天轻轻一摇头,心说,他们能把我带到这里,功夫肯定已经做足。“果果,是个好孩子!”说到儿子,齐九天面露慈祥。
“栾笑生下果果不到两年,怎么又跟别人结婚了呢?”杨帆顺手甩出另一张牌。
“唉,说起来,是我害了她。”齐九天一摇脑袋。
你这么说,还算有点儿良心。杨帆心道。
“十八岁便跟了我,十九岁生下果果。”齐九天自知此事已无法隐瞒,“这么年轻,就跟我生孩子,也是我对不起她,说起来有些自私。毕竟我也是教书育人的,受党教育这么多年,这点儿觉悟还是有的。我不能再继续害她,是我主动劝她重建家庭的。”
“她就不喜欢果果吗?”
“哪个当妈的不喜欢自己孩子啊?栾笑虽说年纪小,可当了母亲,也就不想扔下孩子了。可是……”齐九天像是意识到说得太多,要把自己绕进去,突然停下来。
“没啥不好意思说的。”杨帆就笑笑,“这也是你家老太太一块心结嘛!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也是你人生之树结出希望之果。果果,是这意思吧?”
“你算把我心思琢磨透了。”齐九天苦笑。
“要是让栾笑带走孩子,也对不起老太太吧?”
“可不是嘛,老太太一心想要个孙子。”
“说来,你也够意思。一个小女孩儿,为你付出了,你也安排得挺妥帖。张大志不是给栾笑买了套门头房吗?这样她以后能够自谋生路,你也少了牵挂,对吧?”
张大志这名字一出现,齐九天顿时又闭紧嘴巴。
“看来,齐书记打算让孩子在东岛上学,”杨帆像朋友拉家常一样,“东岛在沿海城市中,算很好的。你给果果买的两套学区房,两户对门,很适合你退休后的生活,将来孩子大了,甚至结了婚,老少两代分开住,比住一套房子方便得多。”
齐九天看了杨帆一眼,迅速挪开视线,心底一声轻叹。
“东岛的房价可不低,还是学区房,现在都三万多一平了。张大志为你,为你孩子,真是用心啊!”杨帆语气诚恳。
果果、栾笑、张大志、房子,一连串炸弹依次轰响,已经把齐九天逼到墙角。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看上去气定神闲,自然亲切,怎么好像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齐书记,说实话吧,你的事儿,我们差不多了解透了。”杨帆像是看着心理透视镜一样,几乎严丝合缝地沿着齐九天的心路推进,一步步摧毁他试图构筑的堡垒,“你受党教育多年,应该有很高的政治素养。更何况,你可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物理学家啊,学识渊博,历史、政治、经济,包括伦理、道德,都明白。所以,还是请你把对不起组织的事儿,原原本本地向组织说清楚好了。”
杨帆跟随欧阳云开办案这几年,潜心学习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本领,跨越了办案的初级阶段,感觉内力大进,学到“上乘武功”,从一味强攻重击,转到“打吊结合”,凌波微步,轻盈腾挪。此刻他很清楚,像齐九天这样的人,在学问、仕途上都修炼了一辈子,靠简单生硬的方式,是摧毁不了他意志的,相反只会增加他的抵触情绪,甚至顶了牛,谈不下去。而把道理讲到他心里,适时把问题摆出来,他便会权衡利弊,选择如何对自己有利,从而主动配合你。因此,他跟齐九天谈话,坦诚透亮,推心置腹,同时又逻辑清晰,证据确凿,不容置疑。
果然,本是一个痛快人的齐九天,此时已经感到没有任何辩解隐瞒的必要:“后生可畏!真没想到,杨主任你年纪轻轻,却如此干练通透。你们省纪委,像你这样的好手还有吧?”
“我可不懂办案,只是愿聊聊呗。”杨帆笑笑。
“咳,省纪委,藏龙卧虎啊,让人服气。”齐九天叹口气,“不管怎么说,党培养了我,对我有恩,我应该对党实话实说。我也看出来了,我的事儿,你们也都知道了,我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了。”
“拿下了!”大屏幕前,江镇澜轻拍一下大腿。
“没有打不开的锁啊。现在,只等张大志的证词了。”欧阳云开一笑。
“那张大志到底怎么办?”朱克坚忍不住问。
“先晾他一天,别和他谈了。”欧阳云开笑着解释,“让杨帆配合你一下,做做齐九天工作,录个视频给张大志看,隔室喊话。张大志看到齐九天都认了,必定会打消出卖大哥的愧疚感。这便是镇澜说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一招妙!”朱克坚一摸后脑勺。
欧阳云开抬腕看表,对江镇澜说:“这里你盯着点儿,午饭后,我得去一趟崇山大学。”
“这边你放心。”江镇澜点点头。
“克坚你跟我一起去吧,调整一下心态。”欧阳云开对朱克坚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