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大学党委书记齐九天是个大腐败分子,叫校领导餐厅十八岁的服务员栾笑为他生儿子,寄养在亲戚家。
一个多月前,省纪委收到这封举报信。内容极短,加上举报人姓名、写信日期,一共没多少个字。关于举报人,案管室核实过,崇山大学确实有位离休老干部叫时启明。
江镇澜盯着那封信细看半天,对每一个字都琢磨了再琢磨:“有戏。”他不由得点点头,随即走进欧阳云开办公室。
欧阳云开的办公室在二楼,内饰色调略显冷峻,书橱、办公桌椅,包括木地板,都是胡桃木色。一眼看过去,哪怕角角落落,纹丝不乱,干干净净。那封举报信,他已经细细看过,此时起身站到窗前,眼望窗外晴空,沉思良久。举报信是他交给江镇澜的,字数虽少,可信息量极大。“我意见,可以启动初核程序了。如属实,这应该是安海省高校党委书记第一案。可以让倪景行靠上,杨帆和朱克坚配合,加强初核力量。你觉得怎样?”欧阳云开回身说。
“行,我安排。”江镇澜回到自己办公室,便电话叫倪景行过来。话不多,却直奔要害,“孩子要是真的,养活这个孩子的经济来源,便不会正当,齐九天背后的事儿就大了。云开书记嘱咐,顺瓜摸藤。”
“这倒是应了‘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走,先摸瓜去。”倪景行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轻轻拍一拍装满诗文辞赋的光亮脑袋,微微一笑。
他带上杨帆、朱克坚,立即驱车赶往崇山。到的时候,已是午后三点多。三人在崇山大学附近一家宾馆住下,夜色初上,方才起身,先去水果店买了两兜苹果、香蕉,遂打车向时启明住处赶去。
时家住址,是倪景行一个老同学提供的。这是崇山大学旧宿舍区。一楼,带个小院。借着路旁灯光,见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为防冻,几棵花用搭起的塑料布盖住。见院门半掩,三人于是推门走进去,来到房前,轻敲防盗门。不一会儿,屋檐下的灯亮起,门缓缓打开。
“你们找谁呀?”是位老太太,看上去有八十多岁,背有点驼。
“大娘您好,我们是文昌来的,过来看望时老。”杨帆笑着答道。
话音未落,老太太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出现,“找我?啥事儿?”老人脸上写着警惕。
朱克坚忙递上工作证:“时老,我们是省纪委的,想跟您了解一封举报信的事儿。”
老人接过工作证,借着灯光,眯着眼睛端详好一会儿,又抬头扫一眼三人,突然冷冰冰地说:“找错人了。”
倪景行和杨帆迅速对视一眼,朱克坚忙问:“您不是时启明同志吗?”
“我是,可与你们说的那个什么举报信,没关系。”说完,老人一伸手,把门咣当关上。
倪景行和杨帆面面相觑,朱克坚更一头雾水。倪景行低头想了想,冲门外轻轻摆摆手,三人便悄悄离开。
“咋回事儿?为啥老同志不配合呢?”朱克坚摸了摸额头。
“易中秘密穷天地,造化天机泄未然!”倪景行玄天玄地来了一句。他国学造诣颇深,言谈常引经据典。同志们根据他名字谐音,管他叫“你真行”。
“倪主任,都这时候了,说点儿叫人能听明白的。”朱克坚有点急。
“来,我看看你工作证。”倪景行站住。
朱克坚把工作证递给他:“能看出啥?”
倪景行仔细翻看:“原来如此。走,回去!”
门再次打开。这一回,是时启明开的门,脸上依旧冰冷。
“时老,我是省纪委第十审查调查室主任倪景行。这我工作证。”
时启明稍作迟疑,伸手接过工作证,细细端详,抬头瞧瞧倪景行,又探头向门外两边看一眼,这才露出微笑:“快进来吧!”他一边蹒跚走着,一边热情地吩咐,“老婆子,赶紧,给省里来的三位同志上茶!”
杨帆、朱克坚都不明就里,怎么回事儿?
杨帆忙把手中水果放到茶几上,帮老太太端过茶杯。时启明微微一笑:“对不起了倪主任,这是在崇山大学校区里面,小心点好啊。”
“哪里啊时老,是我们粗心。”倪景行忙说。
“这要是战争年代,那要出大事的!”
见时启明这般说,朱克坚仍蒙在鼓里,杨帆倒是估计工作证出了问题。
“我以一名老党员、老革命军人的身份,向你们保证:齐九天让栾笑生孩子这事儿,假不了!”
时启明直接切入正题,告诉他们,有一天,齐九天的司机喝醉了酒,无意中说出了栾笑为齐九天生孩子的事,说这孩子现在由齐九天妹妹抚养。栾笑与时启明的孙女年龄相近,十分投缘,所以也常来时家玩。栾笑从小没了爹娘,跟着爷爷奶奶,半路辍学,来崇大领导餐厅里当了服务员。时启明听了这事,赶忙打电话问,见栾笑回答支支吾吾的,也不否认,问她现在哪里也不说,老人就觉得这事假不了。
“他齐九天,有文化,有地位,知识分子啊,却搞腐败!党性原则丢哪里去了?别人知道了也不敢说,我时启明,跟共产党打天下,枪林弹雨走过来的,眼里揉不进沙子!”时启明越说越气愤,呼地一下站起来。
“慢慢儿讲嘛。”老太太一边给倪景行面前的杯子里加水,一边瞧了一眼时启明。
“我慢不下来,搂不住火!那张大志,跟齐九天之间背后都啥猫腻?教职工都议论纷纷的,不正常嘛。”
“时老,这张大志,又是什么情况?”一条新线索出现,倪景行便向杨帆、朱克坚看了一眼。
“一个建筑公司老板,跟齐九天天天黏糊一起,听说齐九天在青平教育学院时,便把许多工程给了张大志。他来到崇山大学后,这教学楼、图书馆、实验室,又都是姓张的干的,听说惠安建分校,这姓张的又要插手。国家投那么多钱,他齐九天,竟然把工程都给了张大志,你信他齐九天没得好处?”
与时启明聊至夜深,大致轮廓已然呈现。
“再次向三位道歉啊。”三人准备告辞,时启明对杨帆说,“一开始,我对你们态度不大好,请理解。”
“哪里啊时老,得感谢您才对。您对党的感情,对腐败的痛恨,让我们很受教育。这案子,离不开您的支持啊,只是——”杨帆稍作停顿,看一眼朱克坚,“请问,我们工作证有啥问题吗?”
倪景行一边微笑不语。
“倪主任的工作证是对的,”时启明指指朱克坚,“你那证过期了!上面只有省纪委,没有省监委。我记得,省监委是去年二月份挂牌的,工作证一定得换新的才对。”
“我这工作证确是监委成立前的。因为一直在外头跑案子,还没顾上去换领新证。”朱克坚恍然大悟。
“省纪委省监委,大机关啊,代表着党的权威,内部管理一定十分严格规范,工作作风也一定严谨,怎么会使用过期的工作证呢?”
“时老您批评得对,回去后我马上去申领新证。”
与时老告别后,三人走出一段路,杨帆和朱克坚不停地感慨:“时老真是严谨啊。”
倪景行告诉他俩,自己做过了解,时老是三级伤残军人,曾参加过苏中战役、孟良崮战役。老人家左胳膊不灵便,那是在孟良崮战役中受的伤。解放后,担任过崇山大学的前身崇山师专副书记。老人虽年迈,但头脑清晰,原则性强,容不得任何歪门邪道。所以齐九天从心底怵他,也防着他。
次日一早,倪景行打电话安排内勤,到省委组织部调取了齐九天档案,得知齐九天妹妹叫齐亚楠,任职于青平教育学院。于是,三人马不停蹄,直奔青平。在当地纪委协助下,一个叫齐宗远的四岁小男孩信息显露出来,户口本上显示,齐亚楠跟齐宗远的关系是“姑侄”。向江镇澜汇报后,倪景行决定近距离接触下这个孩子,只带杨帆去教育学院踩点,让朱克坚留下,整理在崇山摸到的情况。
齐宗远随姑姑住在青平教育学院,还没上小学,平日里,由一个保姆照看。倪景行和杨帆查清齐亚楠住址,次日上午,见天气晴好,便驾车去她楼外的花园旁边。杨帆看到楼前停着几辆私家车,通过查询电话,问清齐亚楠的车号。说来也巧,没过多久,只见一个不到五十岁的女人,被人搀扶着下了楼,扶上齐亚楠的轿车。
“看来齐亚楠身体不太好啊。”杨帆说,倪景行点点头。
车离开不久,小保姆一人带着孩子走出家门,进了小花园玩耍。
“要不,我去正面接触下?”杨帆问。
“带上这东西。”倪景行稍作思考,顺手递过一张纸。在宾馆前上车时,发现有人把这张英语培训班的广告压在雨刮器下,倪景行一把抽下来,顺手塞进兜里,还没扔掉,没想到此时派上用场。“去吧,你挺文静的,装扮个撒小广告的合适。我满脸褶子,头也忒亮。”倪景行笑了。
杨帆瞧他一眼,拉开车门,拐个弯儿,离花园稍远才又折回头,走到小保姆和小男孩身边,举着那张小广告,连比画带笑。有时还蹲下身子,仰着头跟男孩子聊几句。小保姆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摆手。不一会儿,杨帆转回来,上车后便说:“这孩子真精神,好可爱。刚才拉出一条重要线索,孩子早晚要去东岛上小学。”
东岛是海滨城市,距青平市大约二百公里。
倪景行立即电话向江镇澜汇报。
“上学,必定有房子。再挖!”江镇澜说。
他们带上行李,立即驱车奔往东岛。果然,顺着“瓜”,便拽出了“藤”来。这个小名果果、大名齐宗远的四岁男孩儿,居然名下有两套东岛的房产,属同一单元,对门,位于寸土寸金的东岛广场附近,而且还是学区房。更有价值的是,两套房子总价三百六十多万,出资方均是安海盛达建设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正是张大志。
向江镇澜汇报后,倪景行立即安排杨帆、朱克坚主攻,拿死能动齐九天的关键线索。室内骨干配合策应,调取资料。在初核战果鼓舞下,大家一鼓作气,多地奔走,深挖细查,更多证据一一清晰浮出水面——
安海省近年来加大教育基础设施投入,崇山大学党委书记齐九天,更是彰显出实干家的魄力,瞄准时机,提出“外扩规模,内强素质”的响亮口号,紧锣密鼓,改造升级校园内基础设施,实施规模扩张,大力投资建设分院、研究院,目前已斥资五六十个亿。
张大志与齐九天关系密切。十多年间,齐九天从任青平教育学院院长、党委书记,到崇山大学党委书记,官当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连非婚生子如此隐秘的事,齐九天都交由他张罗,足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如时启明所言,一些重要基建项目,尽管采取招投标方式,但最终中标者,均是盛达公司。通过调取银行数据和有关票据,张大志向齐九天利益输出的部分证据很快被掌握。齐九天获利数额特别巨大,仅张大志一人,便为齐九天购买房产四处。送栾笑一处,齐宗远名下两处,另有门头房一处,金额达八百余万元,另向齐九天亲属账户中,分批汇入资金六百余万。涉案总价值,超过一千四百万。
一号,齐九天。二号,张大志。三号,栾笑。三个关键人物,已形成一个完整链条。成案,确定无疑!
“我看,瓜也摸到,藤也拽出来,火候差不多了吧?”欧阳云开双手扣着,放在办公桌上,对坐在对面的江镇澜说。
“对,收网,挖根儿!”江镇澜很清楚,欧阳云开决心已经下定。
欧阳云开在和江镇澜议透后,便向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省监委主任路达之办公室走去。路达之办公室也在二楼,秘书蓝天的办公室门开着。
“云开书记,达之书记正在接电话,请稍等。”见欧阳云开过来,蓝天赶紧起身。
欧阳云开刚在蓝天办公室坐下,路达之已打开门:“云开啊,我听你说话声了,进来吧。”他中等偏上个头,儒雅中透着英气,略带江浙口音,“刚才接中纪委钟声主任电话呢,是说落实监督执纪工作《规则》的事。”
欧阳云开低头看时,见桌上摆着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发的《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监督执纪工作规则》。
路达之翻开文件,推到他眼前:“你看,这第四条。”
欧阳云开定神看去:
坚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把纪律挺在前面,精准有效运用监督执纪“四种形态”,把思想政治工作贯穿监督执纪全过程,严管和厚爱结合,激励和约束并重,注重教育转化,促使党员自觉防止和纠正违纪行为,惩治极少数,教育大多数,实现政治效果、纪法效果和社会效果相统一。
欧阳云开不住点头:“文件我看过了,这条太重要了!”
“钟主任要求我们全面贯彻落实好文件,尤其要注意第四条。这一条,对做好执纪审查工作具有重要指导意义。他还特别强调,安海过去在加强思想政治工作方面,曾做过许多有益尝试,希望咱们再接再厉,创造出新的经验来。怎么落实好钟主任的意见,你再好好琢磨琢磨。”
“好,我会认真考虑的。”欧阳云开态度认真。
“只顾说话了,坐吧,有事找我?”路达之说。
“对齐九天的初核,有眉目了。”
路达之早就注意到,这些年高校投资很大,在管理监督上也可能存在一些漏洞,信访举报反映的这方面情况不少,很需要抓个反面典型,引起教育系统的警示。想到这里,他眉头轻轻一扬,看着欧阳云开:“到啥程度了?”
欧阳云开简要汇报了初核的主要情况。听罢,路达之沉思片刻:“这些证据,都拿死了?向省委报告,能写到什么程度?”
“三套房子、一处临街店铺的证据都已拿到,八百多万吧。当然还有其他线索,因为没动人,证据还不能完全坐实。”欧阳云开接着说,“建议你一起听听江镇澜、倪景行他们的具体汇报。”
“好吧。你们抓紧向省委起草报告,我一会儿到省委,向陈放书记当面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