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雯双手抱着材料,从栾笑所在的留置室走出来,走到门厅,正要去二楼会议室,一回头,见俏丽的叶音从车上下来,向八号楼走来。于是赶忙迎上去。
一连数日,天气晴好,气温渐暖。路两旁的簇簇迎春花,已经冒出微黄的花骨朵。叶音没有进门厅,而是几步走到迎春花前,蹲下身来,轻轻闻了闻。
孙小雯看叶音身着深蓝长款风衣,更显皮肤白皙,身姿轻盈,一点儿也看不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不由得夸道:“哎呀,才几天没见,委员更漂亮了!”
叶音忙回头:“你这小雯,吓我一跳!”
“叶音姐学习结束了?”孙小雯笑着迎上去。
“结束了。”叶音站起身来,边走边说,“离开文昌没几天,迎春花都要开了。”走进门厅,先瞅一眼孙小雯,见她眼圈有些红,“哟,小美女,怎么啦这是?案子进展不顺利?”
“顺利。”孙小雯抿嘴一笑,一举手上的材料,悄声说,“是刚才看那个栾笑没心没肺的样子,替她心疼。这个齐九天啊,硬是把个小姑娘给糟蹋成了这样,真是缺德!”
“哼!”叶音嫉恶如仇,“叫我说,这丫头也不是省油的灯。她这叫傻吗,聪明过头了吧?为啥为一个老头子生孩子,还不是想走人生捷径,图个不劳而获,荣华富贵?还有那个齐九天,真给高校领导丢人!”
“叶音姐,咱进去吧!”孙小雯不料自己几句话,惹出叶音这么多话,赶紧转话题。
“什么高校书记,科学家,还政治素养,为人师表呢!”叶音愈加气愤。
孙小雯不再吱声。
叶音一直未婚,平日里言语犀利。能跟她开开玩笑的,也就只有欧阳云开。再就是倪景行,偶尔来几句诗词歌赋的逗逗她,比如“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之类。至于她为何未嫁,没人说得清。大家只是照常规去推测,这位叶委员,自带江南女子韵致,风姿绰约,自是不愁嫁的。偏又是学霸,清华大学信息与计算科学专业毕业后,继续深造读研,最后戴上的,是会计学博士帽。一个女人读到博士,顺理成章,把自己熬成个老姑娘,学历增长,眼界升高,一般男子,哪能入她法眼?
欧阳云开倒是略知一二。叶音读研时,曾跟国家某部一位副部长的儿子恋爱。两人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不料横生枝节,不知谁从中牵线搭桥,介绍一位部长之女。于是,这位副部长硬生生棒打鸳鸯,逼迫儿子接受了这桩政治婚姻。据说,叶音咬咬牙,毅然与其一刀两断,一个看重势利的人,不值得留恋!话虽如此,这对她内心的深深伤害,唯有自知。但能感到,她对领导干部以权谋私、利益交换、投机取巧的行为,深恶痛绝。
叶音刚卸任案管室主任,担任了省监委委员,尽管缺少办案历练,经验也不足,但工作不仅一丝不苟,而且事事不甘人后。
她与孙小雯一起进入会议室,欧阳云开和江镇澜正在讨论案情。
江镇澜站起身来:“欢迎!”
“呵呵,博士学成回来了?”欧阳云开也笑起来。
“归来是归来啦,学成不敢说。”叶音也笑,“跟云开书记和镇澜常委汇报哈,这次学习重点,是刚颁布的几个办案规定,包括新《规则》。我这个新手,收获还是蛮大的。”
“回来得正好,”欧阳云开说,“达之书记的想法,也是趁热打铁,最近办个培训班。等你先休息休息,麻烦你到培训班上盯一下。你心细,又刚学了这些规定,正当其时,叫别人去,我还不放心呢。”
“云开书记,让您一夸,哪里还感觉累?”叶音笑了,“不用休息了,就是个培训呗。不过书记啊,我在北京,你们可受累了,您看,齐九天的案子都快收兵了。”
欧阳云开笑了:“叶音,你这一口一个‘您’的,我看,我们办案人,大家一个战壕的战友,都是同志,相互间叫‘你’就很好啊。我对达之书记都直呼‘你’了呢,不必客气。”说着转过身去,“镇澜,包括你和景行也应该这样才好。”
“好,也好。”江镇澜点头称是。
“也是出于尊重,”叶音笑笑,“既然书记说了,以后就‘你’吧。”
几个人说笑着,欧阳云开回头看孙小雯:“小雯,又熬夜了吗?眼圈儿怎么有点儿红?”
“没熬夜,”孙小雯有点儿不好意思,嘿地一笑,“刚才有点儿难过。”
叶音正要离开,听她这么说,一扭头:“人家栾笑不傻,是小雯你犯傻。这样的人,有啥好可怜?”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欧阳云开和江镇澜对视一眼,不解其意。
“叶音姐是说我不该可怜栾笑。刚才,一看她那不知愁的样子,替她难过。”孙小雯急忙解释,随手将笔录递给欧阳云开,“我这边工作基本结束。”
不久之前,栾笑刚在笔录上签下自己名字,便一脸轻松问孙小雯:“我能回家了吗?”
“你只想着回家,”孙小雯斜她一眼,“也不盘算一下以后日子怎么过?”
“还能怎么过?一天一天过呗!”
“你也不担心啊,你男人知道这些会怎样?”
“能怎样啊?顶多离婚。离就离呗,谁怕谁呀?不就一个小老板吗?三条腿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男人满街跑。”
“我跟你说那么多,白费啦?”孙小雯盯着她。
“小雯姐,你是不是又不想让我走了?”栾笑嘴一撇,露出想哭的样子。
“哎哟,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咋还像个孩子,这么没心没肺的?”孙小雯忙制止她,“你听我说,咱们女人啊,要把自己当人,得学会自尊,自立。”
“嗯,自尊,自立。”栾笑忙不迭点头。
“我跟你说啊,”连孙小雯都觉得自己有一点儿婆婆妈妈,“出去以后啊,要抬起头来,好好过日子,好好经营自己的小家庭。你记住,咱女人啊,不干净的事情不要沾,不正经的事情不要干,不靠谱的门道也别再去琢磨。要是天上掉下馅饼,白捡了便宜啊,肯定会让你付出代价的。还有,走弯路,做没尊严的事,让人背地里笑话,会让人戳脊梁骨的!”
“记住啦!”栾笑连连点头。
孙小雯心说,你记住什么呀,一句也没往心里去,只想着快点出去。看着栾笑迷茫的双眼,她不由得叹口气。一个原本干干净净的女孩子,在人生的青春期,就这样给毁了,她自己居然浑然不觉。齐九天啊齐九天,你真是缺了八辈子德!
齐九天让张大志给栾笑买门头铺,一方面,感觉有点儿对不起栾笑,毕竟,人家黄毛丫头一个。更深一层,栾笑再漂亮,也怕夜长梦多,时间一长,哪有不透风的墙?传出去了,自己半生努力,岂不白费?所以,在栾笑生下果果后,齐九天便暗自琢磨,怎么甩掉这个包袱。
当然,栾笑不肯。她一根筋地认为,我一个大姑娘,给你个老头子生下个大儿子,为你齐家传宗接代,是你家的功臣呢。再有,自从张大志把自己介绍给齐九天后,她的生活,那真叫翻天覆地。之前,连想都想不到,还能过上这般富足的日子。吃穿不愁,生活还体面,一切张大志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因此,当栾笑感到齐九天对自己有点儿不冷不热时,还天真地以为,只要闹一闹,齐九天就会心软。这样的日子,便一定会继续下去。于是,她给齐九天打电话,连哭带叫。她这一闹,齐九天更害怕,这要出事啊,于是坚定了跟她了结的决心。
留置室内,在朱克坚和自己谈话时,张大志也在继续追思过往。
“能不能直接送回农村老家?”齐九天跟张大志商量。
“老家不行。我去她家看过,破墙烂屋的。她现在再回去,绝对不习惯。”张大志摇摇头,“更主要的是,她回去,对我们不安全。始终控制在我们手掌中,哪怕有点儿风吹草动,我们也好处置。远了,便鞭长莫及,任何一丝风声透出去,便是麻烦。”
齐九天经他这一点,醒悟过来:“文昌她生孩子时住的那套房子,就给她住吧。不行你给她再弄间店铺什么的。以后生活也算有个保障,她也不会闹腾了。”
“哥,”张大志笑笑,“这思路才对,咱也别亏欠人家。只要她情绪稳定,咱们才安全,花钱买平安呗。这事儿你和她谈不方便,我来处理好了。另外,我再给她点儿零花钱。”
张大志还是有把握的。当初,栾笑是通过一个亲戚推荐,才跟张大志扯上关系,进了崇山大学领导餐厅。农村小姑娘进城,原先丑小鸭,一眨眼间,竟出落得亭亭玉立,变成美丽的小天鹅。
自从送丑橘未成,张大志辛苦经营数月的和谐关系,就此破裂。齐九天开始对他心存戒备,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连约着喝茶、吃饭,都难了。怎么办呢?张大志苦苦思索。
“打拼那么多年,我悟出个道理:认准的事情,只要不放弃,最后一定能成功!”面对朱克坚,张大志讲述道,“你仔细观察,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优点,也总会有缺点,或者说,总有柔软的一块地方。缺点,甚至优点,都可能是弱点。我大哥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在哪里?在老太太那里,他真是个大孝子。只要有时间,一定回老家看望老母亲。听说还亲自给老母亲洗脚、剪指甲、梳头。所以我认为,这就是能接近他的地方。”
随后,张大志寻到昌庆县齐九天老家。
齐九天的母亲由大姐齐招娣照顾。张大志一开始去那里照样进展不顺。老太太虽然八十多了,可不糊涂,他带去的贵重礼品,都嘱咐齐招娣,一一归还。
“张总,以后不要去我老家。”为此,齐九天曾打电话给他,“别让我为难。”
张大志虽然嘴上说,只是顺路拜访老人,实际上,接下来专门去的次数更多。但带去的已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而是山庄里自己种的绿色蔬菜、水果、鸡蛋之类。次数多了,这样的东西,老太太不忍心断然回绝。
另外两件事情,让张大志彻底走进老太太内心。
有一年,昌庆突遇台风。张大志看了台风经过地,便想,说不定老太太那里会有什么情况。帮忙一小步,走近齐九天就是一大步。结果,等他赶到后,果然发现老太太的屋顶被大风吹毁一大片,屋里开始漏水,一家人正在焦急。张大志一个电话,建筑队立马赶到,迅速把房顶翻盖一遍,顺便还把屋内粉刷一新。
另一次则是机缘巧合。他刚进老太太家门,发现齐招娣慌作一团,说老太太闷得不行,喘不过气。张大志心说,别是心肌梗死吧?一边让老太太平躺在床上不要乱动,一边迅速拨打120急救电话,等送到医院,还真是心梗!张大志安排老人入院,随后,调来公司几个女孩子,轮流在医院细心看护,感动得一家人谢天谢地的。当时,齐九天在英国参加学术交流,电话里听说消息,又难过,又感动,不禁对张大志重生好感。
回国后,齐九天立刻请张大志吃饭,表达谢意。
“齐院长,您不要谢我!”张大志连连摆手,“您是大孝子,我早有耳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是传统美德。您职务这么高了,还这么孝敬老人,我从心底佩服!”
“大志,我是真感谢你,救老太太一命。”齐九天不忘嘱咐,“不过,以后记着,我们清清凉凉的就是了。千万别再送钱了,我钱足够花。”
由此,两人又开始频繁走动。有一年,春节过后,张大志去给老太太拜年。老太太拉起齐九天的手:“九天,你爹死得早,我把你拉扯大不容易。盼你混出个人样儿来,我也能向你爹交代了。如今,我岁数大啦,还能活几天?可还是放不下心啊。外面世界这么大,一个人打拼不易,总得有人帮衬才好。人家刘备还有关张赵云辅佐呢。一个好汉三个帮,你一个人在外,也得有几个朋友才是。我看,大志这孩子不错,正儿八经大学毕业,大买卖人,关键是这孩子心眼好,对我,对咱们家,都一片真心。今天妈做主,你们俩跪下,当着我的面儿,结拜为兄弟。以后就是亲兄弟了,互相帮衬,互相扶持,这样我就是闭上这对瞎窟窿,也安心了!”
这样,两人成为拜把子兄弟。
从此内心亲近起来,遇到犯难的事,齐九天也找张大志商量。张大志虑事周全,许多时候,比齐九天这学者更老到,时间一长,二人感情愈加亲近。等齐九天到了崇山大学任党委书记,张大志索性在崇山建了分公司。
有天晚上,在盛达公司餐厅吃完饭,酒也喝多了,齐九天对张大志说起齐家往事。齐九天祖上,曾在乾隆三十一年考中进士,三十八年,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如今已历十四代。从齐九天算起,往上却是四代单传。齐九天祖父在沈阳做印染营生,原本生意兴隆,买卖做到哈尔滨、佳木斯、海参崴。不想,后来家里等来的,却是别人传来祖父暴亡的口信。祖母带着年幼的父亲,历经坎坷,长途跋涉,找到祖父经营的兴盛染坊,见到的只是大火后的一片废墟,由此家道败落。说来也是天有不测,其父三十七岁时,竟一病不起,临终前,拉着幼小的齐九天,向妻子嘱托:“把孩子拉大,千万不能断了齐家香火啊!”
“没想到,我齐九天事业有成,却没儿子,齐家香火断在我手里,对不住父亲在天之灵啊!”说至此,齐九天长叹一声,流下泪水。
“你不是有女儿吗?”张大志忙问。
“说起这个更生气!”齐九天摇摇头,“早些年,我这闺女去英国留学,后来竟然和一个老外结了婚。起初我跟你嫂子坚决不同意,恨不得断绝关系。可女儿铁了心,有啥办法?还生下个小黄毛儿,姓的是老外的姓,齐家真的无后了!”
“天无绝人之路,肯定有办法的。”张大志急忙劝慰。
“现在又不是旧社会,没法的。”齐九天还是摇头。
自此,张大志开始有意为齐九天物色人,最后把目标锁定在栾笑身上。张大志反复掂量过,认为她就是最佳人选。一者,栾笑除奶奶外,没有其他有牵扯的亲属,省去诸多麻烦。二来,栾笑跟他好几年了,应该对他心存感激。再者,这孩子虽说没文化,但人俊俏白净,身条又好,合适!
接下来,他开始做齐九天的工作。
起初,齐九天严词拒绝。张大志知道他心思,一是道德这个坎他过不去;再一个,当然是怕不安全,影响前途。
“现如今,婚外生子的多的是,只要运作得当,钱跟得上,不让任何人知道,不会有风险。”张大志劝他,“何况,往上看,你是大科学家,没有后人,优秀基因怎么遗传下去?这是国家的损失,不该。往下呢,有祖训的,你断了后,对不起家族,将来九泉之下不好见老人嘛。”
齐九天本来心里就打着这个结,也痒痒的,经不起张大志三说两劝,最终还是心动了。不过还是小心翼翼,反复叮咛:“兄弟啊,这关系我齐某人身家性命,咱可千万别办砸了,只要失手,我们俩都玩儿完。”
齐九天这一点头,一切水到渠成。
“唉!”此刻,会议室内的欧阳云开一声长叹,“人性自有弱点啊,你们瞧,张大志也是盯住了这一点,让齐九天越陷越深,直到万劫不复!”
“反正,我也不知道栾笑是真记住,还是假记住。”孙小雯扯回栾笑身上,“书记,我是根据您的办案理念考虑的。我跟栾笑讲,店铺、汽车,还有齐九天通过张大志给她的两百万,我们都要收缴。她住的那房子,要不咱们再研究一下,是收缴了呢,还是让她先交上房款?”
“还研究什么?追缴赃物是法定的。”江镇澜说。
孙小雯看一眼欧阳云开。
“小雯说得有道理,总得先让她有个地方住啊。”欧阳云开像是自言自语。
“是啊,”孙小雯叹气,“她那男人生意也不咋地,让她住哪?”
“累不累?”江镇澜问。
“累倒是不累,”孙小雯顺口回答,“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欧阳云开看看孙小雯,又看看江镇澜,微笑不语。
“我说错话了?”孙小雯迅速反应过来。
“小雯,你想得没错。”欧阳云开说,“只不过不是镇澜常委的意思。”
孙小雯吐了下舌头,偷偷向江镇澜扮起鬼脸:“嫌我管闲事儿了?”
欧阳云开叹口气:“都不管闲事儿,弄不好,案子办完了,社会问题却出来了。”
江镇澜见二人一问一答,心里不舒服,便不再作声。
欧阳云开也没说话。心想,对这种事,镇澜尚且这种态度,那更多的执纪审查人员,会是什么观念?别说,这些,在培训班上还真得好好讲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