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蕙:
你来信命我谈谈对人生“逆境”所持的态度,这就迫使我不得不回顾自己匆匆活到四十七岁的半截人生。结果,我竟没把握判断,自己是否真的遭遇过什么所谓人生的“逆境”?
我曾不止一次被请到大学去,对大学生谈“人生”,仿佛我是一位相当有资格大谈此命题的作家。而我总是一再地推脱,声明我的人生迄今为止,实在是平淡得很,平常得很,既无浪漫,也无苦难,更无任何传奇色彩。对方却往往会说,你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经历过“文革”,经历过“上山下乡”,怎可说没什么谈的呢?其实这是几乎整整一代人的大致相同的人生经历。个体的我,摆放在总体中看,真是丝毫也不足为奇的。
比如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从懂事起至下乡为止,没穿过几次新衣服。小学六年,年年是“免费生”。初中三年,每个学期都享受二级“助学金”。初三了,自尊心很强了,却常从收破烂的邻居的破烂筐里翻找鞋穿,哪怕颜色不同,样式不同,都是左脚鞋或都是右脚鞋,在买不起鞋穿的无奈情况下,也就只好胡乱穿了去上学……有时我自己回想起来,以为便是“逆境”了。后来我推翻了自己的以为,因在当年,我周围皆是一片贫困。
倘说贫困毫无疑问是一种人生“逆境”,那么我倒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对贫困,自小便有一种积极主动的、努力使自己和家人在贫困之中也尽量生活得好一点儿的本能。我小学五六年级就开始粉刷房屋了。初中的我,已不但是一个出色的粉刷工,而且是一个很棒的泥瓦匠了。炉子、火墙、火炕,都是我率领着弟弟们每年拆了砌,砌了拆,越砌越好。没有砖,就推着小车到建筑工地去捡碎砖。我家住的,在“大跃进”年代由临时女工们几天内突击盖起来的房子,幸亏有我当年从里到外地一年多次的维修,才一年年仍可住下去。我家几乎每年粉刷一次,甚至两次,而且要喷出花儿或图案,你知道一种水纹式的墙围图案如何产生么?说来简单——将石灰浆兑好了颜色,再将一条抹布拧成麻花状,沾了灰浆往墙上依序列滚动,那是我当年的发明。每次,双手被灰浆所烧,几个月后方能褪尽皮。在哈尔滨那一条当年极脏的小街上,在我们那个大杂院里,我家门上,却常贴着“卫生红旗”。每年春节,同院儿的大人孩子,都羡慕我家屋子粉刷得那么白,有那么不可思议的图案。那不是欢乐是什么呢?不是幸福感又是什么呢?
下乡后,我从未产生跑回城里的念头。跑回城里又怎样呢?没工作,让父母和弟弟妹妹也替自己发愁么?自从我当上了小学教师,我曾想,如果我将来落户了,我家的小泥房是盖在村东头还是村西头呢?哪一个女知青愿意爱我这个全没了返城门路打算落户于北大荒的穷家小子呢?如果连不漂亮的女知青竟也没有肯做我妻子的,那么就让我去追求一个当地人的女儿吧!
面对所谓命运,我从少年时起,就是一个极冷静的现实主义者。我对人生的憧憬,目标从来定得很近很近,很低很低,很现实很现实。想象有时也是爱想象的,但那也只不过是一种早期的精神上的“创作活动”,一扭头就会面对现实,做好自己在现实中首先最该做好的事,哪怕是在别人看来最乏味儿最不值得认真对待的事。
后来我调到了团宣传股。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上升阶段”。再后来我又被从团机关“精简”了,实际上是一种惩罚,因为我对某些团首长缺乏敬意,还因为我同情一个在看病期间跑回城市探家的知青。于是我被贬到木材加工厂抬大木。
那是一次从“上升阶段”的直接“沦落”,连原先的小学教师都当不成了,于是似乎真的体会到了身处“逆境”的滋味儿,于是也就只有咬紧牙关忍。如今想来,那似乎也不能算是“逆境”,因为在我之前,许多男知青,已然在木材厂抬着木头了。抬了好几年了。别的知青抬得,我为什么抬不得?为什么我抬了,就一定是“逆境”呢?
后来我被推荐上了大学。我的人生不但又“上升”了,而且“飞跃”了,成了几十万知青中的幸运者。
在大学我因议论“四人帮”,成为上了“另册”的学生。又因一张汇单,遭几名同学合谋陷害,几乎被视为变相的贼。那些日子,当然也是谈不上“逆境”的,只不过不顺遂罢了。而我的态度是该硬就硬,毕不了业就毕不了业,回北大荒就回北大荒。一次,因我说了一句对“四人帮”不敬的话,一名同学指着我道:“你再重复一遍!”我就当众又重复了一遍,并将从兵团带去的一柄匕首往桌上一插,大声说:“你他妈的可以去汇报!不会判我死刑吧?只要我活着,我出狱那一天,你的不安定的日子就来了!无论你分配到哪儿,我都会去找到你,杀了你!看清楚了,就用这把匕首!”
那事儿竟无人敢去汇报。
毕业时我的鉴定中多了一条别的同学所没有的——“与‘四人帮’作过斗争”。想想怪可笑的,也不过就是一名青年学生对“四人帮”的倒行逆施说了些激愤的话罢了。但当年我更主要的策略是逃,一有机会,就离开学校,暂时摆脱心理上的压迫,甚至在一个上海知青的姨妈家,在上海郊区一个叫朱家桥的小镇上,一住就是几个星期……
这些都是一个幸运者当年的不顺遂,尽管也埋伏着人生的凶险,但都非大凶险,可以凭了自己的策略对付的小凶险而已。
一名高干子弟,我的一名知青战友,曾将他当年的日记给我看。他下乡第二年就参军去了,在北戴河当后勤兵,喂猪。他的日记中,满是“逆境”中人如坠无边苦海的“磨难经”——而当年在别的同代人看来,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又是何等幸运何等梦寐以求的事啊!
鲁迅先生当年曾经说过家道中落之人更能体会世态炎凉的话。我以为,于所谓的“逆境”而言,也似乎只有某些曾万般顺遂、仿佛前程锦绣之人,一朝突然跌落在厄运中,于懵懂后所深深体会的感受,以及所调整的人生态度,才更是经验吧?好比公子一旦落难,便有了戏有了书。而一个诞生于穷乡僻壤的人,于贫困之中呱呱坠地,直至于贫困之中死去,在他临死之前问他关于“逆境”的体会及思想,他倒极可能困惑不知所答呢!
至于我,回顾过去,的确仅有些人生路上的小小不顺遂而已。实在是不敢妄谈“逆境”。而如今对于人生的态度,是比青少年时期更现实主义了。若我患病,就会想,许多人都患病的,凭什么我例外?若我生癌,也会想,不少杰出的人都不幸生了癌,凭什么上帝非呵护于我?若我惨遭车祸,会想,车祸几乎是每天发生的。总之我以后的生命,无论这样或那样了,都不再会认为自己是多么的不幸了。知道了许许多多别人命运的大跌宕,大苦难,大绝望,大抗争,我常想,若将不顺遂也当成“逆境”去谈,只怕是活得太矫情了呢!……
晓声
1996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