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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这天晚上,大光明旅馆餐厅的饭桌上人声嘈杂。小石山和泉水事件成了活跃谈话的主题。尽管吃晚饭的人不多,一共也就二十人左右,一些性情温和、平常寡言少语的人,一些来治病的人,这些病人试验过所有著名的温泉都不见效果,现在又来新的温泉站尝试。在德·拉夫奈尔和昂代尔马特一家坐的那一头,挨着他们的首先是莫内居父女,父亲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头,女儿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大个子姑娘,她有时在一顿饭中间会突然起身离席,剩下半盘饭;然后是胖子奥波利-帕斯德先生,退休工程师;接着是总穿黑衣服的舒弗尔夫妇,可以看到他们整天在公园的小路上,用小车推着畸形的儿子散步;以及帕耶母女,两人都是寡妇,都是高个子,丰乳肥臀,浑身都很壮实。贡特朗说:“显而易见,她们是吃掉了各自的丈夫,以致让她们都得了胃痛的病。”

她们的确是来治胃病的。

再远是利吉埃先生,一个脸色红得像红砖似的男人,他也消化不良;然后是几个没有特色的人,几个悄无声息的游客,他们走进旅馆餐厅时总是蹑手蹑脚,女人在前,男人在后,一进门先向大家致意,随后再腼腆谦虚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桌子的另一头还空着,但是座位前面已经摆好了杯盘和刀叉,等待着后来的客人。

昂代尔马特在侃侃而谈。他一下午都在和拉托纳医生高谈阔论,言谈中流露出关于昂瓦尔的一个个宏伟计划。

拉托纳医生信心满满,向他细数着昂瓦尔泉水的惊人价值,它远远超过沙泰尔-吉雍的泉水,尽管后者的名声近两年终于获得公认。

也就是说,右边有卢瓦亚 那个泉眼,它正大交好运,达到鼎盛;左边有沙泰尔-吉雍那个泉眼,它是刚刚推出来的!凭着昂瓦尔的泉水,只要弄得好,没有什么办不到!

他转向工程师,说:

“是呀,先生,关键就在这里,要知道怎样去做。关键就在于要机智,敏感,善于看准机会,敢作敢为。要创建一座温泉城,必须善于推介它,没有任何别的诀窍;而要推介它,唯一的就是必须和巴黎医界的巨头们建立起利益上的联系。我呢,先生,我着手的事业没有不成功的,因为我总是寻找切实可行的方法,能够保证我所做的每一项特定生意都马到成功的唯一可行的方法;只要还没有找到这个方法,我就什么都不做,我等待。仅仅有矿泉水还不够,还必须让人喝;而要让人喝,仅仅自己在报纸上和其他地方高呼它天下无敌还不够,还必须让医生们不动声色地说出这种赞扬的话,因为只有他们能影响喝矿泉水的顾客,我们需要的病人顾客,特别是那些肯花钱买药的轻信的顾客。上法庭要请律师代言,因为法官只听他们的话,只懂他们的话。对病人就必须通过医生说话,因为病人只听他们的话。”

侯爵很欣赏女婿这种实用又可靠的见解,大声说:

“啊!这话有道理!亲爱的女婿,只有您能够言中要害。”

昂代尔马特受到激励,接着说:

“这里有大财可发。这个地方山清水秀,气候宜人;只有一件事让我不放心:我们是不是有足够的泉水,保证一个大型浴所的需要?半途而废就等于全盘皆输!我们必须建一个大型浴所,这就需要很多泉水,足以同时供给两百个浴缸使用,并且水要流得快而通畅。可是这口新泉,加上那个老泉,连五十个浴缸也供应不了,尽管拉托纳医生说……”

奥波利-帕斯德先生打断了他的话:

“噢!说到泉水,您需要多少,我就能给您找到多少。”

昂代尔马特愣住了:

“您?”

“是的,我。这话让您吃惊了。我来解释一下吧。去年,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我像今年一样住在这儿;因为我嘛,我觉得昂瓦尔的温泉浴对我很有好处。可是,一天早上,我正在房间里休息,来了一位胖先生。那是浴所董事会的主席。他显得很慌张。原来是这么回事:波纳菲尔温泉的供水量下降得很厉害,他们生怕它会完全枯竭。知道我是矿业工程师,他就来问我,能不能找到一个方法,挽救他们的生意。

“于是我就开始研究这一带的地质体系。您知道,在这个地区的每一个角落,天翻地覆的原始运动引起了地层的种种变化,造成了地层的不同状况。

“所以,问题就在于要发现这矿泉水是从哪儿来的,是通过哪个裂隙来的,这些裂隙是什么走向,发现这些裂隙的根源和性质。

“我首先非常仔细地察看浴所,在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一个已经废弃的浴缸的旧水管,发现它几乎被石灰质沉淀物堵死了。也就是说,水把它含的盐分沉积在水管的内壁上,不要多久就可以把水管堵住。既然这一带的地下是花岗岩,这种现象应该也必不可免地同样发生在矿泉水的天然管道里。所以说波纳菲尔温泉是被堵住了。事情就是这样。

“所以必须到更远的地方才能找到被堵截的泉水。所有的人都是在泉水最初冒出的地方找。而我呢,经过一个月的研究、观察和推断,我才去找,结果在这个原始冒出点的下方五十米远的地方找到了。下面就是我这样做的理由。

“我刚才对您说了,必须首先确定引来泉水的花岗岩裂隙的根源、性质和走向。我很容易就认定了,这些裂隙是从平原走向山区,而不是从山区走向平原。它们就像一个屋顶一样倾斜,毫无疑问是这片平原下沉的结果,平原塌陷了,把与它相连的最近的一些山的支脉也拖下去了。结果,泉水不再是向下流,而是在花岗岩层的每个裂隙里往上回流。我就是根据这一点发现了这意外事故的源头。

“利马涅 ,这个几乎望不到边的沙质和黏土的广阔平原,从前和群山下最近的台地在一个水平面上;但是由于底层的地质结构的变化,它下沉了,连带着把山的边缘向自己这边拖下来,就像我刚才解释的那样。可是,这大规模的下陷正好发生在泥土和花岗岩的分界线上,于是形成了一个极深的、液体透不过的无边的黏土坝。

“于是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矿泉水来自古火山的温床。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矿泉水,一路上逐渐冷却,冒出来的时候已经冰凉,那就是普通的矿泉水;而从近一些的源头来的泉水,冒出来的时候还是热的,至于水的温度,那就要看它离那个洪炉有多远。但它行进的路线是这样的:它下降到不可知的深度,直到遇到利马涅平原边缘的黏土大坝;它穿不透这道大坝,同时又受到巨大压力的推挤,要找一个出路;于是找到了倾斜的花岗岩的裂隙,钻了进去,在里面往上回流,直到与地面齐平。这时它才恢复最初的方向,在一条条小河的正常河床里流向平原。我要补充说明一点:这些小山谷里的矿泉水,我们看到的连百分之一也不到;我们发现的仅仅是出水点裸露出来的。至于其他的,从厚厚的腐殖土和耕种过的土地下面的花岗岩裂隙边缘流出来的矿泉水,都被这些泥土吸收了,散失了。

“我由此得出下列的结论:

“第一,要获取矿泉水,只需顺着重叠的花岗岩板块的倾斜和走向找;

“第二,要保存已有的矿泉水,只需阻止裂隙被石灰质沉淀物堵塞,也就是说,要精心保养将来开凿的人工小井;

“第三,要截流邻近的泉水,只需钻探到同一个花岗岩裂隙,不过只能比它低而不能比它高。当然啰,条件是,要在迫使水回流的黏土屏障的这一边钻探。

“从这个观点来看,今天发现的这个泉眼,位置真是好极了,它离这个黏土屏障只有几米远。如果要建一个新浴所,就应该建在这儿。”

他停止说话了,餐厅里一阵肃静。

昂代尔马特听得出神,只说:

“果然是这样!一旦有人向您揭开内幕,一切神秘都烟消云散。您真是个宝贵的人才,奥波利-帕斯德先生。”

除了他,只有侯爵和保尔·布雷蒂尼听明白了奥波利-帕斯德先生这一席话。也只有贡特朗什么也没听。其他几位,都把耳朵和眼睛对着工程师的嘴张得老大,惊呆了。尤其是帕耶母女俩,她们都是虔诚的教徒,心里在想,对天主安排并根据天主的神秘方法完成的一种现象做这样的解释,是不是有些违背教义?母亲认为必须要说:“天意是很难料的。”同桌的几位女士都点头表示赞同,她们也为听到这番不可理解的话而惴惴不安。

利吉埃先生,那个脸色像红砖一样的男人,宣称:

“昂瓦尔的矿泉水,管它们是来自火山还是来自月亮,反正我已经喝了十天了,但我没有感觉到任何效果。”

舒弗尔先生和夫人以他们的孩子的名义抗议,因为孩子的右腿已经开始动弹了,他治了六年,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利吉埃反驳道:

“见鬼,这只能证明我们有的不是同一种病;这并不能证明昂瓦尔的矿泉水能治好所有的胃病。”

看来他对这次不见效果的新的尝试很气愤,很恼火。

但是莫内居先生也以他女儿为例发言,证明一周以来,她已经开始能容忍各种食品,不必每顿饭吃到半截就离席了。

她的大个子女儿脸红了,头低得几乎碰到盘子。

帕耶母女俩也同样觉得好些了。

利吉埃先生动怒了,猛地转过脸去,问两位女客:

“你们也都有胃病,你们,夫人们?”

她们齐声回答:

“是呀,先生。我们一点都不能消化。”

利吉埃差一点从椅子上冲出去,结巴着说:

“你们……你们……只要看你们一眼就知道了。你们都有胃病,你们,夫人们?那是你们吃得太多了。”

老帕耶夫人也生气了,反驳道:

“您呢,先生,毫无疑问,您的确表现出那些失去胃口的人的特性。常言说,好胃才能养成好脾气。”

一个干瘦的老夫人,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以权威的口吻说:

“依我看,如果旅馆的头儿稍微记得他做的饭是给病人吃的,那么,所有人对昂瓦尔矿泉水的感受都会好一些。真的,他尽给我们吃些没法消化的东西。”

顿时,全桌的人都意见一致了,于是掀起了一场对旅馆老板的公愤,指责他总给病人吃些龙虾、熟猪肉、芥末蛋黄酱拌鳗鱼、包心菜,是的,包心菜和香肠,总之,世界上所有难以消化的东西;而波纳菲尔、拉托纳和奥诺拉三位医生,只建议他们吃白肉、瘦肉、嫩肉、新鲜的蔬菜和乳制品。

利吉埃气得直发抖:

“难道医生不该监督温泉站的伙食,而不把选择食物这项重任交给一个老粗吗?像现在这样,每天的头道冷盘都让我们吃清煮蛋、罐头鳀鱼和火腿……”

莫内居先生打断他的话:

“噢!对不起,我女儿只能消化火腿,而且是马斯-鲁塞尔和雷米索医生嘱咐她吃的。”

利吉埃大嚷:

“火腿!火腿!这简直是一种毒药,先生。”

饭桌上一下子分成两个阵营,一个容忍火腿,一个不容忍。

一场关于食品好坏的辩论开始了,而且从此每天都要老调重弹,没完没了。

连牛奶也被狂热地加以讨论。因为利吉埃说,他用喝波尔多酒的酒杯喝一杯牛奶就立刻会引起一阵消化不良。

奥波利-帕斯德也被激怒了,他不能容许有人质疑他热爱的东西。他回答利吉埃:

“这好办,先生,既然您得的是消化不良,我得的是胃病,我们就要求提供各不相同的食物,就好像近视眼和老花眼同样是眼睛的毛病,却需要不同的镜片。”

他接着说:

“我呢,我喝一杯红葡萄酒就会窒息,我认为,没有比酒对人更坏的东西了。所有喝矿泉水的人都能长命百岁,而我们……”

贡特朗笑着接下去:

“说句良心话,如果没有葡萄酒,没有……婚姻,我会觉得生活相当地单调。”

帕耶母女低下了头。她们就是放量喝上等波尔多红葡萄酒,而且不掺水 ;她们俩早就守寡了,可见她们似乎也要求各自的丈夫如法炮制。女儿只有二十二岁,母亲刚刚四十。

但是平常喋喋不休的昂代尔马特,却一直默不作声;他在沉思。他突然问贡特朗:

“您知道奥利沃家住在哪儿吗?”

“知道,刚才有人给我指过他们的房子。”

“吃完晚饭,您能带我去他家吗?”

“当然啦。我甚至很高兴陪您去。能再见到那两个小姑娘,我绝对不会生气。”

一吃完晚饭,他们就走了;克里斯蒂亚娜累了,侯爵和保尔·布雷蒂尼就到楼上的客厅里去消磨晚上的时间。

天还很亮,因为在温泉站晚饭都吃得早。

昂代尔马特挽起内兄的胳膊。

“亲爱的贡特朗,如果这个老汉通情达理,化验又得出拉托纳医生希望的结果,我大概要尝试在这里做一桩大生意:建一座温泉城。我想推出一个温泉城!”

他停在街道中间,抓住他同伴的常礼服的衣襟:

“啊!你们这样的人,你们不懂。做生意,这是多么有趣!我说的不是行商和店主的小生意,而是大生意,我们的生意!是的,亲爱的,深刻理解的生意,它涵盖人们喜爱的一切,它可以同时是政治、战争、外交,一切的一切!必须永远探索,寻找,发现,了解一切,预见一切,策划一切,敢做一切。今天的伟大战争,是用金钱来进行的。我呢,在我的心目中,一百苏 的硬币就像穿红军裤 的士兵,二十法郎的硬币就像配饰闪亮的中尉,一百法郎的纸币是上尉,一千法郎的是将军。而且我战斗,见鬼!我从早到晚对所有的人战斗,和所有的人战斗。

“而这,这才是生活,叱咤风云的生活,就像从前的强人。我们是今日的强人,就是这样,我们是真正的、独一无二的强人!喂,您瞧这村庄,这可怜巴巴的村庄!我,我将要把它变成一座城市,一座布满白色楼房的城市,到处是住满旅客的大旅馆,有电梯,有服务员,有各种车辆,一群富人由一群穷人伺候。而这一切,只因为某一天晚上,我一时高兴,决意和右边的卢瓦亚,左边的沙泰尔-吉雍,后面的道尔山、拉布尔布勒、沙托纳夫 、圣奈克泰尔 ,对面的维希 作战。而我一定会成功,因为我掌握了方法,那唯一的方法。我一下子就洞悉了这方法,就像一位大将军看清了敌人的软肋。干我们这一行,也要善于引导人,训练他们,驯服他们。天哪,当一个人能够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生活才有趣!我现在有三年的乐趣来筹建我的城市。再说,您看,遇到这个工程师,这是多么好的运气,晚饭时他对我们说的那些事情是多么神奇,多么神奇,亲爱的。他的那一系列见解,简直像白天一样清楚。有他的指点,我甚至不需要把老浴所买下来,就能把它搞垮。”

他又继续走起来,缓步走上左面通往沙泰尔-吉雍的大路。

贡特朗不时地夸赞:

“每当我从妹夫身边走过,我总能清楚地听到他脑袋里发着和蒙特卡罗 赌场的大厅里同样的响声,那摇晃、抛掷、挪动、磕碰、输掉和赢进金币的响声。”

的确,昂代尔马特让人联想到一个奇怪的机器人,专门为在脑子里计算、摇晃、摆弄金钱而制造的机器人。只不过他在特有的才干里加上八面玲珑,他还自夸一眼就能准确判断出一个东西的价值。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在哪儿,人们都能看到他拿起一件东西,翻过来倒过去,仔细打量,然后宣布:“这东西值……”他的妻子和内兄觉得这怪癖挺可乐,就经常捉弄他,拿一些古怪的家具让他估价;看到他面对这些似是而非的宝贝困惑不解的表情,他们就笑得像疯子一样。在巴黎,有时候在大街上,贡特朗也会让他在一家商店前面停下,逼他评估整个橱窗的价值,或者一匹拉旧车的跛脚马的价值,甚至一辆搬家的车连同它运的全部家什的价值。

一天晚上,他妹妹家大宴宾客,他在席上非要威廉说出方尖碑 大概值多少钱;等威廉说了一个数字,他又拿索尔费里诺桥 和星形广场凯旋门提出同样的问题。最后,他煞有介事地建议:“您满可以对地球上所有重要纪念物都做个估价,那一定会是一项很有趣的工作。”

昂代尔马特从来不生气,他总能宽容贡特朗的戏谑,因为他自视高人一等,对自己充满信心。

一天,贡特朗问:“我呢,我值多少钱?”威廉拒绝回答。但是他的内兄坚持问:“说呀,如果我被强盗绑架了,您会出多少钱赎我?”无奈,他只得回答:“好吧!……好吧!……我会开一张支票,亲爱的。”而他的微笑是那么意味深长,反倒弄得贡特朗很尴尬,也就不再追问。

另外,昂代尔马特还喜爱艺术小摆设,因为他有精细的头脑,有精湛的鉴赏力,他收藏的时候总是慧眼独到,有着他在一切商业交易中表现出的猎犬般的嗅觉。

他们来到一座外表像是有钱人家的住宅前。贡特朗让他站住,说:“就是这儿。”

沉重的橡木大门上挂着一个小铁锤;他们用它敲门,一个干瘦的女仆走来开门。

银行家问:

“奥利沃先生在家吗?”

女仆说:

“请进吧。”

他们进入一个厨房,一个农庄式的很宽敞的厨房,一口锅下面还燃着小火;然后,他们被请进另一个房间,奥利沃家的人都在那儿。父亲在睡觉,背靠一把椅子,两脚搭在另一把椅子上。儿子两只胳膊拄着桌面,总是走神的萎靡的头脑极力强打着精神在读《小日报》 。两个女儿在一个窗口前,从两头开始绣着同一件饰物。

首先是她们,被这意外的造访弄得一脸愕然,不约而同地直起身子;继而,大个子雅克抬起头,仰起因为费脑子而充血的脸;最后,老奥利沃终于醒了,并且把伸在第二把椅子上的长腿先后收了回来。

房间里没有装饰,墙壁是用石灰粉刷的,地上铺着石板;摆着几把麦秸垫的椅子、一个桃花心木的五斗柜,五斗柜的玻璃板下面压着四张埃皮纳尔 版画;挂着几幅白布大窗帘。

全家人面面相觑。女仆,裙子撩到膝盖,站在门边等着,就像被好奇心钉在那儿似的。

昂代尔马特自我介绍,报了自己的名字,报了内兄德·拉夫奈尔伯爵的名字,又向年轻姑娘们深深地鞠躬,行了一个极其优雅的屈膝礼,然后落落大方地坐下,接着说:

“奥利沃先生,我是来跟您谈生意的。不过,我就不转弯抹角多加解释了。事情是这样的:您刚刚在您的葡萄园里发现了一股泉水。过几天就会知道化验的结果。如果它毫无价值,我就撤退,当然啰;如果相反,结果正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我就向您提议收买这块地以及所有周围的地。

“我上面说的,请您考虑考虑。除了我,以后不会有别人向您提出我这样的建议了,不会有别人!老公司濒临破产,它不可能有建一个新浴所的意思,而这个企业的失败也不会鼓励别人做新的尝试。

“您今天不必回答我,您跟家里人商量商量。等知道了化验结果,您给我定一个价。如果我觉得价钱合适,我就说行;如果我觉得不合适,我就说不行,我就走开。我这个人,从来不讨价还价。”

那农民也是个做生意的人,不过他有他的方式,比谁都精明。他礼貌地回答说,他要看看情况,他很荣幸,他会考虑。他提出,请他们喝一杯葡萄酒。

昂代尔马特欣然接受。天色已经黑了,奥利沃对两个低头看着活计又开始工作的女儿说:

“去点个亮来,宝贝闺女。”

两个姑娘同时站起来,走到另一个房间;然后回来,一个人举着两支点亮的蜡烛,另一个人拿着四个无脚的玻璃杯,寒酸的玻璃杯。蜡烛倒都是新的,烛台的托盘垫着粉色纸,想必本来是放在女孩子们卧室的壁炉上做装饰的。

这时“大块头”便站起来,因为只有男人才去酒窖。

昂代尔马特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我很乐意看看你们的酒窖。你们是本地最出色的种葡萄的人,你们的酒窖一定非常棒。”

奥利沃被他说得心花怒放,举起一支蜡烛走在前面,热情地为他们领路。他们重新穿过厨房,然后从台阶下去,来到一个院子。借着余光,猜得到有一些立着的空的大酒桶;有几个滚到角落的巨大花岗岩磨盘,磨盘中心都凿了一个洞,就像古代巨车的轮子;还有一台拆卸了的榨床以及它的木螺钉和部件,这些褐色的部件,因为用久了,已经磨得很光滑,经烛光的照射,在黑暗中突然闪烁;然后是一些劳动器具,被泥土打磨过的钢件像兵器一样铮亮。所有这些东西,随着老人一只手拿着蜡烛,另一只手拢着烛光,从它们前面经过,相继变得清晰。

已经闻得到酒香,那是捣碎了、阴干了的葡萄的香味。他们来到一个上了两道锁的大门前。奥利沃开了门,突然把蜡烛举到头上,隐约照出一长排躺着的大酒桶,大酒桶的肚子上又摞着一排稍小的酒桶。他先带他们看深入到山里的地平层酒窖,向他们介绍了木桶里装的酒的种类、年份、收成和价值。然后,当客人来到专供自家享用的好酒前面的时候,他用手抚摸着木桶,就好像抚摸心爱的马的臀部那样,语调自豪地说:

“你们一会儿就能尝到这个酒了。没有哪一种瓶装葡萄酒比得了它,没有哪一种,不管是波尔多的还是别处的。”

因为他对仍然装在木桶里的葡萄酒,怀着乡下人的热烈的留恋。

手拿酒罐跟着的“大块头”,这时弯下腰,拧开木酒桶的龙头。父亲小心翼翼地给他照着亮,仿佛儿子在完成一项艰难而又细腻的工作。

烛光正好照着他们的脸,照出父亲的老检察官似的神态和儿子的农民大兵式的表情。

昂代尔马特在贡特朗耳边小声说:

“看,一幅多么美的泰尼埃 的画。”

年轻人也低声回答:

“不过我更喜欢那两个女孩。”

然后他们就回到屋里。

现在该是喝这酒的时候了,而且要多喝,为了让奥利沃父子高兴。

两个女孩已经走到桌边,在继续做她们的活计,就好像没有人在场似的。贡特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心里在想,她们是不是一对孪生姐妹,因为她们长得实在太像了,虽然其中的一个略微胖一点、矮一点,而另一个更水灵。她们的头发都是栗色的,不是黑色的,分成绺儿,贴在两鬓,在她们的头微微移动时闪闪发亮。像奥弗涅人常见的那样,她们的下颌和额头稍稍有点突出,颧骨有点高,但是嘴很可爱,眼睛很迷人。眉毛清秀得少见,气色鲜嫩得馋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们一点也不像在这个家里培养出来的,而是在一所优雅的寄宿学校,在奥弗涅的富人和高贵人家的女孩子去的女修院寄宿学校接受教育,养成了上流社会闺秀们谨慎持重的仪态。

这时,酒已经喝得反胃的贡特朗,碰了碰昂代尔马特的脚,催他走。昂代尔马特终于站起来,两个人用力地跟两个庄稼汉握了手,然后郑重地向姑娘们道了别。她们并没有站起身,只是微微点头作答。

他们一走到街上,昂代尔马特又说起来:

“啊!亲爱的,多么有趣的家庭!由平民向上流社会过渡,这个过程在这里表现得那么明显!老汉需要儿子打理葡萄园,同时节省了一个人的工资,这是一种愚昧的节约!可不管怎么说,儿子留下了,这是平民的方面。至于两个女儿,她们几乎已经完全属于上流社会的一边。只要她们结一门合适的亲事,她们将会和我们的任何一个女人一样好,甚至比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好得多。我很高兴看到这些人,就像地质学家发现一个第三纪时代的动物一样!”

贡特朗问:

“您喜欢哪一个?”

“哪一个?什么,什么哪一个?哪一个什么?……”

“这两个女孩当中的哪一个?”

“哦!原来如此,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根本没有认真看她们,所以也没法比较。可是您问这个干什么?您总不会是企图拐走她们中的一个吧?”

贡特朗笑起来:

“噢!不。不过我很高兴,总算遇到两个清纯的女人,真的很清纯,我们身边从来没有过这么清纯的。我很喜欢看她们,就像您,您喜欢看一幅泰尼埃的画。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像看一个漂亮女孩这么愉快,不管在哪儿,不管是什么等级的女孩。这是我心目中的小摆设,我的。我不搞收藏,但是我欣赏,热烈地欣赏,作为艺术家,亲爱的,一个心悦诚服而又公正无私的艺术家!您要怎么样,我就是爱这个!对了,您能不能借给我五千法郎?”

昂代尔马特站住,小声但是有力地说了一句:“又要!”

贡特朗只是干脆地回答:“永远要!”然后他就又走起来。

昂代尔马特接着说:

“您要钱去搞什么鬼?”

“我要花呗。”

“是的,可是您花得太过分了。”

“亲爱的朋友,我喜欢花钱,就像您喜欢挣钱一样。您明白吗?”

“很好,这就是说,您一点钱也不挣。”

“说的没错。我不会挣。人总不能什么都会。您,您会挣,您却一点也不会花。在您看来,钱只能用来给您创造利润。而我呢,我不会挣钱,但是我会令人赞赏地花钱。它给我提供数以千计的东西,而您只知道这些东西的名字。我们就是为了成为郎舅而生的,我们互相补充,真是绝妙。”

昂代尔马特小声说:

“神经病!不,您休想得到五千法郎!不过,我可以借给您一千五百法郎……因为……因为我过几天也许需要您做点事。”

贡特朗心安理得地回答:

“那么,我就先当预付款接受了。”

昂代尔马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有回答。

他们走近用悬在树枝上的灯笼照明的公园。娱乐场的乐队在奏一支缓慢的古典乐曲,这曲子好像瘸腿似的,有许多间歇和跳音。仍旧是那四个乐手,从早到晚,在这片孤寂中,为树叶,为小河,不停地演奏,制造出二十个乐器的效果,累得精疲力竭;虽然这么累,月末还领不到多少报酬,佩特吕斯·马尔泰尔不得不用浴客们永远不会消费的葡萄酒和利口酒来凑数。

透过音乐声,也分辨得出台球室传来的声音:台球的碰撞声和人的叫嚷声“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昂代尔马特和贡特朗走上楼。只有奥波利-帕斯德先生和奥诺拉医生,坐在乐手们旁边喝咖啡;佩特吕斯·马尔泰尔和拉帕尔姆在力竭声嘶地打台球;女收款员醒了,问:

“先生们,想要点什么?” PFwj44rxM1GNv7Qmp8o1v/eRmxd9ValVRg0q6f+zaxENO95QJW72qZKuK591xI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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