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早起的第一批浴客已经洗完温泉浴出来,成双作对或者单独一人,沿着从昂瓦尔 峡谷流下来的小河,在大树下缓缓地散步。
另有一些人正从村庄那边陆续到来,匆匆走进浴所。那是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底层专门留给温泉治疗,二楼是娱乐场、咖啡座和台球室。
自从波纳菲尔医生在昂瓦尔峡谷深处发现了他称为“波纳菲尔温泉”的大泉源 ,本地和附近的几个地主,谨小慎微的投机者,就当机立断,在奥弗涅 地区的这片景色宜人的小山谷的中央,建了一座颇为壮观的各种用途的楼房,这片谷地种满了巨大的核桃树和栗树,虽有点荒僻,但是赏心悦目。而那座大楼,同时用于治疗和娱乐:一楼经营矿泉水、淋浴和盆浴;楼上呢,卖大杯啤酒、各种利口酒,还能听音乐。
他们沿着小河把一部分细谷圈起来,造成每个温泉城都必不可少的公园。他们在公园里开出三条小路,一条几乎是笔直的,另外两条婉转有致。第一条小路的尽头修了一个从主泉引来的人造喷泉,泉水在一个水泥砌的大水槽里翻滚。这水槽荫蔽在一个麦秸的顶棚下面,由一个大家亲热地称呼“玛丽” 的面无表情的女人看管。这个宁静的奥弗涅女人,头上戴一顶总是雪白的软帽,几乎全身都蒙在一件掩住工作服的总是很洁净的大罩衫里,只要远远看见路上有一位浴客向她走来,她就慢悠悠地站起身;一认出那个人是谁,她就从一个带玻璃门的活动小柜子里选出那个人的水杯,然后,用一个长柄的锌质小瓢,从容不迫地把水杯装满泉水。
来的那位浴客尽管无情无绪,仍然对她微微一笑,喝完水,说一声:“谢谢,玛丽!”把水杯还给她,便转身走开。而玛丽又在她那麦秸垫的椅子上坐下,等待下一位来客。
不过浴客并不多。昂瓦尔温泉站六年前才向病人开放,经营了六年,客人比开张时并没有增加多少。经常到这儿来的也就五十人左右,而且吸引他们的主要是这地方的绮丽风光,掩映在扭曲的树干有房子那么粗的参天大树下的小村庄的魅力,还有那远近闻名的峡谷。这段奇特的小山谷,一头开向广袤的奥弗涅平原,另一头在高山脚下,在簇立着好些古老火山口的高山脚下戛然而止,停止在一条满是崩石和危岩的狰狞而又奇美的裂隙前。那条裂隙里有一条小溪,流水潺潺,落在一块又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在每一块岩石前面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潭。
这个温泉站像所有的温泉站一样,发端于一本宣传小册子。那是波纳菲尔医生写的一本小册子,介绍他发现的这个温泉。在这本小册子里,他首先用庄严而又动情的笔调,赞颂本地的阿尔卑斯山令人神往的美。他只使用精挑细选的华丽的形容词,无须多说就能制造出强烈效果的形容词。在他的笔下,昂瓦尔处处风景如画,壮丽的景观比比皆是,美不胜收;踏青野游之地均近在咫尺,且各具特色,足以打动艺术家和旅行家的心灵。紧接着,他一句闲话也不说,笔锋陡转,就大谈波纳菲尔矿泉水的治疗效用:它含有碳酸氢化合物、钠、混合物、少量微酸、氢氧化锂、铁质等等,可包治百病。这还不够,他还在“特别受制于昂瓦尔矿泉水的慢性和急性病”的统称下,一一列举这些病的名称。这份臣服于昂瓦尔矿泉水的疾病的名单很长,不但长,而且花样繁多,让各种类型的病人都能获得安慰。小册子结尾是一些日常生活的实用信息,例如住宿、饮食、旅馆的价目。因为当年有三家旅馆和这个兼营医疗和娱乐的企业同时涌现,那就是:大光明旅馆,是全新的,建在俯瞰山谷的山坡上;温泉旅馆,只是把一家从前的旅馆重新粉刷了一下;以及维达耶旅馆,是把三座相邻的房屋买下,打通了,连接而成。
紧接着,一天早晨,两个新医生不约而同在这里安下营盘;人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因为在温泉城,医生总是像气泡从泉眼里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那就是:奥弗涅人奥诺拉医生和巴黎来的拉托纳医生。拉托纳医生和波纳菲尔医生之间顿时爆发出强烈的仇恨;而奥诺拉医生,一个干干净净、脸刮得精光的胖子,笑眯眯的,很圆滑,右手伸给前一个人,左手伸给后一个人,跟两个人都一团和气。不过,波纳菲尔医生以温泉站和昂瓦尔温泉浴所督察的身份,始终掌控着全局。
这个头衔让他拥有权力,而这家浴所是他的事业。他在浴所里消磨白天的时间,有人说他甚至夜晚也待在那儿。无数次,他一清早就从紧靠村庄的家里,来到他位于浴所走廊入口右边的诊室。他像一只待在网里的蜘蛛一样埋伏在那里,窥伺来往的病人。不同的是,他监视自己的病人,目光严厉;而他监视别人的病人,眼神凶恶。他用近乎海船船长的口吻盘问所有的人,弄得新来的人不是暗中发笑,就是胆战心惊。
这一天,他正向浴所快步走来,旧式礼服的宽大下摆像两个翅膀一样舞动着,忽然听见一声叫喊:“大夫!”他立刻站住。
他转过身,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瘦脸上布满深深的皱褶,像黑黢黢的深沟,很少修剪的浅灰色胡子显得脏兮兮的。他摘掉已经磨损、油迹斑斑的高筒丝光礼帽,露出灰白的而他的对头拉托纳医生戏称“灰垢”的长发;然后,他向前走一步,鞠了一躬,低声问:
“您好,侯爵先生,今天早上您好吗?”
德·拉夫奈尔侯爵,一个打扮得很讲究的矮个子,向医生伸出手,回答:
“很好,大夫,很好,至少不坏吧。我的腰还有些痛,不过总算好些了,好多了;而且我还只洗到第十次温泉浴。去年,我洗到第十六次才有效果。您还记得吧?”
“记得。我记得很清楚。”
“不过,我要跟您说的不是这个。我的女儿今天早上到了,我想先跟您谈谈她的情况,因为我的女婿昂代尔马特,威廉·昂代尔马特先生,那个银行家……”
“是的,我知道。”
“我的女婿有一封给拉托纳医生的引荐信。而我呢,我只信任您,我想请您去一趟旅馆,在……以前,不说您也知道……我想跟您坦率地说说这件事……您现在有时间吗?”
波纳菲尔医生很感动,又很紧张,连忙戴上帽子,立刻回答:
“有,我有时间,现在就有。我这就跟您一块儿去,好吗?”
“当然好。”
于是,他们就转身背对浴所,沿着一条弯弯的小路向大光明旅馆的大门快步走去。这座旅馆建在一个山坡上,便于旅客们观赏美好的景色。
到了二楼,他们走进一个客厅,这客厅连着德·拉夫奈尔和昂代尔马特两家的卧室;侯爵把医生一个人留在那儿,自己去找女儿。
他很快就和女儿一起回来。那是一个金发的年轻女子,身材娇小,脸色白皙,相貌清秀,神情像个孩子,但是那双大胆直视的蓝眼睛投射出果敢的目光,赋予这个小巧玲珑的人儿一种坚毅的美感和独特的个性。她没有什么大病,只是稍微有些不舒服,有时有些伤感,有时无缘无故地落泪,有时没有道理地发火,还有一点贫血。她特别希望有个孩子,但是结婚两年了,一直在徒然地期待。
波纳菲尔医生表示昂瓦尔矿泉水对她特别有效,而且立刻开了方子。
他开的方子总像一份公诉状一样吓人。
他在一大张小学生用的白纸上洋洋洒洒写下很多段医嘱,每一段两三行不等,字迹狂放,布满支棱八叉的字母。
必须在早晨、中午、晚上空腹服用的药水、药丸、药粉,面目狰狞地相继出现。
人们会以为读到这样的东西:
鉴于X先生患有某种无可救药、必死无疑之慢性病,兹要求其服用:
一、奎宁硫酸盐,这将致其耳聋,令其失忆;
二、溴化钾,这将毁其胃,衰其功能,令其多生疮疖、气息恶浊;
三、碘化钾,这将枯竭其体内各种分泌腺,如脑腺等,迅即致其阳痿而又痴呆;
四、苏打水杨酸酯,其疗效尚未获证实,但似乎可令服用者顷刻暴毙;
须用之药物还有:
致人疯狂之氯醛,伤人眼睛之颠茄,腐败血液、蚕食器官、吞噬骨头、令幸而无病者亦难逃一死的种种蔬菜溶液及矿物合剂。
他写了很久很久,写完正面写背面,最后像法官签署死刑判决书一样签下大名。
年轻女子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信笔挥洒,不禁嘴角一噘一噘,直想笑。
医生深深行了个告别礼,便走出去。她马上拿起那张满是墨迹的纸,揉成一团,扔进壁炉,终于开心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哈!父亲,你是在哪儿发掘出这个化石的?他活像个估衣商……哈!……只有你能做出这样的好事,把一个大革命前的医生从土里挖出来!……哈!他多么可笑……而且肮脏……是呀……肮脏……真的,我怕他把我的笔杆都弄脏了……”
门开了,只听昂代尔马特先生在说:“请进,大夫!”拉托纳医生走进来。他腰板笔直,个子瘦高,相貌端正,看不出年龄,穿一件雅致的礼服上装,手里拿着一顶丝光高礼帽,那是识别奥弗涅地区温泉站主治医生的标志。这位巴黎来的医生,既没有留连巴胡,也没有留八字胡,很像一个在度假的演员。
侯爵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的女儿假装用手绢捂着嘴在咳嗽,免得冲着这位新来的医生笑出声。拉托纳医生镇定自若地致了礼,少妇做了个手势,他便坐下。昂代尔马特先生跟过来,向医生详细讲述妻子的情况:她的种种不适以及她的诸多症状,在巴黎看过的医生们的见解;继而又陈述了他本人的独特看法,并且把他颇为专业的依据用术语表达得铿锵有力。
昂代尔马特先生年纪还轻,是个犹太人,投资经纪人。这方面的事他无所不能,无不精通。他头脑灵活,领悟迅捷,能够十拿九稳地做出最佳判断。相对于他不高的个头,他已经略显肥胖。他面颊红润,头顶光秃,手肥腿短,神情像个胖娃娃。他气色太好,反而显得不健康。他说话伶牙俐齿,能把人说得晕头转向。
昂代尔马特先生当年用十分巧妙的手腕娶了德·拉夫奈尔侯爵的女儿 ,就是为了能在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社会里开拓他的投机事业。更何况侯爵拥有大约每年三万法郎的利息收入,而且只有两个孩子。不过,昂代尔马特刚刚三十岁结婚的时候,手里已经有五六百万法郎;早先播下的种子,还能从中收获一千万到一千二百万法郎。德·拉夫奈尔先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主意容易变,性格也软弱,有人向他提这门亲事的时候,他起初愤然拒绝。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要嫁给一个以色列人,他就火冒三丈。可是后来,抵制了半年以后,在不断加码的金钱的压力下,他让步了,条件是:将来生了孩子,要在天主教的环境里培养。
可是,一等再等,始终没有一个孩子问世。侯爵两年来每年都到昂瓦尔疗养,对这里的矿泉水十分满意,他忽然想道:波纳菲尔医生的小册子说过可以治愈不孕症。
于是他让女儿到这里来;为了帮她安顿,让女婿陪着她。根据她在巴黎的家庭医生的意见,她的诊治托付给拉托纳医生;所以,一到这儿,昂代尔马特先生就去找这位医生。昂代尔马特继续列举着在妻子身上看到的症状,并且说,如果做父亲的希望破灭,他会多么痛苦。
拉托纳医生让他一直把话说完,然后向少妇转过身,说:
“您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夫人?”
她郑重地回答:
“没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先生。”
他接着说:
“那么,我请您脱掉旅行穿的连衣裙和内衣,换上一件普通的白罩衫,全白的罩衫。”
她很惊讶。他连忙说明他要采用的方法:
“没什么奇怪的,夫人,这很简单。从前,人们总以为一切疾病都是来自血液或者器官的某种毛病;而今天,我们只是假设,在很多病例中,尤其是在您的这种特定病例中,您只是有些原因不明的不适,哪怕是一些严重、很严重、可以致命的疾病,都可能仅仅是由于某个器官,在这样那样不难确定的影响下,发生了不正常的演变,损害了邻近的器官,破坏了人的身体的整个和谐和整个平衡,改变或者阻止了身体的功能,以致妨碍了所有其他器官的运转。
“比方说,只要胃有些肿胀,就会让人以为是得了某种心脏病,因为心脏的运动受到了妨碍,心跳变得剧烈、不规律,甚至有时会间断。肺和某些腺体的扩张能够引起一些病痛,如果医生不注意观察,往往会将这些病痛归咎于各种毫不相干的理由。
“因此,我们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定一个病人的所有器官的体积和位置是不是都正常;因为,只要稍微有一点问题,就可能打乱一个人的健康。所以,夫人,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要非常仔细地给您检查,并且在您的罩衫上画出您的各个器官的界限、体积和位置。 ”
他把帽子放在椅子上,神闲气定地说着。他的大嘴开开合合,在他刮得光光的面颊上形成两道深深的皱褶,那样子看上去挺像个神父。
昂代尔马特听得津津有味,连连惊叹:“高明,高明,这个理论,实在了不起,这,很有创意,很新颖,很现代。”
“很现代”,在他的两片嘴唇之间,这已是他赞美的极致。
少妇也觉得非常有趣,站起来,走进她的卧室,过了几分钟,穿着一件白色罩衫走回来。
医生让她躺在一张长沙发上,然后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支带三个笔头的铅笔,一个黑的,一个红的,一个蓝的。他开始为这位新顾客听诊和叩诊,一边在她的罩衫上画出不同颜色的杠杠,留下他每一次观测的标记。
这项工作进行了一刻钟以后,她那件白罩衫就仿佛成了一张标明了陆地、海洋、岬角、江河、国家和城市,写着地球上所有区域名称的地图,因为医生在每一条分界线上都写下只有他明白的两三个拉丁字。
医生听完了昂代尔马特夫人所有内脏的响声,敲过了她身体所有沉浊或者响亮的部位,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皮面烫着金丝网格、可按字母顺序查阅的笔记簿。他看了看索引,打开笔记簿,先写下:“观察第六三四七号。——昂……夫人,二十一岁。”
接着,他一边从头到脚审视着罩衫上留下的彩色记录,像一位埃及学家解析象形文字一样阅读着这些标记,一边把它们转抄到笔记簿里。
诸事完毕,他宣布:“没有任何令人不安的事,没有任何不正常的情况,除了有一处轻微、很轻微的偏位。洗三十次含微酸的温泉浴就能痊愈。另外,您每天上午十二点以前喝三次矿泉水,每次半杯。其他什么都不需要。过四五天我再来看您。”说完,他就站起来,道过别,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动作是那么迅速,让大家都久久地愕然。这猝不及防的离去是他的做派、他的特色、他特有的标记。他认为这很有风度,而且会给病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昂代尔马特夫人跑到镜子前面,打量着自己,像孩子一样开心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一边说:
“哈!他们真逗,他们真可笑!告诉我,是不是还有一个,我倒很想马上见识见识!威勒 ,去把他给我找来!想必还有第三个,我很想会一会他。”
丈夫很感意外,问:
“怎么,第三个,第三个什么?”
侯爵不得不做个解释,一边表示歉意,因为他有点怕女婿。他说,波纳菲尔医生来看过他,他便把他引荐给了克里斯蒂亚娜,想听听他的意见,因为他非常信任这位老医生的经验,他是本地人,是他发现的泉源。
昂代尔马特耸了耸肩膀,表示他认为只有拉托纳医生能治好他的妻子。侯爵很不安,已经在考虑怎么办才能把事情摆平,不至于得罪他那位性情暴躁的医生。
克里斯蒂亚娜问:“贡特朗也来了吗?”贡特朗是她的哥哥。
父亲回答:
“来了,已经来了四天了,跟一个朋友一起来的,就是他常跟我们说起那个朋友,保尔·布雷蒂尼先生。他们正一起周游奥弗涅。他们刚从道尔山 和拉布尔布勒 来到昂瓦尔,下周末又要出发去康塔尔 。”
接着,他问女儿,昨晚坐了一夜火车,她是不是想休息一下,休息到吃午饭;可是她说她在卧铺车里睡得非常好,只需要给她一个小时的时间梳洗化妆,然后她就想去参观村庄和浴所。
父亲和丈夫便回各自的房间,等她做准备。
她很快就让人叫他们出来,一起下山。她一看到村庄就兴奋不已。这村庄建在树林里,嵌入这条深深的谷地,被小山那么高的栗树围得严严实实。门前,院内,街道上,到处都能看到栗树,四百年来它们持续萌发,恣意蔓延;到处都有喷泉,这些喷泉都是在一块立着的黑色石头上凿一个洞,一道清泉喷涌而出,画一个弧线,然后落在一个水槽里。一股新鲜的畜栏气息在高大的树下飘荡。一些奥弗涅妇女,或者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在大街上,或者站在自家的房屋前,手指灵活地运动着,在一个系在腰间的纺锤上纺着黑色毛线。她们的裙子的下摆较短,遮不住穿着蓝袜子的瘦瘦的脚踝;裙子的上身用一个类似背带的吊带挂在肩上,露出衬衫的粗布短袖,从袖子里伸出结实干瘦的胳膊和骨头突出的手。
突然,忽高忽低的滑稽的音乐声从这群散步者的前方传来,像一架声音微弱的手摇风琴,一架破旧、嘶喘、磨损了的手摇风琴。
克里斯蒂亚娜惊呼:
“这是什么声音?”
父亲笑了起来:
“这是娱乐场的乐队。发出这噪音的乐队,有四个乐手。”
他把她领到贴在一个农庄拐角的红色广告前,那广告用黑字写着:
七月六日(星期六)
指挥:巴黎音乐学院第二大奖获得者圣朗德利大师
钢琴:雅维尔先生,巴黎音乐学院大桂冠获得者
长笛:诺瓦罗先生,巴黎音乐学院桂冠获得者
低音提琴:尼科尔蒂先生,布鲁塞尔皇家音乐学院桂冠获
得者
音乐会后,大型演出:
普安蒂莱先生的
独幕喜剧
扮演者:
皮埃尔·德·拉普安特……奥德翁剧院的佩特吕斯·马尔泰尔先生
奥斯卡尔·莱维耶……………………轻喜剧院的佩提尼维勒先生
让…………………………………波尔多大剧院的拉帕尔姆先生
菲律宾姑娘……………………………奥德翁剧院的奥德兰小姐
剧中音乐仍由圣朗德利大师指挥
克里斯蒂亚娜很新奇,一边大声读,一边笑个不停。
父亲见她那么开心,又说:
“哦!他们一定会把你逗乐。咱们过去看看。”
他们向右拐,走进公园。三条小路上都有浴客在庄重、缓慢地散步;他们走一会儿就去喝矿泉水,喝完了又继续走。一些人坐在长凳上,用手杖或者阳伞的尖儿在沙地上画着杠杠。他们一言不发,似乎什么也不想,只是活着,被温泉站的沉闷弄得麻木了,瘫痪了。只有不知哪儿来的、也不知怎样产生的古怪的音乐声,在静谧的空气里跳跃,在树丛中掠过,仿佛在激励那些忧郁的漫步者。
有人在叫喊:“克里斯蒂亚娜!”她转过身去。是她的哥哥。他向她跑过来,拥吻她,跟昂代尔马特握过手,便拉着她的胳膊往前走,把父亲和妹夫丢在身后。
兄妹俩聊了起来。哥哥是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像她一样笑呵呵的,像侯爵一样没有主见,对大事漠不关心,但总是为区区一千法郎费尽心机。
“我以为你在睡觉呢,不然我早就来找你了,”他说,“不过,今天上午保尔带我去参观图尔诺埃尔古堡 了。”
“保尔是谁?啊,对了,是你的那个朋友!”
“保尔·布雷蒂尼。真的,你不认识。他这时正在洗温泉浴呢。”
“他有什么病吗?”
“没有,不过他也算在治疗吧。他刚得了失恋病。”
“于是,他就来洗微酸——好像叫微酸——温泉浴,为了恢复平静。”
“是的。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啊!他受到很大打击。这是个性情暴烈的可怕的小伙子。他差一点死掉。他甚至想把她也杀死。那是个女演员,挺有名气的女演员。他爱她爱得发狂,而她却对他不忠,当然啰,这就必然酿成骇人的悲剧。于是,我就把他带到这里来。他现在好些了,不过总还想着这件事。”
她刚才还笑嘻嘻的,现在变得严肃了,说:
“如果见到他,我一定会感到很高兴。”
不过,对她来说,“爱情”这两个字并没有什么深文大义,她有时想它,也只是如一个穷家女子想一串珠宝项链,想一个镶满钻石的冠冕式的发饰,怀着对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的久梦乍醒的兴趣。她是根据读过的几本小说来想象爱情的,并不认为爱情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从来没有怎么梦想过,因为她生来就有一颗幸福、安宁、知足的心;虽然结婚已经两年半了,她还没有从天真少女们生活的甜梦中醒来,没有从那心灵、思想和感觉都陶醉于其中的甜梦中醒来。对某些妇女来说,这甜梦会一直绵延至死。生活对她来说似乎是那么简单和美好,没有任何纷扰,她从来不去寻找什么意义和缘由。她生活,睡觉,衣着讲究,笑呵呵的,很满足!她还能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呢?
当人们介绍昂代尔马特给她做未婚夫的时候,她起初是拒绝的,就像一个单纯的孩子,对要她成为一个犹太人的妻子感到气愤。她的父亲和哥哥也和她一样厌恶,回答也一致,那就是断然拒绝。昂代尔马特便销声匿迹,像是死了一般。但是,三个月以后,他借给贡特朗两万多法郎;而侯爵,出于另外的原因,也开始改变主意。首先,一般来说,他自私地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当别人坚持的时候,他总是退让。女儿常说他:“噢!爸爸的想法总是糊里糊涂!”而事实的确如此。他没有主张,没有信仰,只有随时都会变化的一时的热情。有时,他短暂、诗意地依恋本阶级的陈旧传统,渴望有一个国王,不过应该是一个聪明、宽厚、明智、与时俱进的国王;有时,读了米什莱 或某个民主派思想家的一本书以后,他又热烈赞同人类平等,赞同各种现代的主张,赞同贫穷、被碾压和受苦的人的要求。他什么都信仰,他的见解因时而异。他的老朋友伊卡尔东夫人跟许多以色列人有联系,非常希望促成克里斯蒂亚娜和昂代尔马特的婚姻,便开始鼓动这件事,她很清楚用什么理由能打动他。
她向他指出,犹太民族已经到了复仇的时刻;他们曾像大革命前的法国人民一样备受迫害,现在他们就要通过金钱的伟力压倒其他民族了。侯爵没有宗教信仰,但他深信上帝的观念只不过是立法上的一种概念,比简单的正义观念更适于糊弄那些傻瓜、无知者和胆小鬼,他对各种宗教教义同样尊重,不分高下;他对孔夫子、穆罕默德和耶稣基督一视同仁,抱着同等的看法和真诚的敬意。曾经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那件事,在他看来根本构不成原始的罪过,而只是一个大的政治失误。结果,伊卡尔东夫人只用了几个星期的工夫,就让他转变了观念,对到处受迫害的犹太人所做的隐蔽、不懈、威力无比的工作大表赞赏。他突然改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的辉煌胜利,认为这是对他们所受的漫长屈辱的公正补偿。他看到他们像统治人民的帝王们的主人一样,任意支撑一个王座或者让它倒塌,让一个国家像一个葡萄酒商一样破产,在向他们卑躬屈膝的君王们面前扬眉吐气,把他们不干净的金钱扔进笃信天主教的统治者们见不得人的金库,而作为报答,从他们那里得到高贵的头衔和铁路线的建设权。
于是,他同意了威廉·昂代尔马特和克里斯蒂亚娜·德·拉夫奈尔的婚事。
至于克里斯蒂亚娜,伊卡尔东夫人原是她母亲的密友,侯爵夫人死后又成为她的贴心顾问,在这位顾问不知不觉的影响下,再加上父亲施压,哥哥因为得了好处而变得无所谓,尽管她不大喜欢他,她还是同意了嫁给这个富有、肥胖但还不算丑的小伙子,就像她同意到一个不喜欢的地方度夏一样。
现在呢,她觉得他很体贴,很随和,不笨拙,在亲密生活中很讨喜。不过,她也经常和过河拆桥的贡特朗一起嘲笑他。
贡特朗常对她说:
“你丈夫的脸色越来越红润了,脑瓜越来越秃了。他就像一朵有病的花,一只剃了毛的乳猪。他哪儿来的这么好的气色?”
她回答:
“我向你保证,这和我毫无关系。有些日子,我真想把他粘在糖果盒上做商标。”
说话间,他们来到浴所前面。
两个男人分别坐在大门两边的麦秸垫的椅子上,背靠着墙,抽着烟斗。
贡特朗说:
“瞧,两个多么典型的活宝。瞧右边的这一个,戴希腊帽的瘸子!这是普兰唐老爹,他以前在利奥姆 当狱卒,后来成了这里的看门人,几乎就是昂瓦尔浴所的营业主任。不过这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变化,他管制病人就像从前管制犯人一样。在他的心目中,浴客全都是囚犯,单间浴室就如同囚室,淋浴大厅就如同地牢,波纳菲尔医生用巴拉杜克 导管给病人洗胃的地方,就如同神秘的行刑室。根据‘被判刑的男人都不值得尊重’这一原则,他不跟任何男客人打招呼。他对女客人比较尊重,只是在尊重里面带着一点惊异,因为他在利奥姆监狱看守的没有女人,那监狱是专门囚禁男犯人的,他还不习惯跟妇女说话。另一个人是收款员。我敢跟你打赌,你不敢让他写你的名字;不信,你试试看。”
贡特朗向坐在左边那个人轻声慢语地说:
“塞米努瓦先生,这是我的妹妹,昂代尔马特夫人,她想订十二次温泉浴。”
收款员个子又高又瘦,一脸可怜相,站起身,走进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就在医务督察波纳菲尔的诊室对面。他打开一个本子,问:
“什么名字?”
“昂代尔马特。”
“您说什么?”
“昂代尔马特。”
“怎么拼?”
“昂—代—尔—马—特。”
“好嘞。”
收款员慢吞吞地写起来。等他写完了,贡特朗问:
“您能不能把我妹妹的名字念一遍给我听?”
“好嘞,先生。昂泰尔帕特太太。”
克里斯蒂亚娜笑出了眼泪。她付了款,问:
“楼上是什么声音?”
贡特朗拉着她的胳膊,说:
“去看看。”
凶狠的吵嚷声从楼梯那儿传来。他们上了楼,推开门,只见一个大咖啡厅,摆着一张台球桌。台球桌的两头有两个只穿衬衫的男人,手里各执一根木杆,在激烈地争吵。
“十八。”
“十七。”
“我跟你说我十八。”
“不对,你只有十七。”
那是娱乐场的经理,奥德翁剧院的佩特吕斯·马尔泰尔先生,正在和他团里的丑角——波尔多大剧院的拉帕尔姆先生,像每天一样在打台球。
佩特吕斯·马尔泰尔的肥大松软的肚子像大球一样,在衬衫下面直晃荡,下面的裤子真不知道是怎么系住的。他在几个地方当过蹩脚的演员以后,取得了昂瓦尔浴所娱乐场的经营权。他整天都在畅饮供浴客喝的饮料。他那副庞大的军官八字胡 从早到晚浸在大杯啤酒的泡沫和各种利口酒的黏糊糊的甜浆里。他让自己招募来的这个老丑角也热衷上台球而不能自拔。
早上一起床,他们就开始打台球,一边打,一边互相辱骂,互相威胁,几乎连吃午饭都没有时间,绝不容许顾客把他们从绿毯上赶走。
他们把大家都赶跑了,却一点也不觉得生活无趣,尽管这个季度末佩特吕斯·马尔泰尔就要面临破产。
娱乐场的女收款员从早到晚看着这无休无止的球局,从早到晚听着这没完没了的纷争,从早到晚不停地给两个不知疲倦的球员端大杯啤酒和小杯烈酒,累得精疲力竭。
贡特朗拉着他妹妹就走:
“咱们去公园,那里凉快些。”
他们沿着浴所走到尽头,突然看见一个中式凉亭下面有一个乐队。
一个金发的年轻人发狂似的奏着小提琴,一边用脑袋,用随着节拍乱舞的头发,用弯曲、挺直、剧烈摇晃的身体,像挥动指挥棒一样操控着坐在他对面的三个古怪的演奏者。此人就是音乐大师圣朗德利。
除了大师,还有他的几个助手:一个钢琴家,他那台乐器带轮子,每天早上从浴所的更衣室推到亭子里;一个身材硕大的笛手,吹笛子的样子就像在吮一根火柴,用他臃肿的手指胳肢着笛子;一个低音提琴手,外貌像个痨病鬼。克里斯蒂亚娜在村里大街上意外听到的,就是这四个人不辞辛苦地炮制的、像破手摇风琴发出的音响。
她停下来,正在远远地观看这帮人表演,一位先生跟他的哥哥打招呼:
“您好呀,亲爱的伯爵。”
“您好,大夫。”
贡特朗介绍说:
“这是我的妹妹。这位先生是奥诺拉医生。”
面对这第三个医生,克里斯蒂亚娜好不容易才忍住她觉得好笑的表情。
医生向她致礼,并说了句奉承话,接着说:
“我希望夫人不是有病吧?”
“有。恰恰有一点。”
他没有追问,就转换了话题。
“您知道吗,亲爱的伯爵,待会儿能在谷口看到一个非常有趣的场面。”
“什么场面,大夫?”
“老奥利沃要炸掉他的小石山,啊!这在您看来不算什么,对我们来说可是一件大事。”
然后,他就解释起来。
老奥利沃是本乡最有钱的农民,有人估计他每年有五万法郎进账,昂瓦尔峡谷通向平原的出口一带,所有的葡萄园都是他的。正好在村口,和小山谷分界的地方,耸立起一座小山,或者说是一个挺大的小丘,老奥利沃最好的几处葡萄园就在这小丘上。可是在其中一处葡萄园里,紧挨着大路,离小河两步远的地方,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一个小石山,既妨碍耕种,又遮住一大片葡萄园,使之见不到阳光。
十年来,老奥利沃每个星期都宣称要炸掉他的小石山,可他总下不了决心。
每次本地的一个小伙子要出发去服兵役,老爷子都会对他说:“你放假回来,务必带一点炸药给我,好炸掉我那块‘石头疙瘩’。”
所有的小兵回来的时候,果然都偷拿一点炸药,放在包里,给老奥利沃炸他的“石头疙瘩”。箱子里已经装满了炸药,但是“石头疙瘩”却纹丝没动。
终于,一个星期以来,人们看见他带着身材魁梧的儿子雅克,绰号叫“大块头”,奥弗涅土语发音叫“大块斗”的,在凿那块石头了。今天早上,他们已经往巨岩的掏空的肚子里填满炸药,接着又把洞口堵上,只让导火线穿过。导火线是从烟草专卖商那儿买来的吸烟用的火绳。预定两点钟就要点火。因为导火线很长,两点五分,最晚两点十分,大石头就要炸掉了。
克里斯蒂亚娜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想到这大爆炸,她已经觉得很好玩,仿佛又找到童年时代一种让她淳朴的心快活的游戏。
说着,他们走到了公园的尽头。
“再往前走是什么地方?”她问。
奥诺拉医生回答:
“‘世界尽头’,夫人,也就是说,进入一个没有出路的峡谷,一个在奥弗涅地区很有名的峡谷,是本地最美的自然奇观之一。”
这时,钟声在他们身后敲响。贡特朗大声说:“哎呀,已经到吃午饭时间了!”他们就往回走。
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向他们迎面走来。
贡特朗说:
“我的小克里斯蒂亚娜,我向你介绍保尔·布雷蒂尼先生。”
接着又对他的朋友说:
“这是我的妹妹,亲爱的朋友。”
她觉得他其貌不扬。黑色的头发又短又硬,眼睛太圆,表情近乎严厉,脑袋又圆又大,让人联想到炮弹,一副大力士的肩膀,样子有点野蛮、沉重和粗鲁。不过,从他的礼服、内衣,也许从他的皮肤,散发出一种她没有闻到过的微妙、细腻的香味;她心里暗想:“这是什么香味呢?”
他问她:
“您是今天早上到的吗,夫人?”
他的声音有点低沉。
她回答:
“是的,先生。”
这时,贡特朗远远看见侯爵和昂代尔马特在向这些年轻人招手,叫他们快去吃午饭。
奥诺拉医生便向他们告辞,并且问他们是否确实想去看爆破小石山。
克里斯蒂亚娜表示她要去;她一边拉着哥哥的胳膊向旅馆走,一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
“我饿得像只狼。当着你朋友的面那么放量大吃,太难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