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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沸腾的欲望”

关于铁凝

1988年9月,长篇小说《玫瑰门》在文学期刊《文学四季》创刊号上首发。之后,单行本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那一年,铁凝三十一岁。《玫瑰门》的发表给当时的文坛带来困惑,人们对一直以清新、俊逸著称的铁凝创作风格突然发生重大变化而不知所措,尤其是在面对司猗纹这个人物的时候。这个女人身上潜有肮脏、庸俗、令人不快的东西,她黑暗耀目,像芒刺般让人疼痛难耐。

《玫瑰门》是女人之书,有老年女人、中年女人、青年女人:司猗纹、姑爸、竹西、苏眉……阅读的感受很奇妙,在最初,她们每一个人的际遇都令人印象深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留存在记忆中的她们会聚为“整体”,变成对女性命运的整体性呈现。当然,书中那位叫司猗纹的女人并不甘心,她要执拗地冲破岁月的阻挠,不屈不挠地伫立在我们眼前。

司猗纹不是通常的“传奇”女人,她没有获得过哪位男人的倾心热爱和终生追随,她与男性、与整个世界的关系别别扭扭。《玫瑰门》写了她生活中的诸多琐事,民国岁月的情窦初开,共和国成立之初的意气风发,以及充斥着豆浆、油条、粮票、标语、红卫兵与大字报的胡同生活……

《玫瑰门》通过展现人们眼皮底下的琐事而打开我们认识一个女人的全新空间。司猗纹身上有奇妙的“沸腾的欲望”。在起初,她被青春的激情鼓动着。她上街游行,认识进步男青年,并与他有一夜情。这样的青春表明,司猗纹完全有成为革命女青年的可能,她有可能像中国现代史上很多著名女青年那样,走出旧家庭,走向“新生”之路。可是,所有光明的传奇性的道路在司猗纹那里都不存在。这个女人没有勇气和她的家庭彻底决裂,她游移不定,半推半就地完成了婚姻大事。

但新婚丈夫心中已有他人,他刻薄地羞辱婚前便已失身的她。这在司猗纹身上种下对肉体的别样认识——其中有关于肉体的自我怜惜和自我惩罚,有被践踏的羞耻心以及羞耻心的自我泯灭。当然,司猗纹终不是束手就擒的人,她为“沸腾的欲望”所激荡,千里寻夫,再次受到羞辱。

司猗纹生活在家内,但她绝不是躲在卧室里呓语的女人。羞辱的最终结果是她回到庄家后在黑夜里报复她的公公庄老太爷,“她压迫着他,又恣意逼他压迫她。当她发现他被惊吓得连压迫她的力量都发不出时,便勇猛地去进行对他的搏斗了。那是蓄谋已久的策划,那是一场恶战……许久,当她认定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再无什么遗憾时,才下了床向他投过一个藐视的眼光。她像逃脱厄运一样地逃脱了这个房间,也许那不是逃脱,是凯旋”。这个女人的复仇让人作呕,齿冷。

小说中对日常生活的逼真描写使我们不得不认识到,司猗纹生活在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中——这个关系是她成长的土壤。阅读小说的过程,是我们看着一个女人由年轻到衰老,由强悍到虚弱,由雄心勃勃到无能为力的过程。我们看着她与欲望搏斗,这欲望夹杂了羞耻、自尊、自轻与自贱,也夹杂了自虐和虐人,受虐与施虐。

因为“自我”并未在家庭生活中获得确认,司猗纹走向社会寻找认同,她有非凡的渴望楔入“公共生活”的努力。她糊纸盒、锁扣眼儿、砸鞋帮、帮首长做家务、做小学老师。她试图摆脱家庭妇女的称谓,她愿意成为一个被他人看重的独立个体。但还是事与愿违。她太喜欢“出风头”“与众不同”,强烈的欲望总使她“越界”,于是,这个不安分的女人一次次被“社会”推回去。令人无法理解的是,越排斥她的东西,她越愿意去讨好:

多年来司猗纹练就了这么一身功夫:如果她的灵魂正厌弃着什么,她就越加迫使自己的行为去爱什么。她不能够在她正厌恶这脏桌子时就离开它,那就像是她的逃跑她的不辞而别。现在她需要牢牢地守住这桌子,守住她的狼狈,继续喝她的煳豆浆。这是一场争斗,一场她和脏桌子煳豆浆的争斗。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她被她所恐惧和厌恶的东西所吸引,她愿意趋附而近,只要能让她获得关注:

在旧社会刚告结束、新社会尚在开始阶段,司猗纹就在心里默念这口号了。像她,一个旧社会被人称作庄家大奶奶的、在别人看来也灯红酒绿过的庄家大儿媳,照理说应该是被新社会彻底抛弃和遗忘的人物。然而她憎恨她那个家庭,憎恨维护她那个家庭利益的社会,她无时无刻不企盼光明,为了急得一份光明一份自身的解放,她甚至诅咒一切都应该毁灭——大水、大火、地震……毁灭得越彻底越好。于是新中国的诞生与她不谋而合了。

在司猗纹身上,我们看到了大多数人在时代呼唤面前的不由自主、随波逐流,看到的是由趋附带来的个人命运的吊诡。她为自己的“站出来”设计步骤、发表“自白讲话”。但生活总跟她开玩笑,她的站出来最终以小姑子“姑爸”的惨死作为结束。司猗纹的心愿与命运之间有巨大的“反向”。

小说处处都有她不屈不挠的搏斗,同时伴有命运对这种搏斗的嘲弄。可是,这个女人终究也不知道:没有无产阶级的标签,她的每一次站出来都显得丑陋不堪;到了晚年,没有青春护佑,作为外婆的司猗纹处心积虑想和外孙女同学一起去爬山的行为看起来那么不自重;没有丈夫的支持、没有夫妻关系的确认,她所做的一切在大众看来辛酸而可笑……在历史和正史里,没有革命成功结局的庇护,没有社会地位的肯定,这个女人过往的一切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

这是每一次都渴望站在风口浪尖想获得“麦克风”的女人,也是直至终老也不想服输的女人——风潮来了,她主动上前;被抛出去,再迎上前;一次又一次经历被抛弃、被嘲弄、被遗忘的命运。雄心万丈永不服输的女人,灰头土脸永没有出头之日的女人,中国文学史上的“这一个”司猗纹,她让人恼火,让人愤怒,让人不满,她可憎,可鄙,也可怜。

当代文学史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将一个女人日常生活中的庸俗、怪诞写得如此鲜明,“活生生”。司猗纹身上有模糊而又显著的东西。她的性格看起来应该成为生活的主动者,命运的主人。她的命运本该与日常生活格格不入,但是,她却偏偏生长在“日常生活”里。每天读报、汇报、接受外调、唱样板戏,在革命大历史中是多么微不足道,但这个女人却像做大事一般庄严。革命的日常语境激发了她莫名其妙的热情,她谨慎地步步为营,为细碎生活中的每一步都殚精竭虑。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让人吃惊。司猗纹的滑稽由此产生,她的可笑由此产生。

司猗纹身上那种荒诞感,缘于在不太古怪的“正常”世界里呈现出最强烈的情感,庄严情感与古怪际遇相互碰撞后出现了巨大的裂口。迷失在那个裂口中的便是这个女人。作为读者,我们旁观她的认真、她的一本正经,但也深晓她所做的一切都荒唐而无意义,我们不得不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做着那一切。在很多层面上,我们身上不都住着个司猗纹?

铁凝也许是当代中国女性写作史中第一个这样写的作家。着眼于一个女人与自我的搏斗,着眼于一个女人与她的生存环境的搏斗。她着眼的不是女性身上那种通常所说的可爱的或淫荡的,善良的或邪恶的东西,她试图揭示的是人与世界的关系,被人忽视的但又很危险的,被人试图掩饰的但又生机勃勃的东西。作为作家,年轻的铁凝以她独有的敏锐和聪慧捕捉到了人身上黑暗、矛盾、复杂、暧昧的光晕。

司猗纹最令人厌恶之处是她对恶与善的模糊认知。对于她,接受外调是如何满足自己的表演欲和虚荣心,“她的那些无比鲜活的事例毕竟令多数外调者眼界大开,他们大都带着满意而去。连陪同他们的罗大妈也受了吸引”。她并不知道自己在作恶,而只想获得片刻注目:

频繁的外调锤炼了她的接待艺术,她知道怎样迎合不同来者的不同需要,投不同来者之不同所好。该云山雾罩便云山雾罩,该“丢个包袱”便“丢个包袱”,起誓、痛哭、坚决、彻底甚至逗逗来人,都要看来人的需要、所好。有时为了增添些声色,她不惜将自己的一些往事转借他人。

作恶也要作得有腔调,撒谎也要表演得惟妙惟肖。这是并不掌权者的罪恶。在微末的虚荣中,司猗纹身上不断生长出恶行,那种平庸无奇的恶,那种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的恶。恶不断地被激发被鼓励,她已无法辨认哪些是善念,哪些是恶意。她只想找到一个稻草活下去,在空气日益稀薄的空间里找到可以透气的地方。

也许她并未想过她的“表现”会给“姑爸”带来惨烈的结局,她也未曾料到自己的表演最终会使妹妹被游街,未曾料到妹妹被亲生儿子浇煳乳房。她并未预料过虚荣会杀人,会流血。但是,她却知道献宝和罗织罪状会给亲人造成伤害,她是在通过伤害亲人以获得暂时的瞬间的安稳。一切仅仅因为,那些被她轻易编织罪名的对象看起来不如她脑子好使,她们无力反抗。在内心深处,她有意识地使自己成为强者中的一员,以轻蔑更为弱小者。

由轻率而虚荣的言行所引起的不幸与不快,原来可以毁灭一个人的生命,成为一个人噩梦的源起。司猗纹有过片刻悔恨,“她觉得是自己引来了罗主任一家,她那交家具、交房子的机敏,她那振振有词的讲演,常常使她的灵魂不能安生”。但这个女人很快就原谅了自己。“姑爸存在的本身就使司猗纹总是自己威胁着自己,自己使自己心惊肉跳。姑爸的死也许会减轻她的心惊肉跳,再跳也是跳给自己看了。”一个并非十恶不赦的人,一个平庸而虚荣的女人,原来可以这样轻易毁坏许多人的幸福。“在‘姑爸’和司猗纹身上,铁凝再度表现了令人震惊的洞察、冷峻和她对女性命运深刻的内省与质询。”(戴锦华:《涉渡之舟》)

铁凝写的是生活中平庸无奇的恶如何侵蚀占领我们的内心,写的是恶如何与一个人互相成全。她写了一个人的变恶,这个变恶的过程不能仅归罪于时代,也不能仅归罪于个人。她用尖利的刻刀在《玫瑰门》里刻画出司猗纹让人难以直视的面容、骨骼,以及牙齿,她使我们再也无法忘记这个人。《玫瑰门》的意义在于,她书写了我们眼睛没有看到的,一个辛酸而乏味的人在人生道路上的冰冷平庸性格的生成;她写的是人与她所处环境之间的斗争,一个人如何成为另一个人的过程。

小说的结尾是司猗纹的外孙女苏眉生下了女儿,她的额头上也有像司猗纹一样的月牙伤疤。“你爱她吗?”“你恨她吗?”小说中有这样的问话。与其说这是小说中的苏眉在问自己,不如说是叙述人或者说年仅三十岁的作家铁凝在问自己。敢于发问者是勇敢的。人性深处的黑暗和罪恶足以使任何一个年轻的作家掉过头去,但“这一个”作者还是选择了直视。她不仅把她当作她,还当作我们。司猗纹有可能住在每个女人的身体里,也有可能住在每个人的内心里。

与《无雨之城》《大浴女》《笨花》等长篇相比,《玫瑰门》是铁凝文学世界里元气最为充沛的小说。这是一部从非伦理、非道德层面去理解人的小说,她由此打开了一个普通而又有典型意义的女人的内心。小说具有独特性和独创性,它启动我们新的理解力。阅读小说时,你能感觉到作家面对司猗纹时内心涌动着的困惑,小说中有年轻苏眉内心的大幅独白——她渴望扭过头、别过脸,也渴望有一双翅膀使她逃离时代的暴烈。但一种不能名状的本能使她完成了书写。

读《玫瑰门》,我无数次想到别林斯基关于天才作家创作的一个分析:“在这种情况下,唯一可靠的引导者,首先是他的本能,一种模糊的、不自觉的感觉,这种感觉常常是天才本性整个力量所在。他似乎不顾社会舆论,违背一切既存的概念和常识,碰运气走下去,但在同时又是一直朝着应当走的地方走去,于是很快,甚至原来曾经比其他人声音更响亮地反对他的人,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也都跟着他走,他们已经无法理解,怎么可以不沿着这条路走。”

这也是铁凝最后之所以成为铁凝的原因——小说家坚定地遵循她作为作家的本能,遵循她超拔的艺术感受,她为我们理解女性、人性以及历史打开了新窗子。

《玫瑰门》注定是吸引一代又一代读者阅读的小说,它有历史尘埃遮掩不住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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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版本:

铁凝:《玫瑰门》,作家出版社,1989年 VKc/t5xP7QbpPBOh7bBzYwFQxi55/x/sznK6vBrAtwGa9534wal4Vn0zgNgF1O9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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