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许多去过莫言家乡的人说,现实中的高密东北乡并不像其纸上描绘的那样美妙精彩,它跟无数中国北方乡村一样平淡无奇。但我想,这样的印象多半是因为我们对高密东北乡的不了解导致。我们没有喝过那里的井水,没有吃过那里的粮食。有谁和那里的牛羊倾心交谈过?有谁见过黑夜里突然从水中冒出的红色小鬼吵吵闹闹?有谁看到过那个姓蓝的单干户推着独轮车顽固地行走,身边有瘸腿毛驴和小脚妻子陪伴?有谁去赶过那个将千言万语压在心头、一出声就要遭祸殃的“雪集”?我们的确到过高密东北乡,但却从不知晓那里的故事多如牛毛。我们到过现实中的那个地方,但并不代表我们了解它,如同我们与某个人打过照面,却实在不能说相知。毕竟我们没有与之朝夕相处、相濡以沫,它没有成为我们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可是,“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是多么不同。这个人一落生就在这里,这片土地生他,养他,磨炼他,给过他痛苦、羞辱和光荣。他是它真正的儿孙。这里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进入了他的头脑、骨骼、血液。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地域。“世间的书大多是写在纸上的,也有刻在竹简上的,但有一部关于高密东北乡的大书是渗透在石头里的,是写在桥上的。”(莫言:《会唱歌的墙》)那写在桥上的一切只有莫言了解。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打开他的百宝箱,变幻出让人目瞪口呆的“花样”。读过莫言的人恐怕都有过慨叹,似乎中国还没有哪位作家像莫言这样“富有”。
高密东北乡的风物和人事在莫言身体里刻下怎样显著而深远的痕迹,只要读他三十年来的作品便可了解。一切都进入了他的文学疆域:过早辍学,被人耻笑面容丑陋的他在村里放牧;躺在草地上看蓝天和变幻的云彩,想着如何获得磨坊主女儿的青睐;更多的是听故事,久远过去的和正在发生的故事。这位少年长了一双与众不同的、像吸收器一样的耳朵,它吸收高密东北乡的一切,故事、人物、情感、爱恨,借助它的帮助,他“声无巨细”地将一切纳为己有,沉积在内心。那在集市上滔滔不绝的“说书人”的每一句话都顺着风进入少年人的心里,他像复读机复述他们的故事,他模仿他们的“滔滔不绝”“舌灿莲花”。奇幻、诡异的故事发生在他的作品里,也似乎再自然不过了。
我被《蛙》里一个场景触动。小说中的姑姑一个人走夜路,两边是一人多高的芦苇。一片片水被月光照着,亮闪闪的。这一刻,姑姑听到了叫声,“蛤蟆、青蛙,呱呱地叫。这边的停下来,那边的叫起来,此起彼伏,好像拉歌一样。有一阵子四面八方都叫起来,呱呱呱呱,叫声连片,汇集起来,直冲到天上去”。就是在那个夜晚,书中的姑姑体会到恐惧。“常言道蛙声如鼓,但姑姑说,那天晚上的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姑姑说她原本是最爱听初生婴儿哭声的,对于一个妇产科医生来说,初生婴儿的哭声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啊!可那天晚上的蛙叫声里,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
蛙声如泣诉,姑姑惊恐地跪在地上,像青蛙一样爬行。“这时,姑姑说,从那些茂密的芦苇深处,从那些银光闪闪的水浮莲的叶片之间,无数的青蛙跳跃出来。它们有的浑身碧绿,有的通体金黄,有的大如电熨斗,有的小如枣核,有的生着两只金星般的眼睛,有的生着两只红豆般的眼睛。它们波浪般涌上来,它们愤怒地鸣叫着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把她团团围住。”
姑姑想逃跑,在奔跑中她回头看,那景象令她魂飞魄散:“千万只青蛙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叫着,跳着,碰撞着,拥挤着,像一股浊流,快速地往前涌动。而且,路边还不时有青蛙跳出,有的在姑姑面前排成阵势,试图拦截姑姑的去路,有的则从路边的草丛中猛然地跳起来,对姑姑发起突然袭击。”
姑姑恐惧,因为姑姑知道,那万千青蛙是她曾阻止出生的生命;她知道,那“蛙”声一片,是“哇”声一片,也是“娃”声一片。那些被扼杀在胚胎里的生命,就这样在某一个夜晚集体向姑姑追索、声讨。姑姑遇到的场景是真的吗?也许它们只出现在我们孤独的梦里,但那奇幻场景下的隐秘疼痛,却早已在我们身体里种植。
人们内心无法言说的疼痛就这样被莫言笔下蛙声齐鸣的“奇幻场景”唤醒了。《蛙》像莫言其他小说一样,写得茂密茁壮,幽深而诡异。尽管它直面当下现实,但又具有荒诞性和传奇性。
姑姑名叫万心,她是一位助产士,曾经的高密东北乡的送子观音,后来成为当地计划生育政策的基层执行者。以姑姑的一生为镜,《蛙》书写了中国生育制度的巨大变革。
作为小说人物,姑姑很“典型”,她“真理在握”,一往无前。逐渐降低的人口增长数字显示了姑姑们工作的切实有效,但小说中姑姑助手小狮子退休后对生育儿子的热衷却是这场“较量”的深刻隐喻。
这是多么艰苦卓绝的战斗和争夺!围绕着身体,进行着一场拉锯战,不屈不挠地争夺对身体的支配权和所有权。那些有着茁壮生命力的身体,在现实面前遇到了何等的磨难:做了结扎的男人们觉得自己不再是男人,性功能出现问题。更让人感慨的是女性身体。被追赶的孕妇张拳老婆多么渴望跳到河里逃脱,以生下她已快足月的孩子;叙述人蝌蚪的妻子王仁美终于怀上二胎,姑姑堵在她家门口,在劝说和威胁之下王仁美答应把孩子引产;美丽的侏儒女子王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早产了第二个女儿陈眉,也留下她对姑姑带血的感激:“谢谢你让孩子来到人间。”……
这是为生存而生育的村民,这也是为生育而死去的高密东北乡人——当他们以极具戏剧性而又不无真实的面容出现时,《蛙》里便包含了“生育何以为生育”“生存何以为生存”的谜题。莫言有着这个时代一位书写者应该有的敏锐,他有非同一般的现实感,他触到了中国人内心的隐痛,这也是世界关注的焦点。《蛙》书写的是整个现代中国社会发展历程中的巨大困惑——我们该怎样理解人类的生育问题与世界环境的不断恶化?我们该怎样面对自己的生育权和人类的发展权?
姑姑晚年充满负罪感。在夜晚,她听到蛙鸣,意识到那是无数婴儿在哭泣和控诉后,她最终决定嫁给捏泥人的郝大手,希望将消失在风中的那些孩子重塑。此后,姑姑的屋里,东、南、北三面墙壁上,全是同样大小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安放着一尊“娃娃”。每个“娃娃”,她都能记起他是哪一天被引产、流产,十八年前、十七年前、十六年前、十五年前……如果他们活着,早已长成翩翩少年!
读《蛙》能强烈感受到共情,整部小说因使用了对日本友人诉说的书信体形式而具有感染力:他为高密东北乡的男女子民们顽固的子嗣观念迷惑,他为走出那块土地的陈耳和陈眉的悲惨命运而痛楚——她们在东丽玩具厂的大火中一个被烧成焦炭,一个被烧毁面容。《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生育史,其中有莫言的疼痛感。疼痛感背后是一位知天命的男人的慈悲心。这慈悲是姑姑面对那些“娃”的忏悔,是“父亲”莫言面对那些消失的孩子的眷恋,是兄长莫言对生活在当下的兄弟姐妹命运的深切关注。小说结尾的“戏剧”处理使整部作品进入高潮——小说家使用了戏剧表达的方式,让每一个癫狂而痛楚的人物,姑姑、陈鼻、陈眉,以及郝大手、蝌蚪的戏剧性命运非同寻常地在一个场景里同时出现。
2010年,第一次读到《蛙》时,我立刻想到少年时代看央视春晚小品《超生游击队》的场景。那小品戏谑、调侃,是对超生夫妻们的讽刺和规劝,它在电视屏幕上被无数次播放,让我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出眼泪。直到此刻,我都能听到自己当年年幼无知的傻傻的笑声。《蛙》之后,我无数次为自己当年的笑声羞愧。是《蛙》让那种笑声停止。在“蛙”声齐鸣的表象之下,莫言说出的是最朴素的道理:那些“东躲西藏”,一点也不好笑;那些人,需要体恤和理解。
这便是《蛙》的意义,它是来自高密东北乡的讲述,它是个人的,它是民间的,它来自中国人内心,它唤醒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疼痛。
《蛙》写的是子宫里的死亡,写的是生的困难,写的是生育、生存,以及生活本身。在创作《蛙》之前,莫言出版了长篇小说代表作《生死疲劳》。在那部小说里,莫言写的也是“生”,一个人的不断的“生”的“轮回”。当然,写的也是“死”,一个人如何和“死”较量,一个人如何对他的“死”不屈服。
《生死疲劳》元气旺盛,它写的是家族史,大约是从1950年1月1日到千禧年的五十年。主人公西门闹是西门屯的大地主,勤劳,做农活有强迫症倾向,他与我们脑海中的地主形象有所差异——他行善积德,也救别人的命。但他遭受的却是“横死”的命运。他在1950年被押上刑场执行枪决时,内心充满了委屈与不平。对于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对的死亡结局,他是“这一个”,他不服。
西门闹真是闹啊,他在阴曹地府里受了两年的煎熬,鸣冤喊屈,即使在油锅里被“炸干”也要申冤。最终,阎王爷同意他“不死”,同意他转世投胎,“活”过来。西门闹死后重生,他转生为驴,死去;转生为牛,又死去;再转生为猪,再死去……一直转生为狗、猴以及大头婴儿蓝千岁。经历了“驴”折腾、“牛”犟劲、“猪”撒欢、“狗”精神,也目睹了五十年来整个家族的恩怨情仇之后,小说的倒数第二章,西门闹再一次被带到阎王面前。阎王问:“你心中,现在还有仇恨吗?”西门闹犹豫之后最终摇了摇头。结局之后,整部小说开始了它本应有的那个开头:“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那天讲起……”又是轮回。
《生死疲劳》里有与众不同的生死观。莫言以“阴曹地府”的形式唤回了我们遥远的文化记忆。不管这样的想象看起来多么迷信、荒唐和不科学,但我们的精神渊源其实就是出自那里。那个奇妙的核子,就是我们最朴素的来源和出处。
整部作品虽然以家族史做底,但依托的是生死轮回的时间概念。这与通常的线性时间观念不同。尽管小说中也有“公元时间”,但“轮回”和“转生”却来自佛家。
小说中关于人与动物的转换也有意思,每一次的转生,西门闹几乎都开始他的另一种畜生生活,驴、牛、猪、狗、猴——有了灵性的动物每一次都转生到他的子孙的生活中去,人与畜生的生活相吸相生。在畜生眼中,人们的行为被扭曲和放大;但在牲畜身上发生的故事有时候更震撼。你读每一部分都要重新体会一种动物的习性,不同的高度决定了他们看到的世界不同,牲畜眼中的世界和读者本身固有的关于人的世界的理念纠缠在一起,这是难得的、有挑战性的、充满阅读快感的旅程,让人感动、难过、悲凉,又无言以对。这些转生动物视角的引入,使你不由想到中国传统中的万物相长的观念,人与牲畜之间的亲缘关系,民间的善恶标准,生死观念,朝代更迭,都是轮回,都是混沌。
当代有很多小说家在追求如何回到民间。但莫言的实验显然更为彻底——小说每一章节都以古代白话小说章回体的标题出现,比如第一章是“受酷刑喊冤阎罗殿 遭欺瞒转世白蹄驴”,第二十一章的标题为“再鸣冤重登阎罗殿 又受瞒降生母猪窝”等。《生死疲劳》把民间戏曲、说唱形式移植于小说中,和中国传统精神有关的内容、时间观、价值观与说书形式相互依托——内容与形式和谐地统一使这部小说具有了强烈的“中国精神”,那也是属于中国传统的“民间精神”。读《生死疲劳》时,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意志:人,是有魂灵的,即使死了,也要寻找他的尊严和权利。在无神论的语境里,在“不信”的时代里,《生死疲劳》对人的灵魂和尊严进行了一次探底。
《蛙》和《生死疲劳》使人意识到,莫言小说的魅力在于奇幻外壳之下的朴素与本真,有时候,这位作家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讲述了一个常识,关于人的常识,关于生的常识,关于死的常识——在常识常常被遗忘的时代里,这位小说家选择讲述常识。这两部小说也都让我想到《聊斋志异》。在花妖鬼狐的掩护里,蒲松龄先生写的是现实主义的。当然,莫言的尝试也让人无法不想起《西游记》以及《封神演义》的神怪文学传统,甚至还有《窦娥冤》《牡丹亭》等。
据说,在《生死疲劳》写到一半的时候,莫言遇到了困境,偶然想到给每一章起个小标题。尽管这部小说不完全是章回体,但他希望以此表达对古代经典小说的敬意。《生死疲劳》是这位作家多年认真思考的结果,因为他既不想落入窠臼,又舍不掉史诗情结,还想独树一帜,最后,他选择回归传统,从传统中寻找资源。这也意味着走过千山万水、历经三十年后,莫言选择了重回他的传统和家园。
记忆中,莫言将蒲松龄的影响视为黑夜中老祖父点起的“灯笼”。“这灯笼跳跃着,若隐若现,刚好能照亮漆黑暗夜中的一条羊肠小道,道路两边是埋藏着尸骨的坟墓。在老祖父的故事里,这灯笼总是由那些善良的、助人为乐的得道孤仙高擎着,在引导夜行者至坦途时,它便亮一下辉煌的法相,然后化作一道金光遁去。”(莫言:《好谈鬼怪神魔》)“灯笼”给予莫言“大踏步后退”的勇气,也使传统中不朽的元素在他的作品里闪现。《生死疲劳》以向民间传统致敬的方式唤回了传统小说的美质,这种唤回不仅指外在的形式,还有对一种民间经验和中国精神的记取。
在200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檀香刑》中,莫言曾把他对民间资源的追溯自评为“大踏步撤退”,并且,他认为自己“撤退”得还不够。今天,当我再次想起他的“撤退”说时,我发现这位作家老实面孔之下的某种“狡猾”,他这分明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这哪里是什么“撤退”,这正是他的“先锋”。稍微了解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现状的人就会知道,这样的尝试,使莫言一下子远离了当代的许多潮流写作而找到了他强大的根基。当一位小说家渴望将他的个人才能融进久远的文化传统中时,他其实是找到了他的家园和真正的路,剩下的,只需大踏步走便是了。
——读莫言的方式有多种,看奇幻的看奇幻,看狂欢的看狂欢,但最终,一切来自传统的都将复归传统,来自民间的都会返回民间。
阅读版本:
莫言:《生死疲劳》,作家出版社,2006年
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
莫言:《用耳朵阅读》,作家出版社,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