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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信任最珍贵(修订版自序)

每次阅读都是寻找,每次阅读都是跋涉,每次阅读都是辨认。

漫长旅途,如果运气够好,会遇到同路人的,那就有如荒原游荡后的久别重逢——当我们终于照见似曾相识的面容,听到久远而熟悉的言语,触到频率相近的心跳……真是再开心不过的事。也许就是一秒、一瞬,但已足够。它瞬间便可照亮我们的生活。它使我们在这凡俗麻木的人生途中突然醒来:原来这些文本里潜藏着不安稳的心;原来在或平庸、或苍白、或荒诞诡异、或众声喧哗的现实面前,竟也有一些不妥协的、不服从的、致力于改变、致力于完善、致力于搏斗的心灵在呼喊。这呼喊有如暗夜中的微火,当然微弱而偏僻,就像千百年文学作品的本来面容一样,却也明亮迷人,给夜行人以温暖的安慰。

这里的文字,多数写于2010年之后,风格趋近一致,是我对此刻我们时代那些偏僻声音的收听、记录、辨析和欣赏。我试图将我们时代最独特的微火聚拢,使其成为某种光亮:在这个光亮面前,我希望看到此时此刻作为人的自我、认清作为人的自身。本书的言说方式竭力摒弃“论文腔”而追求生动亲切,写作文体靠近“随笔”而非严格意义上的文学论文,这是我近年来的写作追求。

上面的话来自2015年我为《持微火者》初版所写的自序。算起来已过去了六年,今天重读,每一句话依然都是我想说的。那时候我对文本中的“微火”意象极为着迷,只有从文本中感受到某种光亮和触动,我才可以写下自己的感受。当然,六年过去,我对文学批评这个职业,也有了新的感慨和认识。

我越来越意识到,整个社会对文学批评的信任度正在下降,与此同时,今天,作为文学批评从业者,给予一部新作品恰如其分的判断也的确变得非常难。比如,当我们讨论一部作品优秀时,我们是在何种尺度里说它好?是放在现代以来的文学框架里,还是中国古代以来的文学框架里,又或者是和国外的同代作家相比呢?还比如,如果这位新作家模仿了最新的拉美、欧洲或者日本文学作品,如果这位作家从最新的美剧、韩剧里获得了灵感,批评家又该如何评价他的作品?作家的涉猎面宽广了,相应地,对批评家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今天的文学批评,要求批评家要有广泛的阅读,要有敏锐的视野,要有雅正的趣味,要有审慎的态度。

我知道,很多批评家同行越来越倾向于不给一部作品下判断,但我对这种看法存疑。我的看法是,现场文学批评是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奠定一部作品文学史地位的第一个声音;文学批评家的判断意味着一种标准与尺度,它很珍贵。

今天的文学评价标准是多元的,有豆瓣评分,有网友投票,有发行量指标,更有各种各样的大数据支持。有如此多的数据,还需要批评家的判断和评价吗?这是一个问题。但这也不是一个问题。有许多标准是由机器计算出的点击量和平均值,这与真正的艺术判断无关。越是在大数据流行的今天,批评家越应有自己的判断和主体性。今天更需要无数文学批评同行共同努力,建立一个文学的尺度、一个雅正的文学标准,给未来的文学史写作留下我们这个时代批评家的声音,让未来人们读今天的文学作品时,不仅能看到数据、看到网友感受,也能看到严肃的来自批评从业者的判断。

想到朱自清。1929年,朱自清在清华大学国文系课堂上开始讲授“新文学”。在他的讲义里,既有鲁迅、沈从文,也有冯文炳、叶绍钧、丁玲的作品。这意味着,他将自己的文学同行、将正在发生着的中国文学带到了课堂上。这是冒风险的选择,可能会让许多人认为时间间隔不够,今天看来却是深有价值。朱自清是给现代作家垫下第一块评价基石的人。九十年过去,我们如此感兴趣他的评价,他为何如此评价鲁迅、如此评价沈从文、如此评价老舍……不得不说,朱自清当年的拓荒工作有着重要的文学史意义,他的判断深刻影响了后来者的认知。

我的意思是,每一段文学史都不是自然形成的。它是由不同阶段、不同年龄和不同身份的文学批评家共同努力写成的。文学批评家最重要的工作是以自己的现场判断参与文学史的建构。

当然,整个社会对文学批评的审美信任度下降,也在于批评家自身的表达。学院化体制导致很多批评家已经不以“人的声音”说话了,大家似乎不约而同地喜欢“论文腔”。这也是许多作家说看不懂当下文学批评的原因,甚至批评家同行也说自己不看文学批评。好的文学批评应是平易近人、娓娓道来的。今天的文学批评以使用一种“非人的声音”写作为荣,这意味着批评家不把普通读者视作自己的理想读者、不再看重批评文字与广大读者之间的沟通。用什么样的语言和腔调与读者沟通,也代表了批评家如何理解文学批评的功用。当文学批评乐于“躲进小楼成一统”,是需要每位批评从业者反省的。

批评家与作家之间,不是粉丝与偶像的关系,不是追随者与被追随的关系,他们是同行与同道关系。他们之间需要真挚坦诚、直言不讳。在一个采访中,李敬泽谈起过一个观点,“作家要让同时代的聪明人服气”,我深以为然。事实上,一位优秀批评家也要让同时代的聪明人服气——他要让同时代读者相信他的每一个评价、每一个判断;他要有能力让作家们相信他说的那部作品是真的好,要让批评同行认可他给予的作品评价并不浮夸。这样的信任并非一时一事,这样的信任需要终生积累——作为批评从业者,要时时刻刻有反省精神,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差和懈怠。只有信任的不断累积,才能最终实现真正的审美信任。

真正让人有审美信任的批评家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想,他首先得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同时代人”。所谓“同时代人”,不是同龄人。不是说70后批评家就一定要写70后作家,80后批评家一定要写80后作家,不是这样的。所谓“同时代人”,要与当代文学同生共长。这位“同时代人”要有足够广泛的阅读,要有能力和当代文学构成对话关系,与当代写作者构成对话关系。一位批评家可以不评价某位作家的作品,但是要了解他的创作概况,只有充分了解当代文学创作现状,才可以做出谁是出类拔萃者的判断。

文学批评是与时间博弈的工作。此刻我们做的每一个判断,十年或者更长时间以后有可能成为笑柄,当然也有可能是闪闪发光的预言。一个优秀的批评家固然要写好的批评文章,但另一项重要工作还在于发现优秀作家,而这些作家在未来则会以文学成就证明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因此,这位“同时代人”,不仅仅要了解当代文学正在发生什么,还要了解当代文学以前发生过什么,预言未来有可能发生什么。当然,“同时代人”的概念来自阿甘本,阿甘本关于“同时代人”的另一个意思是说,这个人在时代之内,但又在时代之外。他能够在这个时代看到晦暗,但其实晦暗也是光的一部分。他要在黑暗中感受到光。我以为,这个“同时代人”要有定力、有耐性,不能随波逐流。

“文艺虽小道,一旦出版发行,就也是接受天视民视、天听民听的对象,应该严肃地从事这一工作,绝不能掉以轻心。”这是孙犁先生的话,我尤其喜欢“天视民视、天听民听”这几个字。它提醒我要充分认识文学写作及文学批评的庄重性和严肃性。我以为,批评家的每一个评价、每一个用词都应该是审慎的、反复考量的,而非轻逸的和任性的。即使文学批评的读者寥寥无几,从业者也要谨慎严肃,时刻意识到“人在写,天在看”。

今天是新媒体时代,一个以讲“惊人之语”为荣、以文字刷屏为荣的时代,但也是一个需要写作者的省察与自律精神的时代。作为批评家,要做到“不虚美,不隐恶”何其难,要与自己的虚荣心做斗争,要有职业的良知——当众人都说此部作品好时,唯独你讨论这部作品的缺点,这当然是一种勇气,但这是为了证明自己与众不同,还是真看到了作品的问题?又或者,如果人人都知道这个作品质量很差,而你独独要写一篇关于这部作品的赞扬之文,那么,有没有勇气问一问自己,此刻的书写是否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显示自己的标新立异?如果为了显现自己的“与众不同”而并不基于作品本身的本质,那么批评从业者就严重背离了自己的职业律条,也便辜负了读者与作家的审美信任。

基于以上种种,我以为,建设文学批评的审美信任至为重要,也是今天文学批评要面对的难局。当然,这并非一个人或几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批评家群体面对的难度。也许我们终生不能克服这个难度,但是,要为跨越它而努力,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正是在此意义上,我认为,普通读者与批评家之间、作家与批评家之间、批评家与批评家之间的审美信任最珍贵。

还是回到这本《持微火者》吧。初版自2016年问世以来,得到了诸多读者的认可,获得了第七届图书势力榜年度十大好书,我深受鼓励。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开始,是我重新认识何为文学批评、何为文学批评工作者的开始。修订此书时,我重新编选了2013年以来陆续完成的关于当代作家作品的文章,它们内在里有着一以贯之的脉络。想说明的是,尽管因为写作时间的关系,我对一些作家新作的理解没有能纳入本书,但我的整体看法没有改变。

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与为本书付出辛劳的诸位。因为他们的支持,《持微火者》的修订版才有机会与大家见面。

张莉
2021年2月26日,北京 08seewlhdtjvAm9iOeRUGTnUSyFiG0H6WSWdyx+SFjWqNRAET4XbqmwNEv5HmrN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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