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夏天,汪长尺的高考成绩直线下滑,连中专录取线都没上。回到家门口,他的膝关节一软,跪在汪槐面前。汪槐闭上眼睛,双手分别捏紧松开,捏紧松开,似乎要把空气捏出水来。汪长尺无比惭愧,恨不得钻进他的掌心,让他一把捏死。他的手捏着松着,时间变得尤其漫长,慢到令人窒息。轮椅散发浓浓的尿味。汪长尺低下头,看见汪槐穿的是半截裤子,就是用长裤剪成的中裤,上面有两个大破洞和无数小破洞。大破洞是磨烂的,小破洞是烟灰烧的。他的两条腿肉少骨多,萎缩得像两根茶木。他赤着的双脚上沾满泥点,脚指甲又黑又长。终于,他的手不捏了,眼睛也睁开了。他长长地叹一声,说为什么越考越差?
“题目比去年的难。”
“再难,也不该掉一百分吧。”
“我……没有缺课,晚睡早起,死记硬背,什么招都用了。”
“那就是你的脑袋瓜不灵喽。”
“……也许吧,脑袋里塞了太多的东西,结果什么都记不住。”
“放屁。”汪槐扭头看着山坳,“你什么打算?”
“回家劳动。”
“那你永远就这么跪着。”
“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聪明,我没那么大的能耐。”
“你有,只要继续补习,你就有。”
“可是……我不想读书了。”
“那你就对不起我,我们。”说完,汪槐用竹竿一撑,轮椅“嘁嘁喳喳”地离去,四个木轮都沾满了泥巴、干草、头发和树叶,转得缓慢吃力。汪长尺站起来,扭头看着远处。山上的树郁郁葱葱,肥大的叶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树木和青草的香味随热浪扑来,虫子的鸣唱此起彼伏,山腰的稻田一片金黄。
汪长尺跟刘双菊收稻谷。刘双菊割,汪长尺搭。劳动的间隙,他们坐在田边的青树下乘凉。刘双菊告诉他这一年村里发生了许多事。刘白条欠了上千元的赌债,老婆差点把房子烧了。田代军家的两头水牛被人盗窃,有人说是张鲜花勾结外面的人干的。张五的女儿在省城打工,每个月都寄钱回来,他们家已经建了一幢两层半的水泥房。王东的老婆汪冬得了妇科病,一直都在吃药,她把盒子和说明书到处乱扔,就连小孩都看见了“宫颈糜烂”“月经不调”……
村里的消息只够刘双菊说两天,但田里的稻谷只收了一半。闷热的空气下,寂寥的山谷里,实在没话可说了,刘双菊就说自己。她说有一天傍晚她在水井湾淋菜,被途经的王东调戏。汪长尺问她从没从?刘双菊说她顺手就给了王东一粪瓢,弄得他一身臭气。
“这事爹知道吗?”
“我跟他说了。”
“他什么态度?”
刘双菊忽然就抹眼泪,说我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他说在你没考上之前,我们不能做任何不洁的事。如果你考上了,他说我可以随便。他明知道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可是他还这么说。我们每天都烧香敬神敬祖宗,生怕一点点邪念都会让你遭报应。蚂蚁不敢踩,鸡都不敢杀,见谁都让三分。张鲜花把你奶奶坟边的土全占了,我们也没争。祖宗都看着,神灵都看着……即使你考上了,我也不能随便。我们不能帮你写作文背书,就想帮你积点德。汪长尺的内心阵阵酸楚,他没想到自己的高考竟然连接着母亲的性生活,连接着父母脚下的蚂蚁。一连几天他都不说话,刘双菊仿佛也说完了。汪长尺举起割下的稻秆,狠狠地拍在搭斗的内壁,谷子纷纷脱落,“嘭嘭”的击打声回荡。山谷显得更加寂寥。
汪槐能撑着轮椅煮饭了。每天回家,汪长尺和刘双菊都能吃到他煮的热菜。除了煮饭,他还能脱玉米,扫地,剥花生,喂鸡,煮茶。每晚饭毕,汪槐都要劝汪长尺去补习。汪长尺说我想去补,你们负担得起吗?汪槐说没问题,这一年我们不是熬过来了吗?汪长尺不信。这一年,他的伙食费、服装费、学习资料和各种用具费,加起来一共花掉一千二百元。家里没牛卖,养了一头猪是用来过年的。除了卖鸡卖蛋卖黄狗,基本没别的收入。他们竟然把黄狗也卖了。他们没添一件新衣。汪槐甚至停服止痛药,据他说雨天里腰杆痛得“嘎嘎”响。
汪长尺偷偷问二叔,家里是不是借钱了?二叔说没有。汪长尺觉得奇怪,趁他们不注意时在屋里翻箱倒柜。一天,他从汪槐的枕头套里翻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欠二叔三百元。
欠张鲜花两百元。
欠王东一百五十元。
欠张五一百元。
欠刘白条十六元。
天哪,他们竟然给刘白条打白条了!汪长尺手里的纸在颤抖。抖了一会,他把它折好,塞进上衣口袋。口袋立刻就沉,仿佛揣着一块铁,把衬衣的肩膀都拉歪了。他拿着纸条分别去见债主。债主们都说你爹反复交代此事不宜声张,免得影响你补习。汪长尺把他们手里的旧借条收回来,重新写了五张新的,借款人由汪槐变成汪长尺。汪槐不知这一变化,每天都在劝汪长尺去补习。汪长尺想他就像喝醉了的酒鬼,唾沫横飞地说着硬话,却忘了自家的实力。
当稻谷全部收完,汪长尺用肥皂给汪槐认真地洗了一次脚,并修剪他又黑又长的脚指甲。汪槐说看样子你是要去补习了?汪长尺说我想到城里打工。汪槐说造孽呀,有书你不读,而去卖苦力,你把一家人的希望都掐灭了。如果你不去补习,那就把剪掉的指甲接回来,把洗掉的污垢还给我。我是稀罕你读书,不是稀罕你洗脚。汪长尺说我不是读书的料,我就是一个平庸的大多数。汪槐摇着头说不,你是天才,你是我们汪家的大救星。
“你过奖了,其实我什么都不是,就一坨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