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长尺剃了光头之后,黄葵给他买了一套西装,配了一副墨镜,然后叫他到厕所里照镜子。汪长尺在厕所里看了许久才出来。黄葵问他什么感觉?他说像黑社会。黄葵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以前那副模样看上去连蚊子都拍不死。汪长尺想白吃白喝这么久,他终于开始收账了。
果然,黄葵给他布置任务,就是跟着去见一个人。这人欠了甲方一百三十多万元人民币,赖着不还,甲方就委托黄葵追债。汪长尺问我的任务就是跟在你屁股后面吧?黄葵说耶,但得带把菜刀。汪长尺顿时飙汗,说杀人放火的事我可不敢。黄葵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白晃晃的菜刀,说没那么严重,只需切他一根手指。
“你切还是我切?”
“当然是你切,哪有总经理亲自动手的?”说着,黄葵把菜刀递过来。汪长尺没接,连腿都抖了,尿一阵阵急。黄葵说马蜂为什么蜇人?狗急了为什么咬人?都是逼出来的,这世道,谁心狠手辣谁就叫成功人士。汪长尺的脑海一下就空白。眼前这个人忽然陌生,令他不敢正看。黄葵把刀把塞进汪长尺的手里。汪长尺像捏住冰块,一股寒意从脊背直滑到脚板底。黄葵摘下他的墨镜,说目光要像子弹,充满仇恨。汪长尺拧紧眉头调整目光。黄葵说狠一点。汪长尺的两个眼珠子就靠近了。黄葵说再狠一点。汪长尺几乎挤成了斗鸡眼。
黄葵把右手放到桌面,说现在我就是你的仇人。汪长尺看着那只肥腻的无数次摸过他脑袋的亲切可爱的“熊掌”,怎么也举不起那把菜刀。黄葵说砍死不要你负责。汪长尺说算了,我不是这块料。黄葵说别轻易放弃,你闭上眼睛试试。汪长尺闭上眼睛。黄葵说现在我的手已经抽走,你大胆地砍吧。汪长尺睁开眼,说你的手不是还在吗?我差点就上当了。黄葵说你管我的手干什么?闭上。汪长尺又闭上眼睛。黄葵把手拿开,说砍。汪长尺说我真砍了?黄葵说废话。汪长尺一咬牙,手起刀落,菜刀斜插桌面。黄葵说砍不砍那是你的问题,闪不闪那是我的问题。汪长尺说其实就是做个凶样吓吓他。黄葵说不,有时得真放血,否则他们不会还钱。汪长尺点头,像是明白了。
“黄葵……”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飘入。汪长尺往门口一看,赶紧戴上墨镜。黄葵“嘘”了一下,示意他别吭声。刘双菊背着包扛着椅子像蚂蚁搬家那样推着汪槐走进来。黄葵迎上去,接过行李。他们喘了一口气,扫视办公室,目光在汪长尺身上打了一个逗号,最后把句号落在黄葵的脸上。
“找了县中、二中,只找到这张椅子,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汪槐说。
“他出去打工了。”黄葵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还没挣到钱,不好意思吧。”
“他去哪里打工?”
“省城。”
“有他的地址吗?”
“没有。”
汪槐叹了一声,脸色铁青,胸腔一起一伏。刘双菊抚着他的胸口,喂他喝水。他呛了一下,不停地咳。刘双菊赶紧给他捶背。这时,汪长尺的腿已经发软,鼻子酸酸。但是他咬牙挺住,想看看自己的心肠到底有多硬。汪槐骂了一声野仔,说叫他好好读书他不读,把人都快气死了。黄葵说李嘉诚不是没读过大学吗?人家不照样发财。汪槐说一个姓李,一个姓汪,没法比。
刘双菊打开行李袋,掏出鸡蛋和红薯放到桌上,说蛋是自家鸡下的,红薯是我种的,本想拿来给他吃,没想到他跑了。黄葵剥开一个鸡蛋,咬了一口。土鸡蛋特有的那种甜香顿时弥漫,家乡的味道扑面而来。汪长尺咽了咽口水,忍住。汪槐也咽了咽口水,说平时我们都舍不得吃,全给他攒着。刘双菊说你和他是最好的同学,看见你就像看见他,你吃也准如是他吃。黄葵“吧嗒吧嗒”地吃着,碎屑从嘴角飞起来。汪长尺的眼角挂着泪花。刘双菊说如果他跟你联系,请你一定劝他回来补习,伯娘求你了。黄葵点头。刘双菊说我喂猪养鸡,挑水煮饭,打柴剥玉米,搬石头砌墙从没喊过一声累,一想到他将来有出息,什么苦我都背得动。
汪长尺的两边脸庞痒痒的,从眼角一直痒下来,快痒到下巴时,他悄悄伸手抹了一下,手掌全湿。汪槐说生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我都想跟他断交。黄葵说这个也要转告吗?刘双菊说不要,你告诉他我们想他了。如果他实在不愿意读书,那就回来跟我种田耕地。在外面打工多辛苦呀,他身上没钱,城里又没亲人,不知道过的什么日子,是死是活都不知……汪长尺“叭”地跪下,叫了一声“妈”,号啕大哭。刘双菊和汪槐都吓傻了,他们疑惑地张望。汪长尺脱下墨镜,泪眼汪汪地:“是我呀,妈……”刘双菊瞬间泪奔。
“造孽呀!”汪槐闭上眼睛,等汪长尺和刘双菊的哭声消停,他才睁开,说把衣服换了。汪长尺找出原先的衣服,钻进厕所换掉西装,走出来。汪槐说收拾行李。黄葵说干吗要收拾行李?他在这里上班。汪长尺看看黄葵又看看汪槐。汪槐说动手呀。汪长尺把旧衣服和晒干的课本全部装进行李箱。黄葵说你要带他去哪?汪槐说去他该去的地方。汪长尺提起行李。黄葵说你没长脑子呀,眼看就要挣大钱了。汪长尺说葵哥,对不起。黄葵说你听他的,一辈子都出不了头。汪长尺说我想读书。黄葵恨铁不成钢,在桌面捶了一拳。汪槐说走吧。一家人肩扛手提推推拉拉地走了。汪长尺偷偷地回了几次头。
他们来到县中操场的一棵树下。汪槐说你跟黄葵混,迟早会出问题,如果安心读书,我们借钱也要供你。汪长尺咬住下嘴唇,点点头,扛着椅子走去。他穿过空荡荡的操场,进入楼道,从二楼的口子冒出来,右转,沿走廊来到右边最后的那扇门口。他朝汪槐和刘双菊挥挥手,然后放下椅子,钻进教室。他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就是后门口,远远就能看见他在门框里的侧影。汪槐和刘双菊持久地看着,像看一幅照片。
忽然,教室里响起了诵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