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槐每天都坐在轮椅上朝坳口遥望。看久了,坳口那棵枫树就像彩色相片印在他的脑海。树冠的形状、枝丫的分布和叶片的浓密,闭上眼睛他都能说出来。他担心汪长尺没伙食费,委托二叔到乡里邮寄了五百元。二叔把底单交给他。他装在左边上衣口袋,没事的时候就掏出来看看,仿佛那是汪长尺的试卷,老师在上面打了五个一百分。除了吃饭,他基本上都在瞭望。游手好闲的刘白条经常来跟他讨烟抽。虽然目的是讨烟,但刘白条并不直奔主题。他总是这样开头:“槐哥,你在看什么呢?”
“看长尺。”
“那么远,你看得见吗?”
“好像就在眼前。”
“他在做什么?”
“学习。”
“学得怎样?”
“全班第一。”
“我要是有这么一个争气的孩子,那就天天请客。”
这时,汪槐十有八九会把香烟掏出来,并亲自为刘白条点上。他们一边抽烟一边聊汪长尺。刘白条不止一次说他梦见长尺做了大官,用一架飞机把汪槐和刘双菊接到了大城市。汪槐咧嘴一笑,说用飞机太夸张,用轿车是有可能的。刘白条说真到了那天,你每个月得送我一条香烟啵。汪槐说一条烟算个屁,我叫他送一条公路。刘白条说我又买不起车,送公路没用,还不如一条烟来得实在。汪槐就把整包烟掏出来,说提前送你。刘白条假装推辞。汪槐就生气了,说你看不起人呀,不就一包烟吗?刘白条喜滋滋地接住。
那些想抽烟或想喝他家米酒的王白条张白条们都用这一招,他们总是从表扬汪长尺开始。只要是夸汪长尺,汪槐百听不厌,嘴角几乎要咧到耳边。刘双菊听到别人背后笑汪槐疯魔,讲给汪槐听。汪槐傻笑,说这就像念经,念多了各路神仙就会保佑。为什么节庆的时候要说大吉大利?为什么门上要贴开门见喜动步生财?这和夸长尺是一个道理。
汪槐每天都要供三炷香。供香时,他不求自己的腰杆好使,只求汪长尺能考上大学,将来做个大官。有时他也会在梦中笑醒,笑醒多半是因为他梦见汪长尺做了县长。第二天,谁要是来讨烟抽讨酒喝,他就会把自己的梦讲一遍。于是,男村民奔走相告,轮流来听来抽来喝。这样的时刻,他把腰痛忘了,把自己的倒霉忘了,好像那个梦就是真的,即使暂时还不是真的,但他相信迟早会变成事实。
枫树的颜色有了一点点轻微的变化,它的树冠上粘了一抹淡淡的浅黄。别人看不出,只有天天在看的汪槐才敏感地察觉。这天傍晚,邮递员进村了,他把二叔寄的汇款单退了回来,汇款单上贴着“查无此人”。汪槐拿着汇款单看来看去,地址没问题,姓名没问题,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汪长尺蒸发了。他的希望瞬间破灭,整个人软得像煮熟的面条。坳口的枫树不见了,二叔家的瓦檐不见了,天一下就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星星没有灯光,甚至没有声音。刘双菊叫他吃饭,他没听见。刘双菊把他推进堂屋。他定定地看着电灯,说什么时候亮的?刘双菊说不是一直亮着吗?他让刘双菊关上大门,掏出那张汇款单,说明天你必须进城,刻不容缓。刘双菊定定地看着“查无此人”,想起自己屋里一头地里一头,黑夜一脚白天一脚,伤心地哭了。汪槐说你这么一哭,刘白条就听见了,刘白条一听见,全村人都知道了。刘双菊压低嗓门,一边哽咽一边问要不要给他带点吃的?汪槐说这个王八蛋,要带就给他带条鞭子。
半夜,汪槐把刘双菊推醒。刘双菊问他想干什么?他说睡不着,坐起来也许好受些。刘双菊把他扶到轮椅上,自己倒头又睡。汪槐把轮椅撑出卧室,来到厨房,鼻子里全是剩饭残菜的味道。他揭开锅盖,锅盖“哗啦”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怎么也够不着,拼命伸长右手,轮椅的横杠把胳肢窝都硌痛了,两根手指才碰到锅盖的边边。指尖往上一钩,锅盖往前滑去。轮椅跟着向前。他又使劲伸手,指尖又碰到了锅盖。指尖轮换着钩,终于把锅盖的一边钩了起来,眼看指尖就要把锅盖传到手掌里了,但“哐啷”一声锅盖又滑出去。他不服气,伸手又钩,一次两次三次……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才把锅盖拿起来。顿时,一股喜悦传遍全身。他举起锅盖,就像举起奥运会金牌那样兴奋。在与锅盖搏斗的一个多小时里,他竟把“查无此人”抛到了脑后。
第二天早上,刘双菊走进厨房,看见汪槐坐在轮椅上歪头熟睡。他的面前摆着一篮子煮熟的鸡蛋和红薯。刘双菊说天哪,你是怎么做到的?汪槐被吓醒了,眨巴着眼睛。刘双菊说你不是说不给他带吃的吗?汪槐说也许我们错怪他了,也许他去了二中或者是被人欺负了,反正,我得跟你一起进城。刘双菊说你这个样子怎么进城?汪槐说办法是想出来的。
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他们只吃了几个红薯。汪槐请王东和刘白条在轮椅的两边分别绑了一根竹竿,然后就出发了。刘双菊背着口袋走在前面。王东和刘白条抬着汪槐走在后头。他们“吭哧吭哧”地过了台上,过了龙家湾,过了水库,满头大汗地来到公路边,等了两小时,才看见途经的班车。他们把汪槐连同轮椅抬到车上。班车呼啸而去,车后扬起一股长长的灰尘。班车转弯时,汪槐透过车窗看见王东和刘白条被灰尘覆盖了,连那条去谷里的山路也被灰尘遮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