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访西班牙,最称心的一件事,便是我在进香客栈(Hotel Peregrina)的房间高踞八楼,西望全城,一片橘红色屋顶的尽处,正对着那千年古寺黑矗天际的双塔。白昼或是夜晚,晴日或是阴天,幢幢的塔影永远在那里,守着这小城虔敬的天空。尤其是深夜,满城的灯火已经冷落,却依旧托出它高肃的轮廓,仍在那上面,护佑着梦里的千万信徒。下雨的日子它仍在天边,撑着比中世纪更低压的阴云,黯的魁伟依旧挺峭,只是隔雨看来,带了几分凄清。
小城是多雨的,却下得间歇而飘忽,不像连绵不断的淫雨那样令人厌畏。旅游家罗伯特·凯因(Robert Kane)的书里危言警告:“来游的人,务必要带雨伞、雨衣,还有——只要你的行李装得下——套鞋。”除了套鞋,我都带了,也都用了,而且绝对不止一次。有一次简直不够用,因为雨来得大而且急。偏偏那一次天恩就没有随身带伞,只好与我共撑。我虽然还穿了雨衣,裤子仍然湿透。
后来就算晴天出门,也逼得天恩同时带伞。雨是没有一天不下,有时一天下好几场,忽而霏霏,忽而滂沱。一时雨气弥漫,满城都在薄薄的灰氛里,行人奔窜四散,留下广场的空旷。天恩和我也屡屡避进大教堂,或是人家的门下。只要不往身上淋,只要不带来水灾,雨,总是可喜的,像是天在安慰地,并为万物涤罪去污,还其清纯。八年来久居干旱的高雄,偶尔一场快雨,都令我惊喜而清爽。小城多雨,街上无尘,四野的树丛绿得分外滋润,人家的红顶白墙也更加醒眼了。
爱比利亚半岛是一块干燥的高台地,但是在加利西亚(Galicia)这一带,却葱茏而多雨。在此地,问人昨天是晴是阴,答案很难确定,因为雨一定是下过了,但天也似乎一度放晴。雨霁的天穹蓝得不可思议,云罗飞得那样洁白、滑爽,害得原本庄重肃穆的大教堂尖顶,几乎都要乘风而起追云而去了。
小城的晴天有一种透明而飘扬的快感,那是因为雨歇日出的关系。令我记忆深刻的,却是雨中的小城。总是从几点雨滴洒落在脸上开始,抬头看时,水墨渗漫的雨云已经压在广场的低空,连大教堂的尖顶也淹没在滋郁的雾氛里了。雨脚从远处扫射过来,溅起满地的白气蒸腾。雨伞丛生,像一片蠕蠕的黑蕈,我的头上也开了一朵。满巷的黑伞令人想起“瑟堡的雨伞”,凄清得祟人。那张法国片子究竟发生了什么,早就忘了,但是伞影下那海峡雨港的气氛,却挥之不去。雨,真是一种慢性的纠缠,温柔的萦绕。往事若是有雨,就更令人追怀。我甚至有一点迷信,我死的日子该会下雨,一场雨声,将我接去。
我带去西班牙的,是一把小黑伞,可以折叠,伞柄还能缩骨,但一按开关,倏地弹开,却为我遮挡了大西洋岸的漫天风雨,因为这加利西亚的小城离海只有五六十公里。进香客只要一直朝西,不久就到了天涯海角,当地人称为“地之尽头”(Finisterre)。据说公元前2世纪,罗马兵抵达此地,西望海上日落,凛然而生虔敬的畏心。小城虽小,名气却很大,因为耶稣的使徒雅各,圣骸葬在此地。中世纪以来,迢迢一条朝圣之路,把无数虔敬的教徒带来此地,也带来了我,一位虔敬的非教徒。
小城名叫圣地亚哥,位于西班牙的西北角,人口不过七万五千,在中国人之间知者寥寥,但在天主教的世界,排名却仅在耶路撒冷和罗马之下,成为进香客奔赴的第三圣城。远从纽约、巴黎、法兰克福,一架架的班机把朝圣者载来这里。但是在一千年前,虔敬的朝圣者却是戴着海扇徽帽,披着大氅,背着行囊,拄着牧杖,杖头挂着葫芦,远从法国边境,越过白巍巍的比利牛斯山,更沿着崁塔布连的横岭一路朝西,抵达这圣地亚哥之路(Camino de Santiago)的终站。年复一年,万千的香客不畏辛苦,络绎于途,乔叟《康城故事》里的豪放女,那著名的巴斯城五嫁妇人,也在其列,只为了来这小城,向圣约翰之兄,耶稣的使徒圣雅各(St.James the Greater)膜拜顶礼。
圣雅各是西班牙的守护神,因为当年他追随耶稣,被希律王杀害,用刀斩首,据说遗体被帆船运来西班牙,隔日便到。圣地亚哥西南的河港巴德隆(Padron,西班牙文“纪念碑”之意),还有一块巨石,迄今有人指点,说是当年之舟。另一传说则是当年载圣骸来此的,是一艘大理石船。一位武士见船入港,坐骑受惊,连人带马跃入海中。武士攀上大理石船,始免溺水,但衣上却附满了海扇壳。也就因此,扇形的贝壳成了圣雅各的象征,出现在本地一切的纪念品、旗帜,或海报上。在我所住的“进香客栈”的外墙上,巨幅壁画就以香客的三大标志——牧杖、葫芦、海扇壳来构图。
813年,隐士斐拉由(Pelayo)夜见星光灿烂,照耀原野,循光一路前行,竟在林中发现了圣雅各的古墓。他向国王阿芳索二世(Alfonso II)及狄奥多米洛主教(Bishop Teodomiro)陈述此事,国王便在墓地盖了一座教堂,主教也决定身后埋骨于此,其地乃称孔波斯泰拉(Compostela),意即“星野”(Campo de la Estrella)。圣雅各既为西班牙之守护神,拉丁美洲乃有不少城市以它为名,最大的一座是智利的首都圣地亚哥,他如古巴、阿根廷、多米尼加各国也都有此城。为了区别,就在后面再加名号,例如,古巴那一座城就叫作Santiago de Cuba。因此西班牙西北隅的这座小城,全名是“星野的圣地亚哥”(Santiago de Compostela)。
圣雅各之墓在此发现,消息渐渐传遍天主教的各国。信徒开始来此朝圣,先是来自加利西亚这一带,后来连法国的高僧、主教也远来膜拜,终于香火鼎盛,远客不绝于途,凭着炽热的虔敬,跋涉成一条有名的“圣地亚哥之路”,在爱比利亚半岛的北部,绵延六百公里,疲困的足印上覆盖着向往的足印,年复一年,走出了中世纪信仰的轨迹,欧洲团结的标记。
古墓发现于813年7月25日,每年此日遂定为圣雅各节,罗马教廷更规定,若此日适逢星期日,则该年成为“圣年”(Año Santo),香火尤盛。自1182年起,各地天主教徒齐来圣地亚哥庆祝圣年,已有将近千年的传统。20世纪下半期以来,每逢圣年,香客更多达二百万人。1993年国际笔会在此召开年会,而由加利西亚的笔会担任地主,也是为了配合圣年的庆典。
在圣雅各墓地上,早年所建的教堂不到两百年,就在997年,被入侵的回教徒领袖阿芒索(Amanzor)所毁,甚至寺钟也被运去科尔多巴(Cordova)。1075年,在原址开始重建大教堂,结构改为当时流行的罗马风格。其后不断增建,到了18世纪又加盖巴洛克格式的外壳,其形多彩多姿。正如伦敦的西敏寺,国家大典常在其中举行。早在公元1111年,阿芳索六世便在大教堂中加冕登基,成为加利西亚国王。
在圣地亚哥城巍峨的众教堂中,这座古寺并非元老,而是第三;但因祭坛上方供着耶稣使徒的神龛,而主堂地下的墓穴里,有一只八十五公斤的银瓮,盛着圣雅各及其爱徒阿塔纳秀(Atanasio)与戴奥多洛(Teodoro)的遗骸,万千信徒攀山越水,正是为此而来,所以此寺不但尊耸本城,抑且号召全西班牙,甚至在天主教的世界独拥一片天空。
我游欧洲,从五十岁才开始,已经是老兴了,说不上是壮游。从此对新大陆的游兴大减,深感美国的浅近无趣。大凡旅游之趣,不出二途。外向者可以登高临远,探胜寻幽,赏造化之神奇:这方面美国、加拿大还是大有可观的。内向者可以向户内探索,神往于异国人文之源远流长,风格各具:博物馆、美术馆、旧址故居之类,最宜瞻仰。罗浮宫、大英博物馆等,当然是文化游客必拜之地,我也不能例外。但更加令我低回而不忍去,一入便不能出的,却是巍峨深阗的大教堂。
有一次在国外开会,和一位香港学者经过一座大教堂。我建议进去小坐,她不表兴趣,说,有什么好看,又说她旅外多次,从未参观教堂。一位学者这么不好奇,且不说这么不虔敬了,令我十分惊讶。我既非名正言顺的任何教徒,也非理直气壮的无神论者,对于他人敬神的场所却总有几分敬意;若是建筑壮丽,香火穆肃,而信徒又匍匐专注,仪式又隆重认真,就更添一番感动,往往更是感愧,愧此身仍在教化之外,并且羡慕他人的信仰有皈依,灵魂有寄托。
欧洲有名的大教堂,从英国的圣保罗、西敏寺到维也纳的圣司提反,从法国的圣母院、沙特寺到科隆的双塔大教堂,只要有机会瞻仰,我从不错过。若一次意犹未足,过了几年,更携妻重访,共仰高标。我们深感,一座悠久而宏伟的大教堂,何止是宗教的圣殿,也是历史的证明,建筑的典范,帝王与高僧的冥寝,经卷与文献的守卫,名画与雕刻的珍藏。这一切,甚至比博物馆还要生动自然,因为一个民族真是这么生活过来的,带着希望与传说,恐惧与安慰。
那么一整座庄严而磅礴的建筑,踏实而稳重地压在地上,却从厚笃笃的体积和吨位之中奋发上升,向高处努力拔峭,拔起棱角森然的钟楼与塔顶,将一座纤秀的十字架,祷告一般举向青空。你走了进去,穿过圣徒和天使群守护的拱门。密实的高门在你背后闭拢,广场和市声,鸽群和全世界都关在外面,阗不可闻了。里面是另一度空间和时间。你在保护色一般的阴影里,坐在长条椅上。正堂尽头,祭坛与神龛遥遥在望,虔敬的眼神顺着交错而对称的弧线上升,仰瞻拱形的穹顶。多么崇高的空间感啊,那是愿望的方向,只有颂歌的亢奋,大风琴的隆然,才能飞上去,飞啊,绕着那圆穹回荡。七彩的玻璃窗,那么缤纷地诉说着《圣经》的故事,衬着外面的天色,似真似幻。忽然阳光透了进来,彩窗一下子就烧艳了,晴光熊熊,像一声祷告刚邀得了天听。久伸颈项,累了的眼神收下来,落在一长排乳白色的烛光之上,一长排清纯的素烛,肃静地烘托着低缓的时间。对着此情此景,你感觉多安详啊多安定。于是闭上了倦目,你安心睡去。
在欧洲旅行时,兴奋的心情常常苦了疲惫的双脚,歇脚的地方没有比一座大教堂更理想的了。不但来者不拒,而且那么恢宏而高的空间几乎为你所独有,任你选座休憩,闭目沉思,更无黑袍或红衣的僧侣来干扰或逐客。这是气候不侵的空间,钟表不管的时间。整个中世纪不也就这么静静地、从容不迫地流去了吗,然则冥坐一下午又有何妨?梦里不知身是客,忙而又盲,一晌贪赶。你是旅客,短暂的也是永久的,血肉之身的也是形而上的。现在你终于不忙了,似乎可以想一想灵魂的问题,而且似乎会有答案,在蔷薇窗与白烛之间,交瓣错弧的圆穹之下。
欧洲游每在夏季。一进寺门,满街的燥热和喧嚣便摆脱了。里面是清凉世界,扑面的寒寂令人醒爽。坐久了,怎堪回去尘世、尘世。
国际笔会的第三天上午,六十九国的作家齐集,去瞻仰圣地亚哥的古教堂,并分坐于横堂(transept)两端,参加了隆重的弥撒盛典。司祭白衣红袍,朱色的披肩上佩着V字形的白绶带,垂着勋章,正喃喃诵着经文。信徒们时或齐声合诵,时或侧耳恭聆。
祭坛之后是别有洞天的神龛,在点点白烛和空际复蕊大吊灯的交映之下,翩飞的天使群簇拥着圣雅各的一身三相。一片耀金炫银的辉煌,正当其中央,头戴海扇冠、手持牧羊杖、杖头挂着葫芦,而披肩上闪着七彩宝石的,是圣雅各坐姿的石像,由十二世纪的玛窦大师(Maestro Mateo)雕成。圣颜饱满庄严,胡髭连腮,坐镇在众目焦聚的正龛,其相为师表圣雅各(St. James the Master)。
龛窟深邃,幕顶高超,上面的俨然台榭,森然神祇,一层高于一层,光影之消长也层层加深。中层供的据说是香客圣雅各(St. James the Pilgrim),上层供的则是武士圣雅各(St. James the Knight),卫于其侧的则是西班牙四位国王:阿芳索二世、拉米洛一世、费迪南五世、菲立普四世。至于四角飞翔的天使,据说是象征四大美德:谨慎、公正、强壮、中庸。尽管下面的灯火灿亮,上面的这一切生动与尊荣,从我低而且远的座位,也只能髡髴瞻仰了。
颂歌忽然升起,领唱者深沉浑厚的嗓音回旋拔高,直逼瓜瓣的穹顶,整个教堂崇伟的空间,任其尽情激荡。至其高潮,不由得聆者的心跳不被它提掖远扬,而顿觉人境若弃,神境可亲。每历此境,总令我悲喜交集,狂悦之中,深心感到久欠信仰的恨憾。原非无神论者,此刻被攫在颂歌的掌控,更无力自命为异教徒。
歌声终于停了,众人落回座位。领罢圣体,捐罢奉献,以为仪式结束了,祭坛前忽然多了八位红衣僧侣,抬来一座银光耀目的香炉,高齐人胸,并有四条长链贯穿周边的扣孔,汇于顶盖。司祭置香入炉后,他们把香炉系在空垂的粗索上,又向旁边的高石柱上解开长索的另一端。每人再以一条稍细的短索牵引长索,呈辐射之势散立八方,便合力牵起索来。原来长索绕过穹顶的一个大滑轮,此刻一端斜斜操在八僧手中,另一端则垂直而下,吊着银炉。
八僧通力牵索,身影蹲而复起,退而复进。我的目光循索而上,达于穹顶,太高了,看不出那滑轮有什么动静。另一端的银炉却抖了一下,摇晃了起来。不久就像钟摆,老成持重地来回摇摆。幅度渐摆渐开,弧势随之加猛。下面所有的仰脸也都跟着,目骇而口张。不由我不惴惴然,记起爱伦·坡的故事《深渊与荡斧》。曳着腾腾的青烟,银炉愈荡愈高,弧度也愈大了。横堂偌大的空厅,任由这冲动的一团银影,迅疾地呼呼来去,把异香播扬到四方。至其高潮,几乎要撞上对面的高窗,整座教堂都似乎随着它微晃,令人不安。有人压抑不住惊惶,低叫起来。
终于,红衣诸僧慢了下来,任香炉自己恢复平静。一片欢喜赞叹声中,天恩说:“好在吊得够高。要是给撞到,岂不变成了martyr?”
大家笑起来。泰国的尼妲雅(Nitaya Masavisut)却说:“恐怕martyr没做成,倒成了一团marshmallow!”
“这仪式叫作荡香炉(Botafumeiro),由来已久。”一位本地作家对我说,“古代的香客长途奔波而来,那时没有客栈投宿,只好将就挤在教堂里。为了净化空气,便用这香炉来播放清芬。”
“倒是有趣的传统,”我笑道,“看来香炉不轻呢。”
“对呀,五十八公斤。高度一点六米。否则哪用八个人来荡。”
正说着,正龛的雅各雕像背后,人影晃处,一双手臂由里面伸出来,把像的颈抱住,然后又不见了。
“那又是做什么?”我不禁纳罕。
“那又是一个传统,”那加利西亚作家说,“从中世纪起,信徒们千辛万苦来到朝圣的终站,忏悔既毕,满心欣喜,不由自主就会学浪子回头,把西班牙人信仰之父热情地拥抱一下。从前圣雅各的头上没有这一盘红蓝宝石镶边的光轮,香客就惯于把自己帽子脱下,暂且放在圣雅各头上,才便于行抱礼。”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还有一个传统值得一看,跟我来吧。”便带了天恩和我,穿过人群,走到大教堂前门内的柱廊,说这一排门柱叫作“光荣之门”(Portico de la Gloria),上面所雕的两百位《圣经》人物,都是12世纪雕刻大师玛窦所制,不但是这座罗马式大建筑的镇寺之宝,也是整个罗马式艺术的罕见杰作。
石柱共为五根,均附有雕像,以斑岩刻成。居中的一根虽然较细,却是大师的主力所在,也是主题所托。最上面的半圆形拱壁,博大的气象中层次明确,序列井然。耶稣戴着王冠,跣足而坐,前臂平举,双掌向前张开,展示掌心光荣的伤痕。他的脸略向前倾,目光俯视,神情宁静之中似在沉思;长发与密须鬓茂相接,曲线起伏流畅,十分俊美。我仰瞻久之,感动莫名。
紧侍在耶稣身旁的,是马可、路加、约翰、马太四位传福音的使徒。在它左侧柱端展示手卷而立的,是摩西、以赛亚、但以理、耶利米四先知;相对而立于右侧柱端的,则为彼得、保罗、雅各、约翰四使徒。凡此皆为荦荦大者,其气象在严整之中各有殊胜。至于穿插其间,或坐或站、或大或小、或正或叙、或俯或仰,环拱于耶稣四周、罗列于半圆弧上者,令人目眩颈酸、意夺神摇,不忍移目却又不能久仰,是上百的圣经人物。赞叹之余,令人恍若回到了中世纪,圣乐隐隐,不,回到了《旧约》的天地。
耶稣坐像高三米,大于常人。在他脚底,左手扶着希腊字母T形长杖,右手展示“主遣我来”的经卷,须发并茂而头戴光轮,是圣雅各坐在主柱之顶。雅各的雕像较小,只及耶稣的三分之二。在雅各脚下则是一截所谓“基督柱”(Christological Column),关系基督学(Christology)至巨。
那是一根白斑岩镌成的石柱,八百年前大师玛窦在上面浮雕的繁富形象,把基督亦圣亦凡的家谱合为一体,以示基督的神性兼人性。桂冠所示乃基督的神性,其形为戴冕之父怀抱圣子,头顶是张翼的白鸽,象征圣灵。柱身则示基督的人性;但见一老者卧地,状若以赛亚,胸口生出一树,枝柯纵横之间人物隐现,可以指认者一为大卫王,手抚竖琴,一为所罗门王,手持权杖,皆为以色列之君。飘扬在树顶的,则是玛丽亚。
那位加利西亚作家正为我们指点基督的种种,又一批香客拥了进来,参加排队的人群。队排得又长,移得又慢,却轻声笑语而秩序井然。队首的人伸出右手,把五指插入柱上盘错的树根,然后弯腰俯首,用额头去贴靠柱基的雕像,状至虔诚。若是一家人,老老少少也都依此行体。太小的婴孩,则由母亲抱着把小拳头探入树洞。白发的额头俯磕在柱础上,那样的姿态最令我动心。怀抱信仰、又有生动的仪式可以表达的人,总令我感动,而且羡慕。
我们的加利西亚朋友说:“这叫作圣徒敲头(Santo dos Croques)。”
“什么意思呢?”天恩一面对着行礼的母子照相,那妈妈报他一笑。
“哦,那石像据说是玛窦的自雕像。跟他碰头,可以吸收他的灵感。用手探树根呢,伸进几根指头,就能领受几次神恩。”
我和天恩在那小城一连住了七天。只要不开会,两人就走遍城中的斜街窄巷,不是去小馆子吃海鲜饭(paella)、烤鲜虾(gambas a la plancha),灌以红酒,便是去小店买一些银质的纪念品,例如,用那香炉为饰的项链。但我们更常回到那古寺,在四方的奥勃拉兑洛广场徘徊,看持杖来去的真假香客。人来人往,那千年古寺永远矗遮在那里,雨呢总是下下歇歇,伞呢当然也张张收收。一切是那么天长地久,自然而然。
我们很快就进入了情况,把圣雅各之城的一切,无论为圣为凡,都认为当然。街道当然叫rua,不叫road;生菜当然叫ensalada,不叫Salad;至于圣雅各,当然不叫St. James而叫Santiago。连佛徒释子如天恩都习以为常了,何况是我呢?台湾太夐远了,消息全无。我们蜕去了附身的时空——当然,连表都重调过了——像两尾迷路的蠹鱼,钻游在黑厚而重的《圣经》里。
气候十分凉爽,下雨就更冷了,早晚尤甚,只有十二摄氏度。从北回归线以南来的,当然珍惜这夏天里的秋天。奇怪的是,街上常常下雨,户内却很收干,不觉潮湿。
加利西亚语其实是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的表亲,对于略识Castellano与Catalán,并去过巴西的天恩与我,不全陌生。当然不敢奢望如鱼得水,但两人凑合着相濡以沫,还是勉可应付。加以西班牙菜那么对胃,物价又那么便宜,乡人又那么和善可亲,不但夜行无惧,甚至街头也难见啸聚的少年。天恩天真地说:“再给我们两个月,就能吃遍西班牙菜,喝尽加利西亚酒,跟阿米哥们也能谈天说地了。”
临行之晨,风雨凄凄。爱比利亚航空公司的小班机奋翅攀升,再回望时,七日的雨城,千年的古寺,都留在阴云下方了。
——199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