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历阿布月8日,即公元70年7月下旬,罗马皇帝韦斯巴芗的儿子、率领大军围攻耶路撒冷达四个月之久的罗马将领提图斯,命令全军做好在黎明时分进攻犹太圣殿的准备。第二天,恰好是巴比伦人摧毁耶路撒冷满五百年的日子。提图斯统率四个军团,包括罗马军团士兵和地方辅助部队在内的总计六万人,决意给这座持续抵抗且已伤痕累累的城市最后一击。在耶路撒冷城内,忍饥挨饿、苟延残喘的犹太人可能有五十万,其中一些是宗教狂热分子,还有一些是四处劫掠的强盗,但大部分是无法逃脱困境的无辜百姓。犹地亚之外住着许多犹太人——在地中海和近东地区都能发现他们的踪影。这场近乎绝望的最后抗争不仅决定了这座城市及其居民的命运,还关系到犹太教和少数犹太人信仰的基督教的未来,甚至关乎约六个世纪之后伊斯兰教的形成。
面对圣殿的高墙,罗马人修建了一条条坡道,但他们的进攻并没有获得成功。那天早些时候,提图斯告诉他的将军们,他曾试图保存这座“异族圣殿”,但这一努力让他折损了太多的士兵,于是他命令将圣殿的大门付之一炬。大门上的银饰熔化后,火势蔓延到木制的门廊和窗户,然后烧到圣殿过道里的木质配件上。提图斯命令将火熄灭,他说罗马人“应该报复的是人,而不是无生命的物件”。夜晚时分,他回到位于安东尼亚塔断壁残垣中的司令部,在这里可以俯瞰金碧辉煌的犹太圣殿。
城墙周围的景象是如此阴森恐怖,以至于把它比作人间地狱都不为过。成千上万的尸体在太阳底下腐烂,散发出的臭气让人无法忍受,成群的豺狼、野狗则在饱食人肉。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提图斯下令将所有的囚犯和叛徒钉死在十字架上。每天有五百名犹太人受刑。橄榄山和耶路撒冷周围陡峭的小山丘上塞满了十字架,以至于没有地方可以再多立一个,也没有树木可用以再造一个。提图斯的士兵们将受害者手脚伸展、姿势荒诞地钉死在十字架上,并以此为乐。许多居民急于逃离耶路撒冷,在离开时会吞下钱币,以此保护自己的钱财,希望在脱离罗马人的掌控后回收这些钱财。然而,“他们的身体因饥饿肿胀起来,就像患上了浮肿病”,如果这个时候吞下东西,就会“爆体而亡”。一旦他们的肚子裂开,士兵们就会发现他们的肠子里藏着散发着恶臭的财宝。于是,士兵们在囚犯活着的时候取出他们的内脏,把它们切开,看里面是否有东西。这些举动使提图斯感到震惊,他试图禁止这种开膛破肚的掠夺行为,却徒劳无功。提图斯的叙利亚辅助部队虽是犹太人的邻居,但无恶不作,他们痛恨犹太人,也为犹太人所痛恨,他们喜欢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游戏。罗马人和城内反叛者的残酷行径可以与20世纪某些最令人发指的暴行相提并论。
战争是这样开始的:罗马总督的贪婪无能使罗马的犹太盟友,即犹地亚的贵族们与有群众基础的宗教叛军结盟。叛乱者中有信教的犹太人,也有投机钻营的土匪,两者都想利用皇帝尼禄的倒台和自杀后的混乱局面,将罗马人驱逐出去,建立以圣殿为中心的独立的犹太国家。但犹太革命很快被血腥清洗和帮派斗争吞噬。
尼禄之后,先后有三个罗马皇帝在混乱中上台,他们执政的时间都比较短。到韦斯巴芗成为皇帝,派提图斯拿下耶路撒冷时,这座城市掌握在三个互相征战的犹太军阀手里。犹太军阀一开始在圣殿的大院里激战,让这里血流成河,而后洗劫这个城市。他们的战士闯进富裕的街区,打家劫舍,杀死男人,伤害妇女——这些对他们来说是消遣。掌握权力的滋味、猎杀的刺激感使他们精神错乱,他们也可能是被劫掠来的葡萄酒灌醉了,“沉浸在女性化的放荡行为中,妆点自己的头发,穿上女人的衣服,抹上油膏,在脸上涂脂抹粉”。这些粗俗的杀人犯穿着“染色精致的斗篷”,昂首阔步,杀死一切挡道者。他们通过自己颇具创意的恶行“创造了非法的行乐”。耶路撒冷沦为污秽之地,成了“妓院”与专司严刑拷打的刑场;但它仍然是圣地。
不管怎样,圣殿继续发挥着自己的功能。就在罗马人围城前的4月,朝圣者陆续到来,庆祝逾越节。耶路撒冷通常只有几万人,但彼时朝圣者和战争产生的难民被罗马人围困,致使这座城市的人口有数十万之多。城里的叛军首领直到提图斯围城时才停止内斗,将他们的两万一千名战士集结起来,共同抗击罗马人。
提图斯第一次在斯科普斯山上眺望这座城市。此城以希腊语“skopeo”命名,意思是“观看”,用普林尼的话说,它是“从古至今东方最著名的城市”,是一座围绕着古代世界最伟大的圣殿而建的富裕的、繁荣的大都市,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件精致的、规模巨大的艺术品。耶路撒冷已经存在几千年了,但是这座城墙众多、高塔林立、横跨两座大山、夹在贫瘠的犹地亚峭壁中间的城市,从未像它在公元1世纪那样人口众多且令人敬畏。事实上,耶路撒冷直到20世纪才再次恢复昔日的显著地位。这要归功于杰出而疯狂的犹地亚国王大希律,他修建的宫殿和堡垒规模是如此巨大,装饰是如此奢华,以至于犹太历史学家约瑟夫斯说它们“超出了我的描述能力”。
圣殿使其他所有地方的神圣荣耀黯然失色。当旭日初升时,闪闪发光的宫殿和镀金的大门反射出炽烈的光辉,那些强迫自己注视它的人被迫移开视线。当陌生人——如提图斯和他的军团士兵——第一次看到圣殿时,它“就像一座白雪覆盖的山峦”。虔诚的犹太人知道,在这座可谓城中之城的宫殿的中心,在摩利亚山山顶,有一个极为神圣的小房间,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东西——此处就是犹太人最神圣的地方:“至圣之所”,即上帝的住所。
希律王的圣殿是一个神龛,也是这座城墙环绕的城市中一座几乎坚不可摧的堡垒。受四帝统治时期罗马实力减弱的鼓舞,加之耶路撒冷险峻的地势、强大的防御工事以及迷宫似的圣殿作辅助,犹太人迎战提图斯时信心十足。毕竟,他们已经与罗马对抗了将近五年。但提图斯拥有权力、野心、资源,还有完成这项任务所必需的天赋。他开始凭借一贯的效率和强大的武力削弱耶路撒冷。在圣殿西墙旁边的地道里发现的弩炮,可能是提图斯发射的,它验证了罗马轰炸火力之猛烈。犹太人不顾生死地守卫着每一寸土地,而提图斯拥有完备的攻城器械、投石器和罗马工程学的创造发明,仅用十五天便攻下了第一道城墙。然后,他率领一千名军团士兵进入耶路撒冷迷宫般的集市,并进攻第二道城墙,但犹太人成功突围并重夺此地。城墙不得不再次经受袭击。接下来,提图斯试图通过检阅军队——胸甲、头盔、利剑、飘扬的旗帜、闪光的鹰旗、“盛装打扮的战马”——达到威慑耶路撒冷的目的。成千上万的耶路撒冷居民聚集在城垛上观看这场阅兵,他们羡慕罗马人美丽的盔甲和有序的队伍,但犹太人仍不屈服,或许是因为不敢违抗领袖的命令:绝不投降。
最后,提图斯决定修建一道城墙,将耶路撒冷围得水泄不通。6月下旬,罗马人对圣殿上面庞大笨重的安东尼亚要塞发起进攻,将它夷为平地,只留下一座塔作提图斯的指挥部。
时至仲夏,泡状和锯齿状的山上冒出成片的十字架,上面挂着爬满蝇蛆的尸体。耶路撒冷城内的居民则被末日临近的恐惧感、奋战到底的狂热情绪、古怪的施虐心理和灼人的饥饿折磨。手持武器的匪徒到处流窜,寻找食物;孩子们夺走父亲手里少得可怜的食物;母亲们偷走自己婴儿的些许珍馐。房门紧锁意味着里面藏有食物,战士们破门而入,用木棍直捣受害者的直肠,迫使他们说出谷物的藏匿处。如果什么都没找到,他们就像“受骗”了一样,变得更加“野蛮凶残”。士兵即使自己还有食物,也会出于习惯去屠杀和折磨城内的居民,“以随时保持疯狂的状态”。耶路撒冷因猎巫行动而四分五裂,人们互相指责对方是叛徒和囤积者。目睹这一切的约瑟夫斯后来反思说:“自创世以来,没有哪座城市曾容许这样的不幸发生,没有哪个时代曾养育出如此邪恶的一代人。”
年轻人在街上游荡,“就像影子一样,全都因营养不良而浮肿,一旦不幸降临,便会立刻倒地身亡”。有些人在埋葬亲人时去世,有些人在一息尚存时被草率地活埋,饥荒吞噬着一个又一个家庭。耶路撒冷人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死去,“眼睛却流不出泪水,嘴巴也喊不出声音”。深重的沉默和死寂的夜晚笼罩着这座城市,而那些逝去之人在临死的时候,“双眼还紧紧地盯着圣殿”。街上堆满尸体。很快,人们便不再顾及犹太律法,不再在这个庞大的藏尸所埋葬死者。耶稣在预言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时可能预见到了这一点,他说“让死者埋葬他们的死者”。有时,反叛者会把尸体扔到城外,而罗马人则任由这些尸体成堆地腐烂。抵抗者仍在抗争。
提图斯不是胆怯的罗马士兵,他在人生的第一次战斗中就用十字弓杀死了十二名犹太人。但他那时感到非常恐惧,非常吃惊,只能向上帝低吟这一切并非他造成的。作为“人类的宠儿和开心果”,提图斯以慷慨大方著称。当抽不出时间给战友送礼物时,他会说:“亲爱的朋友,我这一天白过了。”他身体强健,性格率直,脸庞圆润,嘴唇丰满,下巴上还有沟痕。事实证明,提图斯是一位极具天赋的指挥官,同时也是新皇帝韦斯巴芗倍加宠爱的儿子:他们未经确认的王朝的前景要仰仗提图斯镇压犹太叛军的胜利。
提图斯的随从里有许多犹太叛徒,其中包括三个耶路撒冷人:一个历史学家、一个国王,似乎还有一个和皇帝上过床的双料王后。那位历史学家是提图斯的顾问约瑟夫斯。约瑟夫斯是犹太叛军的指挥官,已经投靠罗马人,他是记录这段历史的唯一资料来源。那位国王是希律·亚基帕二世,一个正宗的罗马犹太人,在皇帝克劳狄的宫中长大。希律·亚基帕二世曾是犹太圣殿的监管人,这个圣殿由他的曾祖父大希律建造,他经常在耶路撒冷的王宫居住,尽管他统治着横跨今以色列北部、叙利亚和黎巴嫩等不同地区的领土。
国王的身边几乎总有他姐姐贝勒妮斯的身影。贝勒妮斯是一个犹太国王之女,通过联姻两次为后,不久又成了提图斯的情妇。她的罗马敌人后来斥责她是“犹太人中的克利奥帕特拉”。当时她已年近四十,约瑟夫斯却说“此时她正值风姿最佳、容貌最美的时候”。犹太人叛乱开始时,她和弟弟住在一起(他们的敌人说他们两个有乱伦的关系),二人最后一次运用理智,试图镇住叛乱者。此时,这三个叛变的犹太人无助地看着这座著名的城市经受死亡前的痛苦——贝勒妮斯是在毁灭者的床上观看这一幕的。
囚犯和逃兵带来耶路撒冷城内的消息,这些消息特别令约瑟夫斯感到沮丧,因为他的父母都被困在城里。就连守城的士兵也开始断粮,于是他们打起尸体的主意,在死人身上搜寻黄金、食物碎屑,甚至种子。这些人“像疯狗一样,走路跌跌撞撞、摇摇晃晃”。他们吃牛粪、皮革、腰带、鞋子和硬邦邦的干草。一个名叫玛丽的有钱女人,在没有钱和食物之后变得疯狂无比,杀死自己的儿子,并将他做成烤肉。她吃了一半,准备将剩下的一半留着以后吃。食物的香味在整座城市里弥散。造反者顺着香味找到这里,闯进她家,但是就连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在看到孩子被吃剩的一半尸体时,也禁不住“颤抖着跑出去”。
疑神疑鬼和偏执统治着圣城耶路撒冷。胡言乱语的骗子和说教的大师时常出现在大街上,向人们许诺拯救和解脱。约瑟夫斯观察说:“耶路撒冷就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因为缺乏食物,开始吃自己的肉。”
阿布月8日那天晚上,当提图斯躺下休息时,他的军队正遵照他的命令扑灭由银器熔化引发的大火,但是叛乱者袭击了正在灭火的军团士兵。罗马人成功反击,把犹太人逼进犹太圣殿里。一个被“神圣的愤怒”控制的军团士兵抓住一些正在燃烧的材料,在另一个士兵的托举下点着“一扇镀金窗户”的窗帘和边框,它们与圣殿周围的房间相连。第二天早上,大火已蔓延到神圣的中心。犹太人眼看火舌就要吞噬至圣之所,“大声呼喊,跑去救火”,但为时已晚。他们拥在内殿中,默默地看着大火将至圣之所吞没。
就在不远处的安东尼亚要塞的废墟里,睡梦中的提图斯被惊醒,他跳起来,“直奔至圣之所救火”。他的随从,包括约瑟夫斯,可能还有国王亚基帕二世和贝勒妮斯,尾随而来,而他们身后跟着成千上万的罗马士兵——所有人都“震惊不已”。这是一场疯狂的战斗。约瑟夫斯称提图斯再次下令扑灭大火,但这位罗马人的合作伙伴完全有理由为他的庇护人开脱而如此记录。每个人都在呼喊,大火在迅速蔓延。罗马士兵知道,根据战争法则,这座顽强抵抗的城市最终的命运只能是被洗劫。
他们假装没有听到提图斯的命令,甚至呼喊同伴把更多的火把扔进去。罗马士兵太冲动了,以至于许多人在嗜血的杀戮狂潮和对黄金的争夺中被踩死或被烧死。罗马人劫掠的黄金是如此之多,导致东方的金价很快下跌。虽然不能救火,但对最后胜利的前景深感宽慰的提图斯穿过燃烧的圣殿,抵达至圣之所。那个地方,即使大祭司一年也只能进去一次。自公元前63年罗马军人、政客庞培进去以后,再也没有外族人玷污过它的圣洁。提图斯朝里面看去,“发现里面的东西远比想象的高级”,约瑟夫斯写道,事实上,“不比我们自己吹嘘的差”。于是,提图斯命令百夫长鞭打纵火的士兵,但是士兵“已经抢红了眼”。当大火将至圣之所包围时,提图斯被助手拉到安全处,“而此时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们放火了”。
战斗在耀眼的火焰中打响。饿得头晕目眩的耶路撒冷人迷茫、哀伤地穿过燃烧的大门。成千上万的平民和造反者聚集在圣坛的台阶上,等着战斗到最后或者无望地死去。所有人都被兴奋的罗马人割喉,仿佛这是一场大规模的人祭,直到“祭坛周围堆满尸体”,鲜血顺着台阶流下去。共有一万名犹太人在燃烧的圣殿中死去。
巨石和木梁因爆裂发出雷鸣般的响声,约瑟夫斯注视着圣殿的毁灭:
烈焰滔天,夹杂着倒地的受害者的呻吟声,山丘之高,加上燃烧范围之广,使人们误认为整座城市都陷入了火海。接着是喧闹声,想象不出比这更震耳欲聋、更令人恐惧的声音了。有罗马军团呐喊着向前冲的战斗口号,有被大火和刀剑包围的反叛者的咆哮声,有惊慌失措、只想奔逃却再次落入敌手的人们在面对死亡时的惊呼和尖叫声,这些声音与城市中其他人的哀悼恸哭混在一起。外约旦和周围的山峦弹射着回声,使喧嚣更甚。你或许会想,圣殿山已经从它的根基处沸腾了,因为到处都是火焰。
耶路撒冷的两座大山之一摩利亚山,曾经是大卫王存放约柜,以及他的儿子所罗门建造第一圣殿的地方,此刻这里是一片火海。热浪冲天,殿内的地面被尸体覆盖,而罗马士兵正踩着犹太人的尸体走向胜利。祭司们展开反击,一些人自愿葬身火海。狂暴的罗马人看到内殿被毁后,开始抢夺金子和器具,并在放火焚烧其他建筑物之前移出掠夺的赃物。
随着圣殿内院被毁,黎明来临,活着的叛军冲破罗马人的防线,进入迷宫似的外院,一些人逃进城内。罗马人出动骑兵进行反击,他们清理了叛乱者,然后烧毁圣殿的藏宝间。这里装满了金银财宝,这些财富来自从亚历山德里亚到巴比伦的世界各地的犹太人给圣殿交纳的税款。他们发现六千名妇女、儿童挤在那里期待末日来临——之前有个假先知宣称他们可以在圣殿里等到“救赎奇迹的信号”。罗马军队要做的只是将过道点着,并将这些人全部活活烧死。
罗马人把他们的鹰带到圣山上,向他们的神献祭,并推举提图斯为他们的皇帝——最高统帅。此时,祭司们仍躲在至圣之所附近。有两个祭司跳进火里,一个祭司成功救出圣殿珍宝——大祭司的长袍、两只黄金烛台以及圣所每天焚烧的成堆的香料和肉桂。当其他祭司投降时,提图斯将他们处死,理由是“祭司应该和他们的圣殿共存亡”。
耶路撒冷曾经是——现在仍然是——一座满是地道的城市。现在,造反者消失到地下,但仍控制着希律城堡和西边的上城。提图斯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征服耶路撒冷其余地区。当耶路撒冷陷落时,罗马人和他们的叙利亚、希腊辅助部队“冲向大街小巷,手握长剑,见人就杀,还烧毁房屋,在房子里避难的人全部被烧死。夜晚的时候,杀戮停止,大火成为街道的主宰”。
提图斯和两个犹太军阀隔桥谈判,这座桥架在圣殿和城市之间的溪谷上面。提图斯提出,如果犹太人投降,就饶他们不死,但犹太人仍然拒绝投降。于是,提图斯下令洗劫并烧毁下城。城里几乎每间屋子都堆满了尸体。当耶路撒冷军阀撤到希律王宫和希律城堡时,提图斯修建土墙对其进行破坏。8月中旬,犹太历以禄月7日,罗马人开始袭击犹太人的防御工事。造反者在地道里坚持战斗,直到他们的一个首领吉沙拉的约翰(John of Gishala)向罗马人投降(他保住了性命,但等待他的是终身监禁)。另一个首领西蒙·本·乔拉(Simon ben Giora),身着白色长袍,从圣殿底下的地道中走出来,在欢庆提图斯的胜利及凯旋罗马的仪式中担任主角。
在蓄意的屠杀和之后有计划的破坏下,一个世界消失了,只留下一些瞬间凝结在时间里。罗马人杀死了老弱病残;在被火烧毁的房子的门阶上发现的一块女人手骨,向人们展示了当时的惊慌和恐怖;犹太区宅邸的灰烬述说了那个人间地狱的景况。在通往圣殿的巨大楼梯下面有一条街道,在街道旁边的一家商店里发现了两百枚铜币,它们或许是居民在城市陷落前的最后几个小时里秘密藏起来的。很快,就连罗马人都厌倦了杀戮,他们将耶路撒冷人赶到在圣殿的女院搭建起来的集中营中,进行筛选:起义者被杀死;身强力壮的人被送到埃及的煤矿做工;英俊的年轻人则被卖作奴隶,或者被送到竞技场与狮子搏斗,抑或作为展览品在凯旋仪式中供人观看。
约瑟夫斯在圣殿的庭院中搜寻可怜的囚犯,他找到自己的兄弟和五十个朋友,提图斯允许他把他们带走。他的父母可能已经死了。他注意到,他的三个朋友被钉在十字架上。“我心如刀割,将这一情况告诉提图斯”,提图斯下令将这些人从十字架上取下来,并找医生为他们医治,结果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提图斯决定像尼布甲尼撒一样将耶路撒冷摧毁,约瑟夫斯将这一决定归咎到造反者身上:“叛乱摧毁了这座城市,罗马人消灭了叛乱。”圣殿是大希律最令人敬畏的丰碑,拆毁它将是工程学上的一个挑战。皇家柱廊的巨大方石倒塌后压在新建的人行道上,将近两千年后,人们在巨大的岩石堆里发现了它们的存在:它们的形状和倒塌时一样,只是被一个又一个世纪的瓦砾碎片掩埋。碎石残骸被倒进紧挨圣殿山的山谷里,这个位于圣殿山和上城之间的山谷逐渐被碎石填满,如今几乎看不出山谷的模样。但是圣殿山的承重墙,包括今天的西墙被保留了下来。从希律的圣殿和希律的耶路撒冷城中掉落的石头遍布当时及后来的耶路撒冷,在之后长达一千多年的时间里被征服者和建筑者——从罗马人到阿拉伯人,从十字军到奥斯曼人——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使用。
没有人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耶路撒冷,而古代的历史学家在数字问题上总是粗心大意。塔西佗说,这个被围困的城市有六十万人,而约瑟夫斯则声称有超过一百万人。不管真实数字是多少,它都是非常庞大的,而所有这些人要么被饿死,要么被杀或者被卖作奴隶。
接下来,提图斯开始了他恐怖的凯旋之旅。他的情妇贝勒妮斯和她的国王弟弟在他们的首府凯撒里亚菲利皮(位于今戈兰高地)招待他。在那里,他观看成千上万的犹太囚犯互相打斗或者与野兽搏斗,直到死亡。几天后,他看到另外两千五百人在凯撒里亚海滨的角斗场被杀。在提图斯返回罗马庆祝胜利之前,更多的人在贝鲁特被杀,杀人者仅仅是为了取乐。
罗马军团“将城市的剩余部分彻底摧毁,还推倒了城墙”。提图斯只留下希律城堡的几座塔作为纪念“他好运的丰碑”。第十军团把指挥部设在希律的高塔里。“这就是耶路撒冷的结局,”约瑟夫斯写道,“它原是人类世界最壮丽、最具盛名的城市。”
五个世纪之前,耶路撒冷被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完全摧毁,在那次破坏后五十年间,圣殿被重建,犹太人也返回了耶路撒冷。但是公元70年的这次毁坏过后,圣殿再没有被重建——尽管中间有几段短暂的插曲,在将近两千年的时间里,犹太人不会再统治耶路撒冷。但这场灾难的灰烬不仅孕育着近代犹太教的种子,还孕育着耶路撒冷对于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神圣性。
根据后来拉比犹太教 的传说,在围城早期,受人尊敬的拉比约翰南·本·撒该(Yohanan ben Zakkai)让门徒把他放进棺材里抬出这个注定要毁灭的城市,借此暗喻新犹太教的建立不再以圣殿的献祭仪式为基础。
仍旧居住在犹地亚和加利利乡间的犹太人,以及生活在罗马和波斯帝国大社区中的犹太人,都在哀悼耶路撒冷的陷落。自此以后,犹太人更加敬畏这座城市,《圣经》和口传律法也相应地代替了圣殿的地位,但据说上帝在上天之前曾在橄榄山等了三年半,以目睹圣殿是否会重建。这次破坏对基督徒来说同样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耶路撒冷的小基督教团体在耶稣的兄弟西门的领导下,在罗马人围城之前从这座城市逃了出去。罗马帝国的疆域里仍生活着许多非犹太基督徒,一部分耶路撒冷人仍保留在圣殿边祈祷的犹太教派传统。而今圣殿被毁,基督徒认为犹太人已经失去上帝的恩宠,于是耶稣的追随者彻底脱离母教,声称自己是犹太遗产的正当继承人。基督徒设想的是一个新的、天上的耶路撒冷,而不是现实中那个支离破碎的犹太城市。最早的几部福音书可能是在城市被毁后书写的,其中详述了耶稣是如何预见耶路撒冷被围困的:“你们将看到耶路撒冷被军队包围”,还有圣殿被毁,“没有一块石头留下”。被毁的圣所和犹太人的没落是新启示的有力证据。7世纪20年代,穆罕默德创立新宗教时,首先接受了犹太传统:面朝耶路撒冷祈祷并尊崇犹太先知。因为对他来说,圣殿被毁也证明上帝收回了对犹太人的祝福,并将它赐给伊斯兰教。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提图斯摧毁耶路撒冷的决定促成这座城市变为其他两种“圣书之民”所尊奉的神圣模板。从一开始,耶路撒冷的神圣性就不仅仅是自我演变的结果,而是随着少数人的决定不断提升。
公元前1000年左右,也就是比提图斯早一千年的时候,出现了第一个决定耶路撒冷命运的人——大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