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母亲弥留时,我坐在病床边,握着母亲的手,问母亲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母亲望着我,眼角淌下泪来。
母亲说:“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块儿死,那他就不会拖累你了……”
我心大恸,内疚极了,俯身对母亲耳语:“妈妈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哥哥,绝不会让他永远在精神病院里……”
当天午夜,母亲“走”了……
办完母亲丧事的第二天,我住进一家宾馆,命四弟将哥哥从精神病院接回来。
哥哥一见我,高兴得像小孩似的笑了,说:“二弟,我好想你。”
算来,我竟二十余年没见过哥哥了,而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不禁拥抱住他,一时泪如泉涌,心里连说:哥哥,哥哥,实在是对不起!对不起……
我帮哥哥洗了澡,陪他吃了饭,与他在宾馆住了一夜。哥哥以为他从此自由了,而我只能实话实说:现在还不行,但我一定尽快将你接到北京去!一返回北京,我动用轻易不敢用的存款,在北京郊区买了房子,简易装修,添置家具。半年后,我将哥哥接到了北京,并动员邻家的一个弟弟“二小”一块儿来了。“二小”也是返城知青,常年无稳定工作、稳定住处。
我给他开一份工资,由他来照顾哥哥,可谓一举两得。他对哥哥很有感情,由他来替我照顾哥哥,我放心。
于是哥哥的人生,终于接近是一种人生了。
那三年里,哥哥生活得挺幸福,“二小”也挺知足,他们居然都渐胖了。
我每星期去看他们,一块儿做饭、吃饭、散步、下棋,有时还一块儿唱歌……却好景不长,“二小”回哈尔滨探望他自己的哥哥及妹妹时,某日不慎从高处跌下,不幸身亡。这噩耗使我伤心了好多天,我只好向单位请了假,亲自照看哥哥。
我对哥哥说:“哥,二小不能回来照顾你了,他成家了……”
哥哥怔愣良久,竟说:“好事,他也该成家了,咱们应该祝贺他,你寄一份礼给他吧。”
我说:“照办,但是看来你又得住院了。”
哥哥说:“我明白。”
那年,哥哥快六十岁了。他除了头脑、话语和行动都变得迟钝了,其实没有任何可能具有暴力倾向的表现。相反,倒是每每流露出次等人的自卑来。
我说:“哥,你放心,等我退休了,咱俩一块儿生活。”
哥哥说:“我听你的。”
哥哥在北京先后住过几家精神病院,有私立的,也有公立的。现在住的这一所医院,据说是北京市各方面条件最好的,每月费用四千元左右。幸而我还有稿费收入,否则即或身为教授,只怕也还是难以承担。
前几天,我又去医院看他。天气晴好,我俩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我一边看着他喝酸奶,一边和他聊天。在我们眼前,几只野猫慵懒大方地横倒竖卧。而在我们对面,另一张长椅上坐着一对老伴儿,他们中间是一名五十来岁的健壮患者,正专心致志、大快朵颐地吃烧鸡。那一对老伴儿,看上去是从农村赶来的,都七十五六岁了。二老腿旁,都斜立着树杈削成的拐棍,他们身上落了一些尘土,一脸疲惫。
我问哥:“你当年为什么非上大学不可?”
哥哥说:“那是一个童话。”
我又问:“为什么是童话?”
哥哥说:“妈妈认为只有那样,才能更好地改变咱们家的穷日子。妈妈编那个童话,我努力实现那个童话。当年我曾下过一种决心,不看着你们几个弟弟妹妹都成家立业了,我自己是绝不会结婚的……”他看着我苦笑。原来哥哥也有过和我一样的想法!我心一疼,黯然无语,呆望着他,像呆望着另一个自己的化身。
哥哥起身将塑料盒扔入垃圾桶,复坐下后,看着一只猫反问:“你跟我说的那件事,也是童话吧?”
“什么事?”我的心还在疼着。
“就是,你保证过的,退休了要把我接出去,和我一起生活……”
想来,那一种保证,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不料哥哥始终记着——他显然也一直在盼着。
哥哥已老得很丑了,头发几乎掉光了,牙也不剩几颗了,背驼了,走路极慢了,比许多六十八九岁的人老多了。而他当年,可是一个一身书卷气、儒雅清秀的青年,从高中到大学,追求他的女生多多。
我心又是一疼。
我早已能淡定地正视自己的老了,对哥哥的迅速老去,却是不怎么容易接受的,甚至有几分慌恐、恓惶,正如当年从心理上排斥父亲和母亲无可奈何地老去一样。
“你忘了吗?”哥哥又问,目光迟滞地望着我。
我赶紧说:“没忘,哥,你还要再耐心等上两三年……”
“我有耐心。”他信赖地笑了,话说得极自信。随后,眼望向了远处。
其实,我晚年的打算从不曾改变——更老的我,与老态龙钟的哥哥相伴着走向人生的终点,在我看来,倒也别有一种圆满滋味在心头。对于绝大多数的人,人生本就是一堆责任而已。
参透此谛,爱情是缘,友情是缘,亲情尤其是缘,不论怎样,皆当润砾成珠。
对面的大娘问:“是你什么人呀?”
我回答:“兄长。”
话一出口,自窘起来。现实生活中,谁还说“兄长”二字啊!
大娘耳背,转脸问大爷:“是他什么人?”
大爷大声冲她耳说:“是他老哥!”
我问大娘:“你们看望的是什么人啊?”
她说:“我儿子。”看儿子一眼,她又说:“儿子,慢点儿吃,别噎着。”
大爷说:“为了给他续上住院费,我们把房子卖了。没家了,住女婿家去了……”
他们的儿子津津有味地吃着,似乎老父亲老母亲的话,他一句也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