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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当天下午,亚瑟觉得自己有必要多走走路。他把行李托付给了一位同学,徒步去里窝那。

这天空气很是潮湿,天上布满了乌云,但亚瑟并不觉得寒冷,这片低平的原野在他的眼里也变得比以往更加宜人。草地都被打湿了,从脚下传来柔软的触感,路边的野花像一双双好奇又羞涩的眼睛,这一切让亚瑟的心情愉快了起来。在一片小树林的边上有一丛刺槐,亚瑟走过时,惊到了一只正在筑巢的鸟,那鸟鸣叫了一声,扇动着褐色的翅膀飞走了。

明天就是圣周五 了,他努力收敛心神,试图把思绪都放在虔诚的祈祷上。但对蒙塔内利和琴玛的思念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他干脆放弃了祈祷,任由思绪飘荡,幻想起了之后的起义,以及随之而来的奇迹和荣光。在幻想中,他为自己心爱的两个人都安排好了角色。神父是领袖,是使徒,也是先知。在他的盛怒面前,一切黑暗都将退散,捍卫自由的年轻人都会加入他的麾下。在他的带领下,古老的教义会焕发出新的生机,古老的真理也会闪耀新的意义。

而琴玛,哦,琴玛会冲锋在第一线。她是由铸造女英雄的特殊材料做成的,她会是个完美的战友,无畏的战士,也是诗人梦中圣洁的少女。她将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在死亡的风暴下高呼,他们将一同死去,也许就在斗争胜利的时刻——他们一定会胜利,这一点他深信不疑。至于他对她的爱意,他下决心永不会对她坦露,他不愿打破她内心的宁静,也不愿毁坏他们之间纯洁的同志情谊。对他来说,琴玛是神圣的,她是圣坛上的无瑕圣物,为解放人民牺牲了自己。她的灵魂是一座圣殿,充满了对上帝和意大利的爱,而渺小的他不配闯入。

上帝和意大利——当他走进宫殿街那栋巨大、阴沉的老房子时,他就从美妙的幻想跌进了现实。朱莉亚的管家,那个永远一丝不苟、冷静持重的管家,和往常一样礼貌而不屑地站在台阶上迎接了亚瑟。

“晚上好,吉本斯。两位哥哥在家吗?”

“托马斯先生在,先生。还有伯顿夫人,他们现在都在客厅里。”

带着一股沉闷的压抑感,亚瑟走了进去。这是一幢多么阴沉的房子啊!生活的洪流随着时间滚滚而去,而这座房子却从未被它触碰过。这里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人和以前一样,家族的画像也挂在老位置,笨重的家具上面依然摆着难看的盘子,庸俗地炫耀着家族的财富,一切看上去都和从前一样了无生气。即使是铜架上的花,看起来也像涂了颜料的金属假花,让人不相信春风和煦时会有充满生命力的汁液流淌。朱莉亚已经穿上了晚宴的衣服,正在客厅里——对她而言这个客厅是一切的中心——等待着来客。她就像时装画上的人一样,亚麻色的卷发披散着,脸上的笑容木然呆滞,膝上还趴着一只哈巴狗。

“你好,亚瑟。”她生硬地说道,把指尖伸了出去,让亚瑟行吻手礼,行完后,她迅速地把手放回了小狗顺滑的皮毛上,很显然,对她而言,碰狗比碰亚瑟舒服,“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可以在大学里学不少东西。”

亚瑟用临时想出来的几句客套话答了她,之后便拘谨地陷入了沉默中。随后,詹姆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还带着一位看起来有些古板、上了年纪的船务经理人,但气氛也没有缓解多少,直到吉本斯告诉他们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亚瑟才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

“抱歉,朱莉亚,晚饭我就不吃了。我先回房间了。”

“你斋戒得过头了,孩子。”托马斯说道,“这样下去你会生病的。”

“放心吧,不会的!晚安。”

在走廊里,亚瑟遇到了家里的女佣,便吩咐她明天早上六点来敲门叫他起床。

“您是要去教堂吗?”

“是的,晚安,特雷莎。”

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这里曾是他母亲居住过的地方,在她患病期间,窗户对面的壁龛被布置成了一个祈祷坛。坛中间是黑色的底座,上面插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前面还挂着一盏罗马式油灯。她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去世的。床边的墙上还挂着她的画像,桌上还摆着她用过的瓷盆,里面放着一大束她最爱的紫罗兰。母亲去世已经一年多了,但家中的意大利仆人们都还没有忘记她。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里面是一张装裱好的画像。那是一张蒙塔内利的炭笔画像,几天前刚从罗马寄来的。正拆包裹时,朱莉亚的侍从端来了一个餐盘,上面放着一些小点心,是家里的意大利老厨师做的。在苛刻的新女主人到来之前,那位厨师曾侍奉过亚瑟的母亲格拉迪丝,虽然亚瑟还在斋戒期间,但她还是希望亲爱的少爷稍微吃点东西。但亚瑟还是谢绝了仆人的好意,只从餐盘上拿了一小片面包。朱莉亚的侍从是吉本斯的侄子,不久前才刚从英国来,但已经跟家中的信新教的仆人打成了一片。他拿走餐盘时,冲亚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亚瑟走到壁龛前,在十字架前跪了下来,试图静下心来,将自己的思绪集中到祈祷和冥想上。但他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很难集中。正如托马斯所说,他因为斋戒饿过头了,饥饿感就像烈酒一样冲到了他的头上。亚瑟只觉背后阵阵发颤,十字架也在他眼前晃动了起来,仿佛游走在一片迷雾中。在机械地重复了一长串祷文之后,他才成功地将自己四处游荡的思绪唤回到对赎罪的思索上。最后,纯粹的倦意战胜了他神经中的躁动,纷扰的念头纷纷离他而去,怀着宁静的心情,他躺在床上,坠入了梦乡。

亚瑟睡得正酣,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啊,是特雷莎!”他想,然后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才猛地惊醒过来。

“少爷!少爷!”有人用意大利语喊道,“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起来!”

亚瑟从床上跳了下来。

“怎么了?是谁在外面?”

“是我,吉安·巴蒂斯塔。看在圣母的分儿上,你快起来!”

亚瑟急忙穿好衣服,打开门,困惑地盯着仆人那张因惊恐而显得苍白无措的面孔,直到听到走廊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的叮当声,他才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是来抓我的吗?”他冷静地问道。

“是的!少爷,快!你有什么要藏起来的东西吗?我可以把它们放在——”

“我没有什么可藏的。我的哥哥们知道了吗?”

第一个穿着制服的宪兵已经出现在了走廊的拐角处。

“已经有人去叫老爷了,全屋的人都醒了。天啊!我们真是太不幸了——怎么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还是在圣周五!神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说着,吉安·巴蒂斯塔忍不住哭了出来。亚瑟则向前走了几步,迎了上去。宪兵们带着叮当作响的武器,慢慢走进来,家中的仆人们穿着随手抓来的衣服,跟在宪兵身后,瑟瑟发抖地看着这一幕。当宪兵把亚瑟围起来时,詹姆斯和朱莉亚出现在了这支奇怪队伍的末尾,詹姆斯还穿着睡衣和拖鞋,朱莉亚则披着袍子,头发上还扎着卷发纸。

“另一场洪水即将到来,这一对一对都要准备躲到方舟里去。又来了一对奇怪的畜生,傻瓜是他们公认的名字。”

看着面前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亚瑟的脑海中不由得闪过这段文字。要不是现在的场合实在太严肃,他几乎都要笑出声来。“圣母玛利亚,天国的女王!”他低声说道,然后把视线移开,以免自己再次被朱莉亚头上那些还在跳动的卷发纸逗笑。

“请向我解释一下,”伯顿先生走到宪兵军官面前,说道,“这种带着武器闯入私人住宅的行为是什么意思?我警告你,除非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否则我将向英国大使投诉。”

“我认为,”军官生硬地回答道,“这个解释应该够了,即使是英国大使也会认同。”他掏出一张哲学系学生亚瑟·伯顿的逮捕令,递给了伯顿先生,又冷冷地补充道,“如果你希望得到进一步的解释,最好亲自去问警察局局长。”

朱莉亚一把从她丈夫手中抢过那张纸,扫了一眼,紧接着,这个时尚贵妇就勃然大怒地向亚瑟冲了过去。

“原来是因为你!你真是让整个家族蒙羞!”她尖叫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让镇上的那群好事之徒看我们家的笑话!你不是很虔诚吗?怎么这就要变成蹲监狱的了!我早就应该料到,那个天主教女人生下来的——”

“夫人,请不要用外语与犯人交谈。”军官出声喝止道,但在朱莉亚用英语风暴般的咒骂中,他的声音变得几不可闻。

“我早该料到的!什么斋戒、祈祷,还有什么神圣的冥想,我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背后竟是这些肮脏的东西!”

沃伦医生曾把朱莉亚比作一盘沙拉——厨师失手把整瓶醋都倒进去的那种沙拉。听到她那尖细的声音,亚瑟的牙根都酸了,脑子里便浮现出这个比喻。

“没必要说这些。”亚瑟说道,“你不用担心别人会怎么看,你们都是无辜的,大家会明白的。我想,先生们,你们还想搜查我的东西吧?请吧,我没有什么可藏的。”

宪兵们把亚瑟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阅读他的信件,检查他的论文。他们翻箱倒柜地找着,而亚瑟只是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泛红,但他并不觉得害怕。这次搜查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安。那些可能会牵连到其他人的信件早就被他烧掉了,宪兵们大费周章地翻找了一通,但除了几张半带着革命味道的晦涩诗稿和几份《意大利青年报》,并没有发现任何东西。朱莉亚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在小叔子托马斯的恳求之下,准备回自己卧室去。她傲然地从亚瑟身边掠过,脸上全是鄙视的神情,詹姆斯则温顺地跟在后面。

托马斯则一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努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朱莉亚和詹姆斯离开后,他才走到军官面前,请求与犯人说话。军官点了点头同意了,他走到亚瑟面前,用沙哑的声音低语:

“我说,这件事实在是太让人难堪了。我很抱歉。”

亚瑟抬起头来,脸色像夏日的清晨一般平静。“你一直都对我很好。”他说道,“没什么可抱歉的。我不会有事的。”

“听我说,亚瑟!”托马斯用力扯了一下自己的胡子,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一切——是为了——钱吗?因为,如果是的话,我——”

“钱?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当然不是!它跟钱能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政治上那些玩意儿了?我想也是。好了,你也别太沮丧,别理会朱莉亚说的那些话,她嘴毒,说话就这样。如果你需要帮助——钱或是别的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亚瑟默默地伸出手表示了同意,托马斯刻意维持着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离开了房间,这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比以往更冷漠了。

与此同时,宪兵们也完成了他们的搜查,领队的军官要求亚瑟换上外出穿的衣服。他服从了命令,在转身准备离开房间时,他突然停了下来。他犹豫了,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离开母亲的祈祷坛。

“你们能让我一个人在屋里待一会儿吗?”亚瑟问道,“我逃不了的,而且你们也翻过了,这里没藏什么东西。”

“很抱歉,我们不能让犯人一个人待着,这是规定。”

“好吧,你们不离开也没关系。”

亚瑟走到神龛前,跪下来,亲吻了十字架的基座和其上耶稣的双足,轻声说道:“主啊,请赐予我至死不渝的信念。”

他起身的时候,军官正站在桌子旁边,审视着蒙塔内利的画像,问道:“这个人是你的亲戚吗?”

“不,这是我的告解神父,布里西盖拉的新主教。”

家中的意大利仆人都在楼梯上焦急地等待着,脸上写满了悲伤。因为他们都爱亚瑟,爱他善良的母亲。仆人们挤在他的身边,带着深切的悲痛吻着他的手和衣服。吉安·巴蒂斯塔站在一旁,泪水顺着他的灰色胡子往下滴落。伯顿家的人没一个出来和他告别。他们的冷漠更加凸显了仆人们对亚瑟的同情和善意,亚瑟紧握着那些向他伸出的手,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再见,吉安·巴蒂斯塔。替我亲吻你家里的那些小家伙。再见,特雷莎。请你们为我祈祷吧,上帝保佑你们!再见了,再见!”

他急匆匆地下楼向前门跑去。片刻之后,门口便只剩下一群沉默的男人和抽泣的女人,他们站在台阶上,目送着载有亚瑟的马车渐渐远去。 tnbTrqdUUA85zSAihUMHy/fgQ5209eZx5D1IKVhmi0UD0RNUbGM+u2hXuiSri3z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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