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亚瑟回到波勒大街,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记得自己一直在街上游荡,但去了哪里,为什么去,又逛了多长时间,他都不记得了。朱莉亚的侍从打着哈欠开了门,看到亚瑟那张憔悴又呆滞的脸时,咧着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少爷从监狱出来,像个“酗酒闹事”的乞丐,在他看来就是个巨大的笑话。亚瑟走上楼梯,在二楼遇到了吉本斯,他居高临下站在那里,眼神里充满了不屑。亚瑟咕哝了一句“晚上好”,便试图继续往前走,但吉本斯可不想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老爷们都出门去了,先生。”他打量着亚瑟破烂的衣服和脏乱的头发,说道,“他们和夫人一同去参加晚会了,估计得十二点才能回来。”
亚瑟看了看表,现在是九点。太好了!他还有时间——足够的时间——
“夫人让我问你是否需要吃晚饭,先生。她希望你能等她回来后再去休息,有些话她希望今晚就可以对你说。”
“我什么都不想吃,谢谢,等她回来你可以告诉她我还没有睡觉。”
亚瑟推开了房间的门。一切都还跟他被捕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蒙塔内利的画像还在桌子上放着,十字架也像以前一样立在壁龛里。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仔细听着房子里的声音,一切都静悄悄的,显然,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了。他轻轻地走进房间,锁上了门。
我就这么走到人生的尽头了,亚瑟心想。再没有什么可烦恼的了,只要摆脱这烦人且无用的神智,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什么了。但不知为何,就连这股冲动都显得有些愚蠢,毫无意义。
自杀这事,亚瑟还没有怎么下定决心,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太多,只是觉得这是个自然而然的选择。他甚至连自己要如何去死都没有决定好。怎样都行,只要能赶紧结束这一切——赶紧结束,一了百了就行。他的房间里没有武器,连一把小刀都没有,但没有关系——一条毛巾就够了,把床单撕成布条也行。
窗户上面正好有一枚突出来的大钉子。用它就行,只要它够牢固,能承受住他的体重。亚瑟站到椅子上试了试,钉子有点松,他又走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锤子。他把钉子往墙里敲了敲,正准备把床单扯下来时,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做祷告。他想,人在死前必须得祈祷,作为基督徒更该如此。他们甚至还有专门为将死之人准备的祈祷词呢。
亚瑟走到壁龛前,对着十字架跪了下来。“全能的、仁慈的上帝……”他出声祷告了起来,然后便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跪着。这个世界已变得如此灰暗,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去祈祷——或是诅咒了。即使是基督,也不会明白我遭受的痛苦——他跟我不一样,基督只是被人背叛了而已,就像博拉也被人背叛了一样,然而基督从没因为受骗而背叛过别人。
亚瑟站了起来,习惯性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走近桌子时,他看到上面放着一封信,是蒙塔内利的笔迹,上面用铅笔写道:
亲爱的孩子:
不能在获释之日见到你,我很难过。我应邀去探望一个垂死之人了,深夜才能回来。明天一早就来找我吧。匆此。
L. M.
亚瑟叹了口气,放下了信,自己被捕的事一定让神父很焦急。
街上传来了行人的欢笑声,他们还在愉快地谈天说地。亚瑟想,从自己出生到现在,这个世界就从没改变过。周围的所有人都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灵魂被毁灭,却没有任何事因此而改变。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喷泉里的水哗哗作响,屋檐下的麻雀叽叽喳喳,昨天是这样,明天也会是这样。至于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完全死了。
他坐在床边,双手交叉着放在床边的栏杆上,然后把额头靠了上去。时间还有很多,他的头疼就像——就像从大脑中央传来的一样。一切都那么阴暗、那么愚蠢——没有任何意义。
门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亚瑟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双手捂着喉咙,喘不过气来。他们回来了——他坐在这里想入非非,让宝贵的时间都溜走了——现在他不得不面对他们,看他们的脸色,听他们残忍的话语——他们的讥笑和批评——要是他有一把刀就好了——
他着急地环视着房间。他母亲的工具篮在一个小柜子里放着,里面肯定有剪刀,足够让他割开一条动脉。不,如果时间够的话,还是用床单和钉子更保险。
他一把从床上把床单扯了下来,疯狂地从上面撕下来一条布。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不,这条布太宽了,绑不牢,而且布条必须被系成一个套索。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动作也越来越急,血液涌上来,让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耳边轰隆作响。快一点——再快一点!哦,上帝啊!再给我五分钟就好!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布条从亚瑟手中掉了下来,他屏住呼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听着。门把手转了一下,然后朱莉亚在门外大喊道:
“亚瑟!”
他站了起来,大口地喘着气。
“亚瑟,请把门打开,我们都在外面等着呢。”
他把撕下来的布条捡了起来,扔进了抽屉,迅速地铺平了床。
“亚瑟!”这一次响起的是詹姆斯的声音,他不耐烦地扭动着门把手,问,“你睡着了吗?”
亚瑟环顾了一下房间,确保一切东西都被藏好后,去打开了门。
“我还以为你会听我的话,起码等我们回来再休息呢,亚瑟。”朱莉亚激动地冲进了房间,说道,“看来你一点不觉得让我们在门外站上半个小时有什么不妥——”
“站了四分钟,亲爱的。”詹姆斯轻声纠正道,紧跟在妻子的粉色长裙后面,走了进来,“当然了,亚瑟,我也觉得——如果——”
“你想要什么?”亚瑟打断了詹姆斯的话。他站在原地,手扶着门,眼神悄悄地从他们身上扫过,像一只被困的野兽。但詹姆斯太迟钝了,朱莉亚又气得要命,都没注意到亚瑟脸上的神情。
詹姆斯给妻子搬来一把椅子,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提了一下他新裤子的裤腿。“朱莉亚和我,”他开口说道,“觉得我们有责任跟你认真谈谈,关于——”
“今晚不行,我——我不舒服。我的头很痛——你们得等等了。”
亚瑟含糊不清地回答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人看上去也恍恍惚惚的。詹姆斯吃了一惊,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你怎么了?”他焦急地问道,突然想起亚瑟是从感染病高发的地方回来的,“我希望你没有生病,你看起来烧得厉害。”
“胡说八道!”朱莉亚尖锐地打断道,“他又在演戏,因为他没脸面对我们。亚瑟,过来坐下。”
亚瑟慢慢地走了过去,坐下。“你们要说什么?”他疲惫地说道。
詹姆斯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捋了捋本就整洁的胡须,又重新开始了他精心准备过的演讲。
“我觉得我有责任——非常沉重的责任——来严肃地跟你谈谈你离经叛道的行为,你结交了很多——罪犯和狂徒,还有——一些品行不端的人,我相信你只是一时冲动犯了傻,而不是真的堕落了——”
他停了下来。
“嗯?”亚瑟说道。
“我不想对你太苛刻。”詹姆斯继续说着,看到亚瑟脸上的疲惫和绝望,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下来,“我相信你是被那些人诱骗,才走上了歧途,毕竟你还年轻,没什么处世的经验,还从你母亲那里——继承了轻率和冲动的性格。”
亚瑟的目光慢慢地游移到了他母亲的画像上,然后又收了回来,一句话也没有说。
“但,我相信你一定能理解。”詹姆斯继续道,“伯顿家族历来都受人尊敬,我不能让一个入过狱的人继续留下来,败坏我们的名声。”
“嗯?”亚瑟重复道。
“怎么样?”朱莉亚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把它放在了膝上,尖声说道,“亚瑟,你能不能行行好,除了‘嗯’再说点别的?”
“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做吧。”亚瑟一动不动,缓缓回答道,“怎样我都无所谓。”
“无——所谓?”詹姆斯吃惊地重复道。他的妻子则笑着站了起来。
“哦,无所谓,是吗?好吧,詹姆斯,你现在知道他有多感激你了吧?我早就告诉过你,那个天主教女人就是别有用心,你对她再好也没用,还有她的——”
“嘘,嘘!不要计较那些了,亲爱的!”
“这太荒唐了,詹姆斯,不要再感情用事了,我们已经受够了!这个野种还以为他是我们家的一员——是时候让他知道他母亲到底是个什么人了!和那个风流神父偷情生下的孩子,凭什么我们要被他拖累?这——你自己看!”
朱莉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隔着桌子扔给了亚瑟。他打开一看,上面是母亲的字迹,日期是自己出生前四个月。这是一份写给她丈夫的忏悔书,落款上有两个人的签名。
亚瑟顺着纸张慢慢往下读,他的视线扫过母亲潦草的字迹,落在了那个熟悉的、苍劲有力的签名上:“洛伦佐·蒙塔内利”。他盯着上面的文字看了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把纸张重新折叠好,放在了桌上。詹姆斯站了起来,挽着妻子的胳膊,说道:
“好了,朱莉亚,够了。你下楼去吧,已经很晚了,我还想再和亚瑟谈点事情。你不会感兴趣的。”
她抬头看了看她的丈夫,然后又看了看亚瑟,而亚瑟则默默地盯着地板。
“他脑子好像有点不清醒。”朱莉亚低声说道。
当她提着裙摆离开房间后,詹姆斯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又回到了桌旁。亚瑟还像之前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言不发。
“亚瑟,”朱莉亚离开后,詹姆斯的语气变得温和了,“很抱歉,让你以这种方式知道这件事。不让你知道也许更好。不过,事情都过去了,我很高兴你能表现得这么克制。朱莉亚有点——有点激动,女士们总是这样——无论如何,我还是不想对你太苛刻。”
他停了下来,想看看这些亲切的话语能产生什么效果,但亚瑟却依然一动不动。
“当然了,我亲爱的孩子。”过了一会儿,詹姆斯又继续说道,“那是件让人痛苦的事情,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保持沉默。你母亲向父亲忏悔时,他表现得很仁慈,没有与她离婚,只是要求那个引她走上歧途的人立即离开这个国家,然后,如你所知,他就去中国做传教士了。而我呢,当他从中国回来时,我非常不希望你跟他之间有任何来往,但我父亲最后还是同意了让他当你的老师,只要他跟你母亲不再见面就行。说句公道话,我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都遵守了承诺,直到最后都没有再见。这一切让人很遗憾,但——”
亚瑟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他的脸上一点生气也没有,看起来就像戴了一副蜡制的面具。
“你,你难道不觉得,”他轻声开口,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一切……非……非常……好笑吗?”
“好笑?”詹姆斯一把拉出椅子,坐在上面盯着亚瑟,他太吃惊了,甚至都忘了生气。“好笑!亚瑟,你疯了吗?”
亚瑟突然仰起了头,发疯般狂笑。
“亚瑟!”詹姆斯吼道,然后庄重地站了起来,“我很惊讶,没想到你会如此轻率!”
亚瑟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狂笑,那笑声是如此响亮,詹姆斯不由得开始怀疑,他这不是举止轻率,而是疯了。
“简直就像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詹姆斯嘟囔着转过身,不屑地耸了耸肩,在房间里不耐烦地来回踱起了步,“说真的,亚瑟,你现在比朱莉亚还要糟糕。行了,别笑了!我可没时间在这里听你笑一晚上。”
叫亚瑟停下来,还不如去叫十字架上的耶稣从上面走下来。亚瑟已经不在乎规劝,也不关心警告了,他只是笑,不停地笑。
“这太荒唐了!”詹姆斯停下了,说道,“很显然,你今晚太激动了,听不进去道理。你这副样子,我根本没法跟你好好说话。明天吃完早饭来找我吧。你最好先去休息。晚安。”
他出去的时候砰的一声甩上了门。“现在该去处理楼下那个歇斯底里的人了。”詹姆斯迈着沉重的步伐,嘟囔道,“少不了又得哭上一场!”
狂乱的笑声止住了。亚瑟拿起桌上的锤子,向十字架冲了过去。
一声巨响,亚瑟突然清醒了过来,他站在空荡荡的基座前,手中还握着锤子,破碎的雕像散落了一地,他的脚边落满了碎片。
亚瑟扔下了锤子。“这么容易就碎了!”他说着,转身走开,“我真是个白痴!”
他坐回桌子旁,喘着粗气,双手捂着额头。只一会儿,他就又站了起来,走到盥洗台前,拎起一壶冷水对着自己的头浇了下去。亚瑟再回到桌子前的时候已经冷静了许多,他坐了下来,开始思考。
他为了这些——这些虚伪的、充满奴性的人,这些愚蠢的、没有灵魂的神——受尽了折磨,被耻辱、愤怒和绝望煎熬着。为了一个背叛自己的神父,他就准备用绳子来吊死自己,真是太蠢了,好像全世界只有那一个神父是骗子似的。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结束了,他现在可比以前明智多了。他要摆脱这些害虫,开始新的生活。
码头上有很多货船,找一艘把自己藏进去对他来说易如反掌,然后他可以去加拿大、澳大利亚、开普殖民地——去任何地方。只要离这里够远,哪个国家都行。至于到达后怎么生活,他可以先试试看再说,如果不合适,他还可以再去其他地方。
亚瑟打开了自己的钱包,里面只有三十三保利 ,但他的表是块好表,应该能换不少钱。但这些都不重要——他总会想办法挺过去的。问题是他们一定会去找他,所有这些人,他们肯定会去码头上打听消息。这可不行,他得想办法误导他们——让他们相信他已经死了,然后他就自由了——自由。想到伯顿家的人四处寻找他尸体的场景,亚瑟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这可真是一场闹剧!
他拿出一张纸,写下了脑海中蹦出的第一句话:
“我像信任上帝一样信任着你。可上帝是泥土塑成的,我可以用锤子砸碎泥土,却没法砸破你的谎言。”
他把纸叠了起来,在上面写上“给蒙塔内利”,然后又拿起另一张纸,写上“去码头寻找我的尸体”。然后他戴上帽子,向门口走去。经过他母亲的画像时,他笑着抬起头,耸了耸肩膀。她和他们一样,也对他撒了谎。
他拉开门闩,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向巨大的大理石楼梯走去,楼梯下一片漆黑,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着,仿佛他脚下踩着的是一个张着漆黑大口的深坑。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庭院,生怕吵醒睡在一楼的吉安·巴蒂斯塔。后面存放木头的库房里有一扇装着铁栏杆的小窗,正对着运河,窗口离地面不超过四英尺。他依稀记得窗户一边的铁栏杆已经生锈松动了,只要稍稍用点力,就可以撑开一个足够宽的缝隙,让他爬出去。
铁栏很结实,他的手被擦伤了,外套的袖子也被扯破了,但这些都不重要。他环顾了一下街道,一个人影都没有,黝黑的运河静静地横在那里,夹在两边黏糊糊的笔直堤岸之间,运河不过是一道丑陋的壕沟罢了。外面的世界可能会是个阴暗的洞穴,但起码比他要离开的这个沉闷又肮脏的地方强。没什么可遗憾的了,也没有值得留恋的了。这里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小地方,充斥着肮脏的谎言和愚蠢的欺骗,以及臭气熏天的沟渠——浅得甚至连人都淹不死。
他沿着运河,走到了美第奇宫旁的小广场上。就是在这里,琴玛曾张开双臂,带着动人的笑容向他跑来。通往护城河的石阶湿漉漉的,肮脏河水的对面就立着那座阴森的城堡。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它看起来是这么矮小和简陋。
穿过狭窄的街道,亚瑟来到了码头上,脱下帽子,把它扔进了水里。如此一来,当他们来寻找他的尸体时,就会发现这顶帽子。他沿着河边继续向前走去,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他必须想办法躲在某条船上,但这并不容易。他唯一的机会是爬上那座巨大的防波堤,沿着堤岸走到头,那里有一家很破的酒馆,也许在那里他可以收买一个水手帮忙。
但码头的大门已经关了。他该如何绕过海关走进去呢?他没带护照,要那些官员放他进码头,身上这点钱根本不够。况且,他们还很可能会认出他来。
当他经过“四个摩尔人”的铜像时,一个身影从船坞对面的老房子里冒出来,向着桥边走来。亚瑟立刻躲进了铜像的阴影中,蹲了下来,从基座的拐角处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着。
这是一个柔和的春夜,暖意融融,星光点点。浪花拍打着船坞的石堤,在石阶下形成小小的漩涡,轻轻的水流声像是在低笑。不远处,一条铁链缓慢地来回摆动,吱吱作响。一台巨大的起重机耸立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高大而凄清。在闪亮的星空和珍珠般发着光的云朵之下,纪念碑基座四周的奴隶雕像显得漆黑而深沉,他们戴着镣铐,在徒劳的挣扎中对抗着无情的命运。
那人大声哼唱着一首英国小调,摇摇晃晃地沿着水边走了过来。很显然,他是一个刚从酒馆里狂欢回来的水手。亚瑟四下看了看,再没有其他人了。当水手走近时,亚瑟站了起来,走到了路中间。水手被吓了一跳,咒骂了一句,站在原地,不再唱歌了。
“我想和你谈谈。”亚瑟用意大利语说道,“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那人摇了摇头。“跟我讲这些没用。”他说道,然后,他用蹩脚的法语生气地问道,“你想要什么?为什么要在这里拦住我?”
“能不能麻烦你走到这暗处来,我想和你谈谈。”
“啊!走到暗处?我才不会听你的话!你是不是带着刀?”
“不是,没有,伙计!你看不出来吗?我只是想要你帮个忙,我会付钱的。”
“呃,什么?看你穿得倒还像是个有钱人——”水手换成英语回答道,他走进了阴影里,斜靠着雕像基座的栏杆。
“好吧。”他说道,又切换回了糟糕的法语,“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我想离开这里——”
“啊哈!偷渡!要我把你藏起来是吗?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用刀捅了人,嗯?就像那些外国人一样!你想去哪里?总不是想去警局自首吧?”
他冲着亚瑟眨了眨眼睛,醉醺醺地笑了起来。
“你在哪条船上工作?”
“卡洛塔号——从里窝那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船,把油运过去,再把皮革运回来。就在那儿。”水手朝着防波堤的方向指了指,“一条老破船!”
“布宜诺斯艾利斯——太好了!你能想办法把我藏在船上吗?”
“你能给我多少钱?”
“没多少,我只有几保利。”
“不行,没有五十我不干——五十我都觉得便宜了——何况还是你这种打扮的人。”
“我这种打扮是什么打扮?如果你喜欢我的衣服,我可以跟你换,但我身上就只有这么些钱,没法再多给了。”
“你不是还有块表吗,拿过来。”
亚瑟拿出一块女式金表,表上有着精致的花纹和珐琅,背面刻着字母“G. B. ”。这块表是母亲留下来的——但现在也不重要了。
“啊!”水手瞥了一眼,惊叹道,“一定是你偷来的!让我仔细看看!”
亚瑟把他的手抽了回来。“不行,”他说道,“等我上了船再把表给你,现在不行。”
“嚯,看来你没我想的那么傻!不过,我敢打赌,这是你第一次落难吧,嗯?”
“不关你的事。啊!警卫来了。”
他们躲在雕像群后面,蹲了下来,直到警卫走远,水手才站了起来,示意亚瑟跟上他。水手走在前面,自顾自地发出几声傻笑,亚瑟则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水手带着亚瑟回到美第奇宫旁那不规则的小广场上,他们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停了下来。水手压低声音,想谨慎一些,出口的话语却变成了含糊的呢喃:
“等在这儿别动,你要是再往前走的话,那些士兵都会看到你的。”
“你要做什么?”
“给你找点衣服。你袖子上还有血迹,我可不打算这么带你上船。”
亚瑟低头看了看跳窗时被铁栏杆扯破的袖子,上面还沾着手被擦伤时流出的血。显然,这个水手认为自己是个杀人犯。无所谓,别人怎么想都不重要。
过了一会儿,水手回来了,他的胳膊下夹着一个包裹,满脸都是胜利的神情。
“换衣服。”他低声说道,“抓紧时间。我得赶快回去了,光是跟那个犹太老头讨价还价就花了我半个小时。”
一想到这二手衣服是别人穿过的,亚瑟就浑身难受,但他还是照办了。幸运的是,这些衣服虽然粗糙,但还算干净。当亚瑟换好衣服,走到亮处时,微醺的水手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这就行了。”他说道,“这边走,别出声。”亚瑟拎着换下的衣服,跟在他后面,穿过了一个由蜿蜒的运河和黑暗的窄巷组成的迷宫。这里是中世纪遗留下来的贫民窟,里窝那的人们称之为“新威尼斯”。在破烂的房屋和肮脏的庭院之间,偶尔可以看见一座阴森森的旧宫殿,它夹在两条嘈杂的臭水沟之间,仿佛还在试图维护那早已失去的尊严,却也明知这种努力徒劳无功。亚瑟知道,他穿过的这些巷子,有些是早已臭名昭著的贼窝,里面住着小偷、杀手和走私贩,而另一些,就只是穷人们破败的居所而已。
在一座小桥边,水手停了下来,他环顾四周,见没有人盯着他们,便走下一段石阶,来到一个狭窄的平台上。旁边是一条又破又旧、脏得吓人的小船。他厉声命令亚瑟跳进去躺下,接着自己也坐了进去,向着港口划去。因为漏水,船板上湿漉漉的,亚瑟一动不动地躺着,全身都被水手用衣服盖住了,透过衣服的缝隙,亚瑟默默地窥视着那些他熟悉的街道和房屋。
很快,他们从一座桥下穿过,进入了运河与城堡的护城河交汇的地方。高高的城墙竖在水中,城堡的地基很宽大,但越往上越窄,最顶上只剩一座萧森的角楼。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觉得这城堡是那么强大、那么骇人,而现在——
亚瑟躺在船底,轻轻地笑出了声。
“别出声。”水手低声说道,“也别把脑袋露出来!马上就要到海关了。”
亚瑟把衣服蒙在了头上。往前划了没几码,船就在一排拴在一起的桅杆前停了下来,这些桅杆横在运河之上,挡住了海关和城墙之间狭窄的水路。一个睡眼惺忪的官员打着哈欠走了出来,他手里提着一个灯笼,站在岸边,低下了身子。
“请出示护照。”
水手递上了他的通关文件。亚瑟在衣服下屏住呼吸,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快要窒息了。
“大半夜的,你可真会挑时候回来!”海关官员埋怨道,“一直在外面狂欢吧?你的船上是什么?”
“旧衣服。便宜买来的。”他举起一件马甲以供检查。官员放低了手中的灯笼,探过身仔细地看了看。
“没问题了。你过去吧。”
官员抬起了挡路的桅杆,小船慢慢地划进了黑沉沉、不断起伏的海水中。跟海关拉开距离后,亚瑟才甩开身上的衣服,坐了起来。
“就是这条船。”在沉默中划了一会儿,水手才低声说道,“紧跟在我身后,别说话。”
那艘黑色的船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怪物,水手从一侧爬上去,嘴里咒骂着亚瑟这只“旱鸭子”笨手笨脚,其实亚瑟生性敏捷,换了别人倒不见得能比他做得更好。安全上船后,他们立刻就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在黑压压的绳索和机器之间穿行,最后来到了一个舱口前,水手轻轻地将舱盖拉起来。
“下去!”他低声说道,“我去去就回。”
船舱里不仅潮湿阴暗,还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亚瑟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险些被生兽皮和变质的油脂发出的味道呛个半死。紧接着他想起了那个惩戒室,便耸了耸肩,顺着梯子爬了下去。看来生活在哪里都差不多,丑陋,腐烂,害虫横行,充满了可耻的秘密和阴暗的角落。不过,生活就是生活,他还是得尽力而为。
几分钟后,水手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几件东西,但光线实在太暗了,亚瑟看不清是什么。
“现在该把你的表和钱给我了。快点!”
在夜色的掩护下,亚瑟成功地给自己留下了几枚硬币。
“你得给我弄点吃的来。”他说道,“我快饿死了。”
“我都给你带来了,给。”水手递给他一个水壶,一些硬饼干,还有一块腌肉,“现在,听我说,明天早上会有海关的人来检查,那时候你一定要躲进这个空桶里,就这个。你得像只耗子一样,一点声响也别出,一直到我们出海为止。能出来的时候我自会来叫你的。还有,别被船长发现,不然你就完了——好了,就这些!把喝的放好了吗?晚安!”
舱盖关上了,亚瑟把珍贵的“喝的”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再爬到一个油桶上坐了下来,拿着腌肉和饼干啃了起来。吃完后,他便在脏兮兮的地板上蜷缩起来,准备睡觉。自记事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在睡前祈祷。老鼠在黑暗中围着他转来转去,但无论是老鼠的噪声、轮船的颠簸,还是这股令人作呕的油脂臭味,抑或是对明天可能晕船的担心,都无法让他保持清醒。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就像他那些破碎的、威风扫地的偶像一样,昨天他还将他们视若神明,但今天,他对这一切都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