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筋疲力尽,哭得力气都不剩,站在火锅味道的风里干涩着一双眼,憔悴地看着女孩。
她说你要怪就怪妈妈,不要去怪爸爸。
她说妈妈累了,真想歇一歇。
我讲一个重庆女孩的故事给你听。
我选择线性叙事,记述她和她家人的今昔,白描一场命运之海中的寻常泅渡。她并没有耀眼的成就、跌宕的人生、显赫的出身,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的女儿。
女孩生在1997年的重庆市垫江县砚台镇,那里接壤着乡野,举目可见炊烟和远村。
她在啤酒厂宿舍长大,杂院平房,工友住满四邻,她妈妈是啤酒厂工人。人人都夸她妈妈会挑老公,她爸爸是水厂工人,很帅,老宣传画里工人阶级的标准长相,有棱有角南人北相,身高一米八几。
或是基因的缘故,女孩成年前身高便有一米七,重庆出美女,她是典型重庆美女中拔尖的那一类,打小众人便惊异于她过人的秀丽,却无人给出过去当演员、当模特的建议。
我曾不止一次地假设,若命运稍稍公平,现今的女孩应有怎么理所应当的人生。
或会盛开在秀场上吧,穿梭在从米兰到东京的T台上,或被人熟知在屏幕中,无数拥簇者关注着她的一笑一颦。又或许她恬静在平淡里,做着一份文员的工作,爱好慢跑或瑜伽,偶尔在小红书发发探店自拍,朋友圈晒晒旅行,像许多正值青春的女孩一样,因收获旁人对其容颜和身材的赞许而微微欣喜。
设想只能是设想,无力从源头处改变既成的现实,这是无须慨叹的规律,就像无常才是命运。命运善嫉,不容圆满,像个无聊的熊孩子,随机伸手捉起玩具,只是胡来并不爱惜,越精美的越要扯碎了掰断了才尽兴,他知他是主宰者,无有制衡,一切尽可玩弄。
我不能说命运对这个女孩尤为狠心,在他眼里无有男女老少之分,众生平等皆可糟践,只要他愿意。
谅我浅薄,只能如此归因……
我又岂不明白命运实虚,存不存在犹未可知。
女孩车祸时只有3岁,被拿走的是一整条右腿,在刚刚学会奔跑的年纪。
灾祸降临于阳春三月,那日亲友齐聚,妈妈杀鸡备宴,开膛后诧异,鸡居然没肠子,后来她总说是个恶兆,当时就心里怦怦跳,感觉不吉利。杀鸡那会儿,恰逢女孩放学,家里忙,爸爸和爷爷抽不开身去幼儿园接,奶奶腿脚慢,没拉住蹦蹦跳跳的孩子,路口大拐弯处野花摇曳,超速的大货车疾冲而来,车轮碾过小小的人儿,右小腿当时就没了。
出事那天,恰逢爸爸的生日。
女孩被第一时间送进垫江县医院,伤情太过惨烈,医院没有条件收治,亲友们拦了辆面包车送女孩去重庆的大医院救命,带着已近粉碎的残肢。女孩后来说,面包车上的几个片段,构成了她人生最初的记忆。
这世界赠予她的第一个印象是剧痛,疼晕厥又疼醒来,循环接替,没有哭的力气,苏醒的间隙她问妈妈,腿去哪儿了,没等到回答复又昏迷过去。
第二个印象是幅画面,她感觉自己飘在天上,看得清移动的车灯和白色的车顶,车厢里爸爸木呆呆抓着头发一动不动,随着颠簸摇来摇去,妈妈紧抱着一个血团,血浸透了酒厂的天蓝色工作服,像打翻了墨汁,大片的黑。女孩焦急地喊,用力扑扇胳膊想靠近,忽然间疾速下坠,眼前一黑,已在妈妈怀里,额头上有滚烫的热泪不断流下,流进她的嘴角,却是尝不到任何滋味。
从垫江县到重庆现约2小时车程,当年高速未通,盘山道颠簸多坑,饶是拼命赶路,抵达西南医院时4个钟头已过去。主治医师告知延误了最佳时机,已出现感染症状。爸爸跪下磕头,一米八几的汉子声泪俱下,自杀般将脑袋往水磨石地面上不停撞,恳求医生把女儿小腿保住。
却已不是能不能保住小腿的问题,包括膝盖和大腿在内都需尽快截肢,即便截肢了也不一定能活,医生说:并非医院不想尽力,娃儿太小了,虚弱得很,要做好随时没了的心理准备。
很多年后女孩依旧记得爸爸恸哭的声音,听起来像咆哮,夹杂着咚咚的磕头声,忽远忽近。她站在一片茫茫虚无里无助地摸索,向那哭声靠近,不停问:爸爸你在哪儿,爸爸快来接我回家,爸爸我好了呀我腿回来了,我摸得到它,爸爸你莫丢下我,你快出来行不行……
哭声一直在,间或着各种人在喊她,也不确定是不是人,千个万个嘈杂的声音,她努力分辨出其中哪个是爸爸的哭声,用力奔跑靠近,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空,右腿不知去了哪里,她狠狠摔倒在一片白色光芒中,耳边熟悉的声音在喊她名字,也不知喊了多久,嘶哑的,带着呜咽的爸爸的声音。
她想回应他,想和他说:爸爸你不要喊了,我这就起床吃饭。却是怎么也无法将眼缝睁得再大一点,找不到一丝力气。
医生说:好了,终于活下来了,娃儿命硬。
孩子的记忆总是碎片式的,女孩多年后回忆医院的经历,并不能连贯成章,关于疼痛的记忆大部分已自动删除,只留一股莫名的心悸,盘桓至今。
她印象最深的是当时爸爸变样了,鬓角突兀的两抹白,人还是那个人,一夜之间不见了英气。爸爸那时在她病床旁打地铺,有时他坐在椅子里,将头埋在床边睡去,睡不沉,常抽搐着惊醒,迷瞪着眼睛惶恐地找寻。妈妈也常如此趴着,边睡边哭,恸哭得像个孩子,他们那时候都20岁出头,还很年轻。
女孩住了很久的院,六人病房,大都是中年和老年人,都无比喜欢她,分各种水果给她吃,夸她长得比洋娃娃好看,喊她小仙女,说她怎么这么乖,比大人还安静,说着说着,忍不住轻声叹息。
她那时病床靠窗,巨大的商业广告热气球和她平视,鲜红的气球下是阴雨绵绵的重庆。爸爸陪床时常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看着她,捧着她的手,沉默不语。妈妈会和她说话,坐在病床边给她唱小兔子乖乖,剥香蕉给她吃,告诉她乖乖吃饭腿就会长出来。
她把目光投向病友们去求证探寻,每个人都点头,有同样截肢的叔叔告诉她没错的,他的腿已经长出来一点了,很快就能跑着打饭去。那个叔叔后来出院时没和她告别,选在她睡醒前悄悄离去,其他人告诉她是的,是跑着出去的,真的没有骗她。
女孩初中时和妈妈提起那个叔叔,吐露过心里的感激,说有点想哭,终于明白了叔叔的用意。妈妈取出一个本子,告诉她还有太多人需要感激。当时为了解决高昂的医疗费用,外公卖掉了村里的祖屋,爸妈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缺口依旧巨大,爸爸妈妈的工友们一次次自发募捐,不少人整月整月捐出工资。
妈妈说每个人的名字都在本子上,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恩情,要牢牢记得,她是被工人叔叔、工人阿姨们用50块、100块凑起来的血汗钱救活的。
女孩给我拍过那本子里的名单照片,誊抄部分如下:
操作工周朝梅、徐会容、黄倩,电工王涛、周恒,空压工魏尹,检验工洪欣、周起容、王燃军,搬运工赵然,水工张小波、陈伟鸿,库管员王盼、魏红,酿酒师郑红茵、陈丽、封莉莉、郑丽容,销售员黄国雄、蒋安容、王洪波,以及未有标注工种的若干工人姓名,张百川、栾春勇、谷志毅、李兆平、谭奎、邱渝、陈洁叔、陈刚、朱伦琼……
记录姓名的本子纸张已然发黄陈旧,上百个姓名陈列其中,普普通通的工人们如今可都安好,可还记得曾在遥远的千禧年,齐心合力保卫过一个小女孩的生命。
当年外公为了救女孩,卖掉了唯一的老房子,余生挤住在亲戚家。
这个倔强的老农民死于肺出血,送往医院的半路上去世,辞世的根本原因是从不舍得花钱去医院看病,谁也劝不动他,动武也拖不动他,坚持要把钱给女孩省着,好去定制义肢。
女孩说,外公过世时心事未了,眼睛睁着。
女孩第一根拐杖是外公做的。
当年装不起义肢,小孩子一年一个身高,义肢需每年新换一根,负担之重,两个普通工人无力承受,他们已受了工友们太多恩情,不能为了义肢再每年去麻烦大家。
却是买不到这么小的孩子用的轻型金属拐杖,只能自己打制,外公打了根小拐杖送来,纯实木的,每个边角都被他打磨圆润,送来的一路上都在用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擦。
却是太重了,再轻的硬木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都嫌沉,她胳膊细,每扳动一步都要扯出脖子上的筋,扳不动时便摔跤,冲着地面迎面拍下。爸爸蹲在女孩面前,红着眼眶抱起尚未懂事的女儿,说乖呀,乖……
她确实很乖,忍着不哭,和爸爸说不疼,但有欢呼雀跃的同龄小孩跑过他们身边,她看上一眼忍不住开始抽搭,把脸埋进爸爸颈窝,委屈地藏着。
咋个还没长出来喃?她小声问爸爸。
还会长出来吗,爸爸?
她那时候每天睡醒都先伸手摸腿,总盼望哪天忽然就不会摸空,也就再也不用学拄拐行走。
学习拄拐的过程漫长艰辛,重庆山地多起伏,需学上坡下坡,学上下阶梯,他人学龄前的嬉戏时光她全用来练习行进,妈妈在前面扶着,爸爸在后面护着,饶是如此,跤依旧摔了不知多少。她先于如何拄拐学会了如何摔跤,懂得拍向地面时不能僵着,要放松,这样照旧会摔得发蒙,但疼得能轻点,骨头也不会响。
相比摔跤的疼,更难挨的是摩擦,木拐杖把腋下磨出了老茧,夏天时汗水一煞透会发炎红肿,如同夹着一簇针,一步一扎。不敢挠,一挠就忍不住往破里挠,电风扇吹多久都辣。
那时候家里没空调,唯一一台小电风扇专属给她用,钱要还债,要存着将来给她定制昂贵的义肢,不敢乱花。她已是罕见的乖孩子,摔跤时极少哭,疼得落泪往往是因为腋下。休息时爸爸抬高她的细胳膊,帮她扑痱子粉,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拐杖递过来时动作迟缓,狠着心扶她站起来,只说,乖啊……女孩就是这样学会了磕磕绊绊地拄拐行走,爸爸那时已有抬头纹,大片的白头发。
女孩入学前的那个星期,他头发白完了,整宿帮她修理新拐杖,帮她反复整理书包,燎泡长满了嘴角。他思虑过甚,每天都在害怕,怕她受伤,怕她被欺负,怕她将来过得不好,每天都在为她的以后做计划。一个年轻工人并没有足够的见识和能力去给这些思虑一个出口,他停不下来,太多无解的问题被他在脑海中一千遍一万遍地捶打。
他以为女儿睡熟了,蹲在床前看着,小小一只手摸索着找到他的手掌,放在里面,他两只手捂住,合严,女孩长出了一口气,安心地睡去。
晨起睁开眼,女孩的手依旧被握着。她说:爸爸我饿了。
爸爸说饭已经做好了,吃饱了,爸爸送你上学。
当时镇上没得公共汽车,上学需搭农村客运车,从镇上租的房子到学校要慢吞吞地开上十几分钟,票价3块钱。爸爸每天早上先陪女孩坐车去学校,再从学校走路去上班,为节省那3块钱,下班时亦是如此。
他每天步行一个小时,接连五年,几乎磨透了厂子发的那双劳保鞋,却并不肯换新的,新发的他卖掉,合进每天省下的车费里,购置来不锈钢拐杖,比木头的结实,也能轻一点。五年间,女儿不停长高,他一直没换过新鞋。
每天放学回家的车上,是父女俩的亲子时间,学校的事情他问得事无巨细,恨不得了解每一分钟。和其他的家长不同,爸爸不咋关心成绩,只关心她开不开心。确实有过不开心,坐在前排的男生牙尖,爱捉弄人,总喊她瘸腿儿,那男生家里有钱,开理发店的。
她怕爸爸难过,没告诉他,后来忍不住和那男生吵了起来,问:凭啥子说我瘸腿儿啊?我又没招惹你。
凭啥子?男生很惊讶,你不就是嫩个的嘛,我又没说错,还不让人说了?
放学回家的农村客运车上她问爸爸:爸爸,囊个和人决架才能赢?
爸爸教不了她,他是很温和的一个人,不懂怎么和人吵架,盘问出女儿受了什么气,微笑着抚摩女孩的后背,眼皮直跳,忡忡忧心。
他每天都让女孩在教室等着,放学后不要自己下楼,每天都会牵着女孩慢慢走下三楼。身为一个家长,他对遇到的班上每个学生都客气,超越了大人对孩子的那种客气,甚至带着一点巴结,讨好的笑,巴望人家对女儿能好一点,不要欺负她,午休时能扶着她去上厕所。
砚台小学的厕所是蹲坑,女孩只有午休吃饭时才去,请同学扶着,单腿蹲,每次都大汗淋漓。课间的10分钟不够用,上个厕所来回就要15分钟,她才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下迟到进教室呢,于是很少喝水。
她那时候成绩很好,但偏科严重,语文第一数学垃圾,早操不用列席,自己在教室待着,运动会也可以不去,唯一参加的集体活动是合唱团,全校数她最漂亮,唱得也好,总被安排在中心位置。
爸爸唱歌就很好,女孩出生前他就是工厂的文艺骨干,他是她的音乐启蒙老师,教材是个厚重的手抄歌词本,专属于女孩的,里面有《送别》《小草》《童年》《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每天晚饭后爸爸会搬两个板凳到院子里,教她唱歌,两天一首,素日里话这么少的人,教起歌来嘴不停歇,也是难得。教《小草》时,爸爸说:以后长大了要好好待妈妈,妈妈多不容易,咱们在唱歌她在刷碗呢,没有妈妈的孩子就像干枯的小草一样,没妈妈给做饭吃就像天上不再下雨。
妈妈脑袋伸出来,擎着湿漉漉的两只手说:夸我呢?哎哟,真是谢谢你们喽。
教完《送别》的那天傍晚,爸爸听着女孩的歌声出神,良久盯着门口梧桐树看,坐在夕阳下不言不语,开口讲话时眼睛是不看她的,轻轻说如果有一天爸爸妈妈和你分别了,你想爸爸妈妈了,就多唱唱歌,就不那么孤独了。
女孩还太小,并不懂孤独是什么,她已明白分别的意思却并不担心。
爸爸怎么会和我分别呢,她捧着歌词本琢磨,那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这么喜欢爸爸,爸爸这么喜欢我,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
许多以为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会发生。
比如爸爸一直觉得只要自己每天接送,意外便不可能有。
有一天爸爸因工作晚来了学校一会儿,女孩下楼去等,没了爸爸的搀扶,熟悉的楼梯一脚踩空,滚下去时磕破了下巴,人拍在水磨石地面,巨大的声响回荡在教学楼。赶来的老师和同学怕她骨折,不敢抬她,把她挪到一旁,贴墙摆着,爸爸赶来时她开始号啕,委屈极了,血透过指缝往外滋,堵不住地漏。
下巴缝了7针,至今尚留印子。爸爸当时却没怪她不听吩咐,一句也没有,只责怪自己来晚了,揪着自己的头发,自责得不行。缝针时他请医生一定要少留疤那种,一定一定,每拉拔一针他都忍不住牙缝里咝咝一口凉气,仿佛穿透的是他的肉。抱女孩回家的一路上他反反复复问她,疼不疼,好一点了没得,疼不疼……
他用的横抱姿势,很多年后女孩知道了那叫公主抱,她一直都知道这种抱法,听得到心跳声。
那次摔伤后,爸爸弦绷得更紧,每天都赶在放学前到学校。
四年级时,有一遭学校提前两节课放学,学校里很快空无一人,她待在教学楼里有点害怕,自己唱歌给自己听,回音传来,毛骨悚然,于是拄着拐小心翼翼下了楼梯,慢慢走去校门口等爸爸。
最后一小段上坡路即将走完,刚刚要松一口气,拐杖咔嚓断掉,她滚到了坡下的沟里,啃了一嘴的土。这次摔得不算严重,擦伤却不少,手上腿上,以及蹭破的衣裳。
她看看坡度,知道自己爬不上去,老老实实坐在沟里等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大声喊爸爸,爸爸快来,救命啊。
她说:爸爸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乱跑了。
爸爸捧着她的手吹着破皮上的砂土,又看看因老化而断掉的不锈钢拐杖,他说了一声对不起,眼泪唰地淌下,闭上嘴用力憋住些什么,低下脑袋夹紧脖子,只是流泪,不发出任何声响。
没能及时更换根新拐杖,令爸爸愧疚无比。那时妈妈刚刚从啤酒厂下岗(后来妈妈在县城小超市当促销员,卖小零食),在妈妈找到工作前的那段时间,家里只有爸爸的一份工厂收入,为了接女孩放学他老是早退,有些奖金常被扣掉。
新不锈钢拐杖很快买回,质量比之前的好,也不知爸爸从哪儿搞来的钱。
他有快一周的时间面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老是犯困,站起身时会摇晃一下,好似眩晕或低血糖。他把妈妈给他搞来补血的干红枣偷偷塞给女孩吃,让她吃的时候小心点,枣核太尖,别咽下去了。
连同新拐杖一并买回来的还有个MP3,爸爸请镇上手机店的人用电脑下载好了许多歌,第一首是《明天会更好》,第二首是爸爸最喜欢的《光阴的故事》,女孩听到第三首时不由自主撑着新拐杖站了起来,这旋律这声音,怎么这么好听?
爸爸爸爸,怎么会这么好听……
爸爸没回答她,正在补觉,沉沉地睡着。
第三首是朴树的歌,女孩听傻了,反反复复听,她那时并不知道歌是谁唱的,也不知道朴树是谁,更不知道自己将会把这歌手从10岁爱到25岁。她10岁时拥有的那个MP3简易得很,不带屏幕,没有文本显示,甚至说不清是什么牌子,爸爸只买得起这个,没人知道是用多少毫升的血浆换回的。
多年后女孩会唱朴树所有的歌曲,她去阿坝州红原看音乐节,费尽千辛万苦挤到最前排,望着台上的身影模糊了眼睛。她大喊大叫,用力招手,想告诉那个叫朴树的歌手许多事情,比如10岁的小女孩早已明白了残肢不可能长出、自己与他人有不可逆的不同,10岁的小女孩早已学会隐藏悲伤,也学会了用懂事听话去隐藏对爸爸的心疼。
她想告诉他那个MP3有多么珍贵,他的歌她多么宝贝,那种无法言说的陪伴有多么温柔。她多少次想对爸爸说声我爱你又不知怎么开口时,会把他的歌和爸爸一起倾听。她对这个世界所知不多,尚无力去探寻,听他的歌,是她那时发现的最美好的事情。
…………
那时的重庆郊县农村客运车上不仅载人,也拉鸡鸭家禽,上学的早晨爸爸捉住女孩的手,一起去摸摸毗邻的公鸡,又一起笑着将手缩回。女孩分一只耳机塞进爸爸的耳朵,两人脑袋贴近,轻拍座位打着节奏,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音量轻哼,在熟悉的颠簸里喜悦安静,相依为命。
女孩的声音不可能被听到,音乐节人群喧嚣嘈杂,音箱震耳欲聋,她再用力也渺小,没人关注她的存在,更没人明白她不是在追星。午夜她裹紧军大衣踱入寒风,吸着氧,独自远望着空荡荡的舞台听着歌,像儿时一样,只戴一只耳机,这是她很多年来的习惯,另一只为最爱她的那个人而留。
那个人无有伟业丰功,没钱也没名,只是个普通的水厂工人,温存沉默地活着,很年轻的时候便白了头。
5·12汶川大地震时,这个普通工人捐出了家里一整个月的生活费,丝毫没有心疼,他说工友们都在这样捐,有的把摩托车卖了换钱去捐,有的捐出了半年的薪酬。
女孩至今还记得爸爸的工友们来串门,带着一大块腊肉,说你家里这么困难还捐那么多,兄弟伙心里头不好受,来给妹崽送些肉吃。
胡子拉碴的中年工人板起脸来吓唬小女孩:
快上初中了吧,学习啷个样啊,考得啷个样哇?嗯,咋个不是100分喃?
他给女孩看拳头,问是不是很硬,说你爸爸是个老好人,学不会冒火,如果有人欺负你,叔叔们去揍死他。
女孩回忆,活这么大没受过太多欺辱,除了初中。
她说欺负和欺辱不同,一个可以忍,一个只想杀人。
初中住校,爸爸不用每日接送。家里为了女孩能上中学搬到了县城的破筒子楼,他每天搭车回镇上工作,比之前更加辛苦,早出晚归时间排满,但没耽误每个周六去接女孩,每个周日下午去送。
每个返校的周日下午,女孩都心慌,一路攥紧爸爸的手,在校门口想出各种方式磨蹭,缠着爸爸听歌,一起听完最后一首再走。
下周六你早点来接我噻,她对爸爸说,早来10分钟都是好的。
她眼巴巴地三步一回头,尽量笑得轻松,少让爸爸担心,假装自己只是舍不得他。
县城和镇上不同,初中和小学也不一样,不知为何,县城半大孩子们觉得女孩少一条腿,跟她一起玩儿会很丢人,都莫名嫌弃她。她拄拐走得慢,食堂打饭永远是最后一个,没人和她一起坐,每顿饭都在角落,她经过一张张餐桌时,不少女孩故意哼上一声,嗤笑着嘟囔瘸子。
嗤笑是为了驱赶她,让她离得远一点,并不怕她听见,她们人多。
嗤笑她的都没她好看,能集体去俯视她的缺憾,令她们优越而快乐,尤其得知她来自乡镇,爸爸是个没势力的普通工人,妈妈在超市当临时工,是推销小零食的,她的漂亮越发成了罪过。
校园暴力很快降临,女孩子们往她被子里洒水,从枕头到褥子都是湿的,她手足无措站在床前,不知如何是好,她们把灯关了,指桑骂槐大声说笑无比欢乐,当她是不存在的。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自己并未冒犯她们却被这样对待,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她试着辩解,没人理她,没人怜悯她的哽咽,上铺的呵斥声连同零食袋子一起砸下来:闭嘴,老子要睡觉,莫哭丧了!
她越容易被欺负,她们越肆无忌惮,后来发展成直接骂她臭不要脸,问她怎么有脸出来上学。
我要是你就一辈子待在家里不出门!她们说,你有啥子资格和我们做同学?
你上学就是为了来勾搭男人的吧?她们说,你以为自己有多好看哟。
你也配?不要脸!死瘸子。
她们越是贬低她,她的脸庞越往好看里出落,正是发育的年纪,很快她高过了同班大部分女生,唯一的左腿笔直修长,身形也苗条,好过那些土豆子一样圆滚滚的女生太多。不少男生开始偷偷瞄她,但并不会在她受欺辱时站出来保护她,怕被人说居然喜欢一个瘸子。
她开始被故意绊倒,被故意推倒,被人啐吐沫,被最恶毒的流言蜚语编派着,都知道她没有朋友,家里也没势力,无力反抗,欺负了也就欺负了。
最严重的一次欺凌发生在洗手间。
笑意盈盈的女孩们把她堵在厕所,问她有什么可狂的,天天戴着个耳机装什么文艺。她低头找缝往外躲,被拽住头发大力扇耳光,轮流扇,轮流摔她新买的拐杖,直至摔断。
她们踢打着倒在污水里的女孩,助跑踢,跺,像是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嬉笑打闹彼此越发亲密,并为这份刺激的亲密而感动着。共同侮辱一个共同鄙夷的人让她们获得了一种归属感,她越美丽她们越渴望糟践她,并因人多,而认为自己天然正义。
这个正义团队的领头女孩自称大姐,叫黎某,刀螂一样的长相,后来去上了职高,现在貌似在重庆朝天门批发市场卖女装,十几年来她未曾向女孩表达过丝毫歉意,或许她至今尚且认为自己没错,觉得是无所谓的事情。
如果有人认识这个黎某,请转告她不要担心,没人向她讨债,她侮辱过的那个工人的女儿没有十年不晚的意思,这笔账她欠着就是,她也还不清。
就是说嘛,人怎么会和牲口一般见识,有些生物从小就不是灵长类,和是否成年并无关系。有些事,人也不须多操心,交给上天就是,早早晚晚,自有其因果报应。
当年黎某们勾肩搭背离去,女孩浑身瘀青,良久未能站起身。
她一滴泪没流,靠着肮脏的墙角喘息,看着断裂的拐杖点头,幻想着有一把刀,挥杀劈砍捅进去。手里不可能有刀,只有个MP3,她全程护在心口保护得很好,那是她最宝贝的东西。
她把耳机摸索着捡起,冲着进进出出事不关己的女生们冷笑,颤抖着塞上耳机,将自己和周遭一切隔离,熟悉的前奏直接跑进心里,朴树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她泪流满面,路过的老师伸出手,她推开,挣扎着站起来,单腿跳出洗手间。
唯有过那一刻,她仇恨全世界。
她想从楼梯扶手拐角的空隙处果断跳下去,用一地鲜红去反抗全世界。
路过的学生们都躲开她,闪一条路给她,没人拦着她,没人知道她要去干什么,最终拽住她的是耳机里的声音,有人用温柔的歌声在扶手处包裹住她,轻轻告诉她,再忍忍,想想爸爸,你还有爸爸。
……许多年后,女孩有个看演唱会的习惯,只看一个人的,哪怕路途再遥远收入再微薄,她总风雨无阻。相熟的人感慨她的狂热,却不知那并非狂热,于她而言那个叫朴树的歌手也并非偶像,她只是把他当朋友、挚友,总恍惚地觉得他了解她理解她,懂她,不离不弃地陪伴着她。
她知道这只是自己虚拟出来的朋友,但这个朋友在最屈辱的岁月,曾挽救过她。
当年她放弃了跳楼的想法后没去找老师,之前不是没有找过,老师也没得办法,除了批评教育就是威胁请家长,起不到什么作用,只换来变本加厉,女孩们太明白自己年龄的优势,知道法律对未成年人制裁有限。
她单腿蹦了四天,没了拐杖不停摔跤,更无法去食堂打饭,四天里她不觉得饿,塞着耳机听着歌,想着爸爸。她有些后怕,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爸爸,绝不能把轻生的念头告诉他,以后也绝不可以再有这样的想法,可是,她们再来欺辱时该如何面对,只能忍受吗,那活着真不如死了……
可是爸爸又能有什么办法,那些人家里要么有钱要么有权,爸爸只是个工人,爸爸没有多大的本事,让爸爸再次落着泪和自己说对不起吗?我为什么要生在这个世界上当个累赘,让他无止境地难过心碎,这样的我为什么要存在呢……
她至今记得那份绝望,阴霾覆盖无力反抗,不能死,又不想活着。
多年后女孩笑着提起这些往事,忽然抬手捂住了眼睛,大滴泪水从指缝渗出。不是委屈,她说,才不是因为委屈而掉泪呢。
她说:谁也没有我那么好的爸爸!
当年爸爸知情后没说什么,发了一夜的呆,嘎巴嘎巴地咬牙,独自在屋外坐着。周日返校的下午,他把女孩送进宿舍,自己等在楼下,人流最熙攘的时候他拦住黎某和李某青她们,大声喊:你们不要嫩个欺负我女儿了!
他想说脏话,但他一辈子没说过脏话,想骂人也不知道怎么骂,只会用几百个学生都听得见的声音,炸雷一样的,冲着逃窜的身影大声重复:
听到没得,你们不要嫩个欺负我女儿了!
事情并未到此为止。
没过两天,爸爸辞去了工作放弃了五险一金,来学校当了一名保安。
他决定24小时卫护女儿,身为一个没什么办法的父亲,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那时爸爸30多岁,工人身份不要了,成了个看门大爷,因是临时工,收入只有之前的一半,但妈妈说没事,她可以替超市里很多同事顶班,爸爸的决定她完全接受和理解。
屈辱的日子终于结束,自此女孩在学校里无人敢招惹,谁都忌惮她有了个一米八几的大块头保镖,狮子一样在不远处据守着。那时候班上每星期轮换座位,女孩最期待轮换到窗边,从她的座位可以清楚看到校门口门卫室,每次抬头望去总能看到爸爸,总能发现爸爸也在看她,父女俩经常互动,偷偷地招招手笑笑,像是有心电感应似的。
课间操时教室没人,爸爸悄悄上楼陪她玩,两人认真地商量中午吃什么。教室里陆续进来的同学们敬畏地看着他瞬间板起的那张脸,看谁都不太友好,很不好惹。
自从爸爸来了学校,女孩吃上了热饭热菜,再不用最后一个挪去食堂。
爸爸将提前打来的饭菜端进门卫室里,她一下课就能吃上,中学食堂菜谱简单,米饭、青椒炒肉丝,南瓜南瓜和南瓜。妈妈从超市拿回一个不锈钢盆子,父女俩共用那个盆儿,米饭上面盖着菜,她先吃,她午饭的时候属于爸爸工作的时间,要在大门口守着不让学生跑出去。
晚上吃啥子喃?爸爸每天中午都会问她。
她也总回答:酸辣土豆丝嘛。
爸爸有好刀功,土豆丝切得细如发丝,从小就吃,每顿都吃总也吃不腻,这也成了女孩后来最擅长的一道菜,那个时期爸爸教会她的。
女孩成了学校那时唯一一个走读生,爸爸求来了这个特例,自此晚饭可以回家吃,晚自习后可以回家睡觉。时光重回小学时,爸爸每天接送她上学,农村客运车换成了自行车,耳机塞子依旧一人一个,有时他需上夜班,就通融好同事,先送女儿回去,再着急也很稳地骑,平均单程时长三首歌。
女孩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爸爸的肚子,爸爸一直没有肚子,生活没给过他长赘肉的机会。搂紧搂紧,要加速了喽,爸爸每次下坡时都会这样大声提醒她,她听着耳机里朴树的歌,偷偷地笑,每一辆自行车都能超过他们,爸爸骑得也太慢了。
爸爸把刹车捏得很厉害,胶皮摩擦着轮毂,伴着耳中的旋律刺刺地响着,她那时琢磨,幸好没去死,死了可真亏大了。
爸爸那时给她织过围巾,学校里一度流行墨绿色的围巾,不少女生脖子上系着一条,爸爸买来了同款毛线,保安工作不忙时抽空给她织。他一个大老爷们并不会织,搞了本指南照着,进度很慢,老是搞错,拆了几次后,逮住高中部的女生教他,交换条件是允许她们偷偷取外卖,炒饭烤串儿什么的。
那几个高中女生普遍吃胖了五斤的时候他终于完成了一条围巾,结实得像根轮船缆绳,女孩至今每年冬天都还围着,仿佛捆着一条蟒。
有一天高中部的女生来班上找人,扒拉着她的围巾叽叽喳喳告诉她哪一骨节是自己的针法,她们是被她爸爸派来的,她爸爸说她唱歌很好,如果会弹吉他就更好了。
我们教你弹吉他,几个肉乎乎的高年级艺术生对她说,这样你爸爸才能让我们继续吃外卖……
你居然也喜欢朴树?她们很欣喜,来来来,这个周末我们就教你怎么弹唱那些歌。
女孩上手很快,不久后高中生们懒得教她,一来她们也没练会横按,会的那点皮毛已经掏空;二来她们实在胖得不行必须减肥,再吃下去艺考会是个梦。女孩学会简单弹唱后没多久,爸爸送了她一把红黑色吉他,也不知攒了多久的钱。因是琴行处理的展示琴,有点打品,但她多么喜欢那把琴,恨不得搂着睡觉,周六闲暇的傍晚恰逢爸爸不用上夜班时,她弹唱朴树的歌给他听,妈妈有时也坐过来,三个人一起哼唱《光阴的故事》。
这是爸爸最爱的歌,他看她弹琴时甚至是钦佩的,望向女孩的目光炙热而欣喜,哼着哼着,他的嘴唇抖动,声音崎岖在嗓子眼儿里开始变形,于是佯装咳嗽,不停地咳嗽。
妈妈说老早就会唱这首歌了,谈恋爱那会儿你爸爸老给我清唱,那时候他老觉得自己不当工人了可以去当歌手,穿个喇叭裤儿烫个大波浪……
那我去当个歌手嘛,女孩抱着吉他开玩笑说,我去实现爸爸的理想。
没有人再说话,妈妈低头整理着裤脚,爸爸起身走开,躲回了卧室里,不知做什么去了。
宝贝吉他后来丢了。
学校里很多人知道了女孩会弹唱,且唱得不错,有同学跑来借吉他,说学校文艺会演时当道具用,不会弹坏的,只是摆个样子。她犹豫后还是借了,虽然知道这个同学和那些曾欺负过她的女孩关系挺好。
半个月后会演结束,她去要,对方理直气壮地告知吉他被偷了,找不到了。她急得哇哇哭:那是爸爸攒了很久的钱送我的吉他,花了很多很多很多钱。
对方说没钱,赔不了,不信的话可以拉个QQ群找人做证,好几个人都能证明吉他是丢了。你莫夸张唔,对方道,讹人也没用,我们都打听过了,报警了警察也不会管,那把吉他根本不值钱,立不了案。
她气得眼前发黑,此事只能不了了之,明知是报复也没有办法,人家是故意的。她唯一的祈望是吉他被卖了,换了钱瓜分掉,而不是已经被摔碎砸烂掰断,就像之前那根拐杖一样,她眼前每出现一次吉他的残相,心上便像被戳了一刀。
爸爸发现了吉他的失踪,但什么也没问,他从来没和她生过气,从小一句重话也没舍得说过。女孩已不是个小孩,青春期的女生一自责便被难过笼罩,她不再唱歌,也不听歌,愧疚感令她开始失眠,午饭时吃得越来越少,MP3也不挂在脖子上了。
一天午饭后,爸爸离开门卫室,扶着她一起回了教室,开始整理她的课桌和书包。
他说,爸爸知道你喜欢什么……
爸爸送你去个可以好好唱歌的地方。
…………
你莫担心钱嘛,他笑,没得问题,爸爸已经搞定喽,咱们去重庆艺术学校。
重庆艺术学校半年试读费2万块,天知道爸爸如何筹措到。
女孩记得爸爸开始了从未有过的早出晚归,也不知他新找的工作为何如此之忙。他和女孩道歉,爸爸实在请不出假,会被辞退,只能让妈妈送你去学校了。妈妈对爸爸的一切决定都很支持,带女孩去了重庆,不让她管行李,独自扛着被子拎着箱子。
女孩一直记得妈妈的背影,脊梁处有一片三角形汗迹,妈妈很久没买过新衣,穿的是超市的酒红色工作服,浆洗得很干净。
女孩入学第一天便被震惊,同学背了个咖啡色漂亮包,和人说打折买的,只花了2万块,她坐在一旁瞠目结舌,一个包竟会贵成这样?和她的试读费一样。
他们会如何看我呢?她有些紧张,会不会也很讨厌我,把我打了,摔碎我的拐杖。
却是丝毫欺负都没遭遇,那学校的学生素质出奇地高,无人取笑她的裤腿空空荡荡,甚至没人刻意在她的拐杖上停留目光。多的是友善的点头,每天都会遇到不少同学主动冲她笑,不少女生和她打招呼,夸她怎么这么漂亮。羞涩之余她心里想,哪儿有啊,明明她们都比我漂亮。
学艺术的男生里不少穿着奇装异服,嚣张桀骜貌似不良,却待她都极友好,偶尔擦肩而过,主动和她击掌。有几次雨天,她独自上台阶,有同学在她身旁放慢脚步,却并不搀扶,只是预备在一边,见她没有摔跤完成了攀登,笑着冲她喊酷,把拇指比出来举高高,擎在她面前。
她高兴得有点眩晕,头一次发现自己在别人眼中也可以是酷的,给爸爸打电话时,她结结巴巴地描述自己的激动,太爱这个学校了,在这里她收获了乐理基础和尊重,甚至友情。
她生平交的第一个好朋友,是个跳中国舞的女生,一头当时流行的金黄小辫,贝克汉姆的发型。如此时尚的女生跳舞时柔美似精灵,腰肢纤细,双腿灵动。她忍不住推开练功房的门缝拄着拐杖走进去,大着胆子,结结巴巴表述观舞的激动。金辫女生起初惊讶,继而动容,冷不丁给了她一个拥抱,让她喊自己姐姐,把她脑袋摁在自己肩头,说从这一刻起她们就是朋友。
金辫女生大她几岁,即将毕业出国留学,短暂的相处时光里待她无比亲切,很照顾她,吃饭时帮她排队,唱歌时给她伴舞,毕业临走时从胸口掏出一枚珍藏许久的宝贵硬币相赠,说:妹妹一定能成为歌手的,我把好运留给你。
妹妹你喜欢啥子就大胆去喜欢,记住呀,不论你喜欢谁,都是他的荣幸。
这是金辫女生临走前的叮嘱,远远地喊,用力地招手,像个大人似的语气笃定。
半年的试读很快过去,再过几个月女孩即将初三毕业,可以正式报考艺术学校。
未承想遭到了拒绝,学校有学校的顾虑,怕有了学籍后,在校期间出现意外不好解决,建议安装了义肢才有入学的可能。爸爸依旧表现得很轻松,让女孩莫操心义肢钱,早就在准备喽,从小就在准备这一天,准备了这么多年。
他说:可是爸爸最近真的有点忙,只能让妈妈陪你去医院……不累,别瞎想,你真的莫要操心嘛,爸爸啥子事情都搞得定噻。
他说:莫哭噻,你可是要替爸爸去当歌手的嘛,爸爸每天都在盼着那一天。
女孩15岁初次安装义肢,费用之高昂,令人眩晕。
她需在医院训练走路,妈妈在对面租了个小隔间,母女俩挤一张床,怕夜里翻身碰到残肢磨破的地方,妈妈贴着墙睡,整宿不去躺平。
那时口袋即将掏空,妈妈不忍心再问爸爸要钱,她想在医院找份端屎端尿的护工工作,雇主看看她的超市工作服,果断拒绝,觉得她不可能专业。
为省钱,妈妈每晚在小隔间用小锅煮面条,掏出自制的肉酱往女孩碗里放上一勺,自己吃白水面。为了和妈妈换碗,女孩和妈妈争执过,不小心打翻了碗,好好一碗肉酱面条糟践了。
落下眼泪时,她发现自己的臂力已比妈妈大了,已经不再是个小孩。
她唯一能做的,是尽快熟练义肢行走,越快结束越早省钱。
那时她试着唱着歌训练,挂着MP3,卡着耳机里的节奏走路,她后来走路的节奏总是四二拍,也总有戴着一只耳机走路的习惯。
母女俩在西南医院训练了一个多月,临走时义肢技师们舍不得女孩,他们习惯了女孩每天的歌声。好好去学音乐啊,他们说,等将来当了歌星,记得邀请我们参加你的演唱会。
本以为安了义肢便可顺利入学,却依旧遭到拒绝。
答复是再等等吧,但希望不大,还是有领导认为女孩行动不便,易出事,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希望理解。
却已不是理不理解的事……
等待入学答复期间,残肢萎缩,义肢腔体变大,走路会掉下来,这种情况基本等于义肢作废。母女俩抱头哭了一场,回了医院,技师建议新做一个腔体,可再做新的手里没钱,已是累累的负债。
最终用502胶水粘了垫片凑合一下,不能白花了这么多钱。
女孩那时穿着加了垫片的义肢,和妈妈坐在医院门口发呆,学校的答复依旧是等等再说吧,听得出来,是婉转的拒绝。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于她而言,学音乐这件事,为何会如此难,为何别人触碰起来就不用这么艰难。
她想爸爸了,想打个电话给他,想把脸埋进他怀里哭个痛快,想寻求一个答案……面前的行人川流不息,个个衣衫光鲜,身旁的妈妈手撑着额头坐着,雕塑般一动不动,身上的超市工作服多日无暇清洗,污渍附着在上面。
没过两天,因对502胶水过敏,女孩残肢长满脓疱,引发高烧,妈妈深夜把她背回了医院……原本预留的学费没能保住,那是最困难的时候也没舍得花的钱,残肢也再度萎缩,义肢再度作废,再度用502胶水去粘贴新的垫片。
回去吧,还来得及去上普通高中,妈妈说,以后长大了再学音乐……妈妈折腾不动了。
这是她们离开医院后,妈妈对她说的话,当时她们最后去了一次重庆江北区黄泥塝,从艺术学校门口往里看。
妈妈筋疲力尽,哭得力气都不剩,站在火锅味道的风里干涩着一双眼,憔悴地看着女孩。
她说你要怪就怪妈妈,不要去怪爸爸。
她说妈妈累了,真想歇一歇。
女孩把那个义肢从15岁用到25岁,也就是今天。
十年来那义肢没有一天合适熨帖,为适配不断萎缩的残肢,需不停更换垫片,她的残肢上早已磨出了老茧,502胶水对她的杀伤力也已锐减,但偶尔还是会给她带来脓包和发炎。
她不肯更换新的义肢,不听任何人劝,15岁时她站在一个大门前发过誓——彻底用坏之前坚决不换,这是爸爸妈妈的血汗,不能让他们再花血汗钱。
女孩当年没能上成重庆艺术学校,高中时也没有去当艺术生,因中止了练琴,女孩的吉他水平一度停留在15岁,只会几个简单的和弦。她后来考上了四川外国语大学,一个和音乐毫无关联的商贸专业,对此,她说并没有什么遗憾。
女孩的大学在歌乐山,四年里她却没吃过一次辣子鸡,正宗歌乐山辣子鸡大盘子,一份近百块,太贵,不舍得吃,给爸妈打电话时却说很好吃。开学后学校组织去渣滓洞和白公馆接受教育,她一步步爬上去,浑身大汗,透湿了衣衫。
大学倚山,宿舍在更高的坡上,斜坡太陡不方便拄拐行走,在学校里租了个教工的房间。房东奶奶待女孩极好,每天去对门女儿家吃饭时总会带些好菜回来,回锅肉、蛋炒饭,用纱笼罩在老木头桌子上面。有时候她们聊天,奶奶给她讲起往昔的年代,最风光的就是你爸爸妈妈那样的工人喃,无产阶级领导一切,有时候老人会提起另一个遥远的年代,八一五、反到底、嘉陵机械厂、炮船……她听不太懂,但明白老人需要被倾听,抱着小猫安静地坐在旁边,待到老人坐着睡着了,给她披上一条薄毯。
那是奶奶捡来的一只小橘猫,很灵性,听到女孩上楼就喵喵叫,女孩就笑着回应,楼梯也就没有那么黑,爬得也就没那么艰难。
她那时候独来独往,爸妈并不知她回住处经常是半夜。
女孩被人跟踪过,在回学校的路上,有人尾随她下了公交车,一路贴得很近,贪婪地盯着她套着长裤的假腿,粗气直喘。她跑不起来,以为是躲不掉了,幸好遇到热心路人呵斥相助,那人才逡巡着离开。
后来发现,在百度贴吧残疾人吧被人晒了照片,貌似就是那人发的,配文很龌龊恶心,跟帖的一堆意淫留言更加恶劣,她这才知道慕残的人里有一部分是极度变态的,于是夜归时开始小心,揣起一把螺丝刀子,用以防身。
她那时不是个好学生,旷掉了大部分选修课,经常晚归的原因,是瞒着爸妈去兼职赚钱,想减轻他们的负担,自力更生。
干过太多份兼职。在超市里面做过特仑苏牛奶促销员,一站一天,一天收入100块,她长得乖,很讨老叔叔老阿姨们喜欢,可惜他们只试喝,只喝不买。发传单一天是90块,在三峡广场,大部分人接了就丢掉,或闪身躲开,遇到过借机摸一下她手的人,穿着西服衬衫,戴着斯文的眼镜,斯文地面对她的愤怒,道:有啥子金贵的哟……
她给食堂当小时工,切萝卜切莲花白;给卖保健品的当话务员时被骂得狗血淋头;她给小学生当过家教老师,孩子皮,不肯学,家长迁怒于她,克扣了工资,水也不给喝一口把她撵出去。她下楼后那孩子打开窗户往下冲她吐口水,把纸团冲着她丢。她想哭一会儿来着,忍住了,笑着向楼上做做鬼脸,慢慢地离开。
收入最多的是去磁器口某酒吧唱歌,一下午150块钱左右,不固定,缺人时会打电话让她过去,每次唱很久。人家主要是看她漂亮,台上摆个花瓶,唱得好坏无所谓,唱什么也无所谓,她却无比喜欢这份工作,每首歌都唱得动情,哪怕台下认真倾听的人一个也没有。
酒吧里难免遇见醉酒耍彪的,有的觍着脸上来给她灌酒,也有人上来赶牲口一样撵走她:唱啥子朴树,给老子爬……老子来唱首真正巴适的歌。
她赔着笑,慢慢走下去,走去门外黄桷树下吹吹风,快点风干眼眶里打转的泪花,有人路过,就堆起笑容。
没多少人发现她是残疾人,她也害怕被人发现,她用海绵包裹好义肢,每次去做兼职都穿长裤,跟每个雇主都说自己脚扭了,但保证不会耽误工作,生怕人家不要她。
有几次到底被人发现了,有人心善,不多说什么,有人就不会给好脸,指责她:你个小女娃子咋个扯白!这种情况喽还跑出来赚钱,想钱想疯了吗?有一种人她最怕遇见,泼水一样倾倒过来的可怜,拽着她盘问许久,情绪饱满地感慨她身残志坚……
一直到今天,她最抵触听到的就是这四个字:身残志坚。
她宁可被谩骂也不要被感慨,宁可被忽视也不要被可怜。
她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志,那时候到现在,她只想认认真真地当个存钱罐,她穿最朴素的衣服,吃最简单的饭,没做过美甲,只留长发,为了省钱理发。唯一的饰品是那个爸爸送的MP3,朴树的歌曲存在里面,她把它挂在心口,给了自己一个结界,时刻感受得到它的存在。
其他工作都好说,不怕受气也不怕辛苦,只要能赚到钱,最难的是发传单。重庆盛夏是场酷刑,暑假她在街头几个小时的徘徊,穿的是长裤,十几斤的义肢藏在里面。义肢里全是汗,残肢动不动滑出来,一下午她跑四五次洗手间,躲着人,去把残肢上的汗水擦干。老茧被汗水泡软,痒疼难忍,起皮翻边,忍不住撕去几片,鲜亮的嫩肉裸露出来,她不敢逗留太久怕被说成怠工,抓紧时间扇风,害怕嫩肉红肿发炎,耽误打工赚钱。
有一天传单递接过去后,她抬头,是爸爸,手足无措的爸爸。
她很久不让家里打生活费,总说还够,爸爸跑来找她,给她送钱。
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台白色的三星笔记本。爸爸研究了很久,问了许多人,从她上大学起开始每月攒钱,送来的那天她大二已经读完。
闷热的三峡广场上父女俩对站着,撒了一地的传单。
她发现始终仰望的高大男人已和她等高,苍老佝偻。爸爸手伸出来,哆嗦在半空,像是要给她一记耳光,最终落在她的额头,帮她把汗水拭去。
她说:爸爸,我赚了好多好多钱。
我长大了呀爸爸,你再也不用那么累了。
她一直想对爸爸说出这句话,从15岁起。
2018年时我有过一场重庆签书会,在解放碑。
按惯例,每场签书会都有绿色通道,不方便久站久等的读者均不用排队等候,包括并不限于年长者、怀孕的、带孩子的、行走不方便的等。开场后没多久,工作人员跑来描述队尾的一个戴着墨绿色围巾的女孩,几番邀请就是不肯接受特殊照顾。
我笑笑,这个小孩我有印象,去年的活动她应该也参加过。
我请工作人员买杯热饮送去请她喝,别的不必多说,尊重她的决定。
一小时后,一个漂亮得像头小鹿似的女孩站到了我面前,我说我记得你呀,她很高兴,我说这条轮船缆绳一样的围巾我也记得,她更加高兴,说是爸爸给织的。
那你记得我的名字吗?她说,我叫碗儿啊。
她说:爸爸也很喜欢看你写的故事,尤其是你们带着高位截瘫的大梦哥哥去北极的那个……
她把一个奶瓶大小的东西往我脸上㨃,说:爸爸专门给你泡了一小瓶石榴酒,不要客气,你一定要收下。
那天我们聊了一小会儿天,她很能叨叨,告诉我说,她爸爸用餐具给她起名字,是希望她一直有饭吃的意思,而她的人生目标是买房子,已经打工攒了快1万块钱,计划毕业前找到个月薪8000块钱的工作。我夸她简直太厉害了,一定会如愿的,她晃着我的手高高兴兴地问:真的吗,那我啥时候去你们那儿上班啊?
我:……
我当时就想把石榴酒还给她。
碗儿就是这样成了小屋的歌手,我后来的签书会谢绝一切礼物,怕了。
四年里碗儿给我的印象一直有点皮,始终高高兴兴,不论是上班还是请假。再没比她请假时更理直气壮的人了,电话拨过来:喂叔叔,帮我给阿布老板请个假,你面子大……
我头疼极了:咋,朴树又上音乐节了?又要自己跑去看啊?
有时她会嘿嘿嘿笑,有时会高高兴兴地说,这次并非一个人也,是带着妈妈。
她很骄傲能有足够的资金带着妈妈一起去看喜欢的人,但带不动爸爸,她爸怎么都不肯请假。碗儿爸爸近几年找了个工厂当临时工,工作强度很大,连上三天休息一天,月薪3000块的那种。听说他对女儿跑去外地上班有点难过,犹豫了挺久。
碗儿说:你书里有段话,爸爸很认同——哪有什么残不残疾,他们只是不方便而已,不方便咱们就给他们行个方便,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她说,这句话是爸爸最终允许她来小屋上班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他知道女儿从小喜欢唱歌,想当歌手。她喜欢的,他都会鼓励。
碗儿最初去的是济南小屋,很受欢迎,唱功和台风皆佳,缺点是能唱不擅弹,一独立弹唱就完蛋。她的吉他基础打得十分差劲,明显没被系统教过,据说当年教她琴的老师自己也不会几个和弦,之所以教她,是为了能吃上外卖……因是我推荐的人,过不了试用期的话我会很没脸,我把这个难题扔给了济南小屋的歌手们,从头教吧,争取半年教会。却是没用半年,三个多月后她的弹唱水平便对得起了工资钱,听说用功得很,指尖磨得出血,有点废寝忘食的意思,人瘦了一大圈,天天顶着俩黑眼圈。
那时候济南小屋教过她吉他的人都吃过她炒的酸辣土豆丝,从没见过能切得那么细的,听说是家传手艺。也都很爱听她唱朴树的歌,她能顺畅弹唱后越发投入,闭着眼睛,首首都动情。
阿布老板说,这姐姐最投入的是接电话,固定每晚9点开始,每次半小时,她爸爸打来的。她接电话时习惯在门口雪地里走圈儿,骡子拉磨一样,却也不见转晕了摔着,阿布尖声尖气学她的口音:不冷呀不冷,济南不冷的……
阿布老板说,碗儿就是个存钱罐,每月薪水除了租房吃饭,其余全部存着,计划将来买房子用。每月一号发薪日是她心情最好的时候,阿布说,她心情一好就会很皮,在屋里乱蹦跶,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情况咋能胡乱蹦跶……
阿布传递来的消息里,有一点让人略微难过,说碗儿的义肢用了快十年,太旧,磨损严重,老是坏,动不动要找个螺丝刀子伸进缝隙里咔嚓咔嚓使劲掰。她不换新的,为延长点使用寿命,素日里拄拐,上班时才舍得穿,好好一个姑娘,兜里总揣着个螺丝刀子,一蹦跶,就当啷掉出来。
为了不让这么漂亮的姑娘天天揣着个螺丝刀子上班,济南小屋后来打听了义肢的造价,曾用年终大红包的方式发给过她一笔钱,结果打了水漂了,被她果断存了起来。她的义肢至今没换,此事一度让我恨得牙根痒痒,阿布说得没错,她确实是个存钱罐。
我保留着路过哪个小屋就请大家聚个餐的习惯,刷刷存在感什么的,以印证我这个前老板影响力尚在。考虑到碗儿是重庆人,那两年路过济南就海底捞的安排,大家都高兴得十分不要脸,怂恿她来使坏:叔叔,是不是可以随便点菜?
她点完菜后,我深深懊悔为何当初要推荐她来小屋上班。
当时为了安抚我,碗儿掏出个破皮掉漆的塑料块儿,是个古老的MP3。碗儿说这是她的护身符,陪了她很多年,她插上耳机后高高兴兴分给我一只,我叹气,不用听也知道里面是谁的音乐。
那一整顿饭,我看着身旁疯狂往嘴里塞大虾的女孩,心下默然。
旧义肢,老MP3,褪色的墨绿色毛线围巾,真是个念旧的女孩。听说她还有一台很卡的三星笔记本电脑,据说是她最值钱的家当,害怕被偷了,每天乐呵呵地背着上下班,听阿布说她基本不咋用,那电脑起到的好像也是个护身符的作用,她爸爸给她买的。
碗儿后来跳槽到大理小屋上班时,也带着那台笔记本,我让她住在我家客房,樱桃的隔壁,这样可以省点租房钱。大家作息不一样,同一屋檐下却难得碰面,我的早晨是一般人的傍晚。偶尔遇上了,她总欢快地喊叔叔早上好,我总问她:碗儿你咋老是这么傻乐傻乐的喃?
每次的回答都不一样,有时候说,因为爸爸希望她是高兴的;有时候就会说,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当上了歌手当然高兴;还有些时候她很皮,说因为觉得自己又漂亮又有钱,已攒够了快3平方米的房子钱。
大理小屋当时实行的岗位股份制,业绩好可以多分钱,她没工夫和我闲扯,敷衍两句便着急赶去上班。我建议她把笔记本放在家里吧,我替她看着,没必要天天背着块砖。她果断说不行,高高兴兴地拒绝,这点就还挺伤人的,就好像我会把她的宝贝笔记本偷了去卖破烂,还不分她钱。
话说这小孩不是一般会省钱。
有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早起修摩托车,工具铺了一院,她搬了个板凳乐呵呵坐过来,咔嚓卸下腿,让我帮忙修一修错位的轴点,说感觉我还挺专业。她表现出很信任我的样子,我完全明白她信任的不是我的维修能力,而是我不会收钱。
义肢小腿位置是根细细的金属棍,上面贴满廉价塑料水钻,贴手机壳的那种,日光一映,星星闪闪晃瞎人眼。我表示很乐意帮她免费抠干净,遭到了断然拒绝,说是为了遮盖多年的损迹划痕,另外这样亮晶晶的多么好看。
她很宝贝那个义肢,但那天下午透露过一点遗憾,说如果是那种脚踝灵活款的就好了,她在小红书上见别人晒过,很高级很先进,可以穿高跟鞋。
如果能穿一次高跟鞋就好了,再配上个赛博朋克风的高级义肢,说不定能当个机甲科幻风模特,拍平面走T台上漫展,谁见了谁夸我好看……她边想象边傻乐,边摇着头自嘲,说做梦啊做梦,太贵了,起码要花掉10平方米的房子钱。
碗儿穿平底鞋时身高一米七六左右,她义肢上一直套的是平底布鞋。
那义肢比变速箱还难修,我累出了满头大汗。我修理义肢的时候她也在修理自己,残肢上有处老茧磨破,有点发炎,需用棉签把消炎药膏敷在上面,看她偶尔倒抽冷气的样子,应该挺疼,她犹豫着要不要把破皮儿给撕下来。
正是一生中最年轻漂亮的年纪,她的长发微微发棕,披散在斑斓的阳光中,柔美得像幅雷诺阿的油画一般。我试着想象了一下她穿高跟鞋的样子……忍住了没去发问,为何要把买房子这事儿看得重于一切。
义肢修好后让碗儿试穿,她很高兴,奉承我动手能力无敌,山东人都会开挖掘机什么的。她戴上耳机在院子里蹦跶了一会儿,当啷一声,兜里的螺丝刀子掉了出来。
那螺丝刀子被她装饰得像支仙女棒,柄上也贴着塑料水钻。
我应早一点问问她为什么非要买房子。
四年多以来,我一直没问过她的人生目标为什么是买房子,以为她和很多人一样,把房子当成个保障,寄托一份安全感。我总觉得无可厚非的东西没必要去问,她是在为自己的将来负责,是个未雨绸缪且脚踏实地的女孩,我甚至很高兴看到她是个存钱罐。
我一直不了解她真实的想法,直到一周之前。
我应该早一点和她聊聊往事的,对她的过去多一些了解,而不是为了回避而回避,以为不去触碰才是尊重,并认为那才是对她的平视。这种为了平视而刻意的平视,让我在四年多里太过于把她当个普通人对待,疏于对她的了解。
她喊我叔叔,我这叔叔当得可真不咋地,没能多关心她一点,也没能帮她把心愿的距离缩短,整整浪费了四年多的时间。
对碗儿我还有个遗憾,她曾拜托过我一件事,我未能搞掂。
当初她进小屋半年左右时,参加过一场百城百校音乐会,虽只是高校礼堂免费演出,人数也只有几百,但她期待无比,像上春晚给全国人民唱歌一样激动。她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正式舞台演出,希望能多唱一首歌,问我能不能帮忙获得那首歌的演唱授权,唱一次就行。
一首哪行?要唱就多唱几首,我去把你最喜欢的那几首都问问,不就是要个授权吗,多大点事情。
结果我拍了胸脯却没把事办成,托朋友联系到经纪人后,朋友转述,对方表示无权授权,歌曲版权不在他们这边。我试着描述了一下碗儿的客观情况,及对歌者的热爱,问朋友那可否请那边给个口头允许呢,又不是商演,只是一场免费的校园礼堂现场演出而已,是她第一次正式登台,算是个鼓励……最终还是达成了共识,不再唠叨,朋友说人家也挺客气的,别让人家为难。
我告诉碗儿,还是换歌吧,无论如何做事严谨是对的,咱就别给人家添麻烦了。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不短的一会儿,问:
叔叔,能不能再帮我问问,如果那首歌我只唱两句呢,就两句副歌就行……没等我讲话,她切换了音调推翻了发言,高高兴兴地说没关系的,就不唱那首了吧,要尊重师父。我问什么师父?谁是你师父?我说,你难过就难过,没必要和我假装高兴。
她明显没听见我在说什么,心不在焉地嗯嗯嗯了一会儿,电话不知不觉间挂了。
碗儿那次演出很成功,我记得是在临沂大学,反响很好,此后几年的百城百校音乐会她参加了30多场,足迹遍布全国各地,每一场都很受欢迎,关于那首歌她没再和我说起。
几年过去,直到一周前,我才知道那首歌对她意味着什么。
多年前的一个中学厕所里,她浑身瘀青,靠坐在肮脏的墙角喘息。拐杖已被摔断,霸凌者刚刚离去,进进出出的脚步事不关己。她冷笑着戴上沾满污水的耳机,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熟悉的旋律响起,泪流满面的她挣扎着站起,单腿跳出去。
若干年来,这首歌她每天都在唱和听,因曾经有一刻,唯有那一刻,她仇恨全世界,无力反抗却又决心反抗,甘愿跳下楼去粉碎了自己。可在最后一瞬间,一个温柔的声音拽住了她,来自耳机里的这首歌。
十余年来,这首歌她一直在唱和听,在无缘踏入的艺术学校门口、在囊中羞涩的医院康复训练室、在汗如雨下的重庆三峡广场上、在被人呼来喝去的沙坪坝酒吧里……旁人永远无法评估这首歌对她的意义,那不仅是歌,更是夏花一朵,永生在她心底。
她期盼在第一次正式登台时唱这首歌,唱给一个挽救过她的朋友,唱给曾经的自己,也唱给千里之外的爸爸,她曾许诺过爸爸,会替他成为一个歌手。
当年我放弃得太过轻易,没能帮碗儿留下一个不带缺憾的回忆,我懊悔不已。我本可以再去试试,或多托几个朋友联系上拥有版权的那个公司,大不了花些钱搞定,又或者我应该告诉碗儿大胆唱就是了,又不是商演谁会忍心追究你的责任,真出了问题叔叔帮你担起……
那首歌的名字就不提了。
她喊我叔叔,我这叔叔当得可真不咋地。
…………
碗儿一直喊我叔叔,她爸爸只大我6岁,但听碗儿说,看起来却是比我老16岁的样子,在她的描述里,那是个苍老的白发男人,48岁的年纪眼睛已花,背是弯的。
碗儿每次回重庆看他,他都会凑满一周假期陪伴,为此他需提前连续上班15天。
重庆吃的还是比别个地方好吧……他常这样试探,察言观色,希望碗儿下次早点回来。每次送碗儿离开时,也总会旁敲侧击:也不晓得你们那个单位,需不需要保安……
钱不够花就和爸爸说,不要那么省,想吃啥子就吃点,想买衣服嘛就买……他蹲在安检口外帮碗儿系紧鞋带,说:你真的不要那么省,爸爸还干得动。
我并没见过碗儿的爸爸,他过往的故事我一周前才了解完整。
太多的事情若能早一点知道,我定会帮他把碗儿早点撵回去,2019年就撵回去,不必等到2020年。
2020年疫情暴发的那个春节,为防止小屋的人乱跑,我行使保留的监督权,每天挨个视频查岗,看看是不是都老老实实待在屋中。别的小孩就还好,每次轮到碗儿都拨不通,她爸爸又在和她视频,占着线呢,听说他俩保持着每天十几次的视频通话。
碗儿那时蛮焦虑,找我拿主意,她爸爸坚信她存粮不够,有饿死的概率,决心冒险来济南接她回家,咋劝都不好使,正满世界找人帮忙订机票。
路上感染了怎么办啊!她急得快哭出来,说爸爸根本不会坐飞机,他又没坐过飞机。
我让她安心,渝鲁间的航班早停了,谁要能订到机票,咱们把脑袋拧下来送他。她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又紧急呼叫我说完蛋了,她爸爸没订到机票,决定坐大巴来。她在电话那头和我说抱歉,管不了我的规定了,她现在就叫个滴滴赶回重庆去,花多少钱都愿意!
根本不是钱的事儿,她怎么可能叫到滴滴,正是防疫管控最严格的时期。她爸爸也未能坐上大巴,当时重庆比济南严重,哪儿有大巴可坐。碗儿后来说,爸爸无助得很,甚至计划骑着摩托车横穿中国去接女儿。
…………
现在是2022年3月,一周前我听完了他的故事,忽然明白了这个父亲当时的心情,一并知晓的是,这个普通工人从未有过远行,一辈子没出过重庆。
在长达3天的漫长讲述里,碗儿提及的一件事情让我默然许久。
是去年的事,爸爸让她一起去一趟法院,当年肇事逃逸的司机找到了,这货改了名字,二十一年来居然一直生活在重庆。
二十一年,已超过追诉期,不知何故,经办人员告知上诉的赢面很小,催促协商赔偿,私了完事,抓紧签调解书。但那人并未出现,派来老婆在调解室里哭穷,反复表示只能象征性赔偿些钱,无力承担正常的赔偿金额……
碗儿描述了爸爸当时的愤怒,说他平静下来后,失神地看着对方,像是疲惫得不行。
他看了许久,其间无声地笑了一下,最终的态度是:算了。
碗儿告诉我,后来得知,那人逃逸后的二十一年间发家致富,在重庆加州花园附近开有酒店,并不穷。我请她马上给家里打电话,将具体姓名和酒店地址问清,我告诉她,你叔叔没他妈什么本事,但还算有几个律师朋友,以及,有一支破笔在手,或可替大富大贵者留名。
碗儿转达来她爸爸的意愿,还是那两个字,算了。
什么是算了。
该怎么解读算了。
我知道不是心软也不是谅解,更并非饶恕,但具体是什么,我说不清。
此刻我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咀嚼着一个老工人的半生,停在键盘上的十指沉如灌铅,心酸得不行。
一直等着碗儿在小屋工龄满五年。
待到那天,便可按惯例助她开家店,像许多小屋一样,字号招牌拿去用,赔了她不必管,赚了我不分红。我希望碗儿过得好,一直有饱饭吃,趁着我还有点能量的时候,帮她预备一个小小的保障,是为数不多能为她做的事情。
碗儿后来去了重庆小屋上班,再后来我请重庆小屋的老板果子改了店名,由大冰的小屋重庆分舵,改为大冰的小屋·果子的店,这样碗儿回头开大冰的小屋·碗儿的店,也能名正言顺一点。我琢磨过这个决定是不是会对果子的生意有所影响,他应该是能理解的吧,一来我未从重庆小屋拿过一分钱,不论收益或本金,将来也不会拿;二来碗儿是女生,大家照顾照顾她是应该的,抱团取暖本就是小屋的传统。
就在一切按部就班按计划推进时,碗儿忽然告知我一个决定。
今年大年初一,她给我拜年,电话里问:叔叔啊,我如果下个月辞职了……
哈哈,你会不会很伤心。
我说当然不会,大过年的听到这个噩耗,我简直开心得要命。
她笑:哎呀哎呀,说实话,如果我自己去创业的话,你觉得有没有发财的可能?
我说:当然有,你如果是去做存钱罐的批发生意?嗯,我觉得一定能成。
她在那头喊:原谅我呀叔叔,我要买房子的啊,老是打工不得行。
身为一个优秀的存钱罐,她终于想明白了这个数学问题,我于悲痛中感到了一丝丝的欣慰。
碗儿上周来了大理,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来探望我,实则应是个道别,她挺会选时候,恰逢樱花开放漫山粉雪,凄美而忧伤,颇为应景。我收拾好伤心等在大门口,远远地先看见她的墨绿色围巾,接着是亮晶晶的右腿,她边蹦跶,边没心没肺地吆喝:叔叔,快把工具找出来,帮我修修腿。
我:……
我更加伤心。
碗儿带来一小瓶石榴酒当手信,我瞪了她一会儿,接过来拧开,咕嘟了一大口。我们坐在飘满樱花瓣的阳光下修理义肢,尽力将变形处掰正,她把创业计划和我聊了聊,希望得到点指引,我听得很郁闷,告诉她:做自己就好,你这么皮的人我懒得操心。
她嘿嘿嘿地笑:不要生气了吧叔叔……
她说:也不能老是被你罩着啊,我都25岁了,再不自己去闯闯,拿啥子去买房子。
又说:放心啊叔叔,等我创业成功了,也许大概可能会回来接着唱歌。
她这句发言十分感人,令人立刻想帮她把义肢上的水钻全抠下来,一颗不剩,或者把她右耳上的耳机拽下来,当场往墙外扔。
碗儿所谓的创业是去当个穿搭主播,以小红书为主阵地,拍照片,录视频,接广告,卖商品,听说一旦成事,收益颇丰。还听说因没有团队也没签公司,她需自己完成所有的事情。为了能专心致志于小红书事业,她做出了告别舞台和麦克风的决定,将歌手生涯暂停,说是放弃也行。
我挺郁闷,但明白并没有郁闷的权利,小屋提供的顶多是个保障,给不了人发大财的机遇。我应理解才对,自媒体创业是当下为数不多的上升通道,她这么积极的干劲儿,或许真能成为个勤劳致富的财主,买车买房有钱有名,有自给自足的安全感,更有保障的人生。
这是我希望看到的啊,我应该替她高兴。
那天我理解了碗儿的辞职决定,但附加条件是,保留小屋成员的身份,万一哪天创业失败,方便滚回这个避风码头。鉴于她最终答应了我的条件,我也答应了她的条件,她买房子的时候我会参谋参谋出出主意,她未来的新房我需友情帮忙,认真设计。
碗儿很愿聊房子的话题,说那房子得是高楼,带电梯的那种,最好是重庆主城区。她说,希望那房子能有八九十平方米,两室一厅,不去按揭一次性付清,免得父母操心……
她告诉我,迄今为止,攒下的房款已够买好几平方米,非常了不起,接下来她会更了不起。
……我能说啥,我只能和她说一句:OK,雄起……
碗儿开心的时候会很皮,她穿好义肢站到院子里蹦跶,那个古老的MP3在胸前一起晃荡,和以往一样,她只戴着一只耳机。我心里一动,忽然发觉几年来,好像从没向她询问过某个问题——
碗儿,为什么这么想买房子?和我说说原因。
她在院子里走圈,正伸手去捉飘落的樱花雨,旧义肢发出细微的吱嘎吱嘎声。
脚步没有停下,她半晌才回答我的问题,声音不大,听起来有点像自言自语:
因为他们就要老了呀……
得早点给他们买个大房子,把他们保护起来,和他们住在一块……
我所有的目标和理想,就是赚够了钱把他们保护好,永远陪着他们。
……我反正就这么点出息,我才不会在乎别人觉得我有没有出息。
爸爸一生都在保护我,现在轮到我去保护他了。
她停下脚步,轻轻地说:
这是从小到大,我活着的唯一动力。
我和碗儿有过三天的长谈,如今我把这个普普通通工人女儿的故事记叙完毕。
当你读到这一篇这一段这一句的这一刻,这场命运之海中的寻常泅渡,她仍在继续。
她喜欢的歌手曾说:"这个世界太变态了,人是需要认识到生活的不易的,需要去承担责任的,但是房子和钱把一切都绑架了,年轻人应该做酷的事儿。"我不能说碗儿是被房子绑架,也不想夸她给爸妈买房子是很件很酷的事情,我甚至不能将自己对房地产市场的看法向她阐明,予她以所谓忠告,劝她三思谨慎……我并无资格去乱了她的心力,一个女儿的拳拳之心。
这人间有谁活着不是一场跋涉,前路且长,她的义肢已经很旧,希望这篇文章换来的稿费能助她换个新的吧,能穿高跟鞋的那种,或助她能把房子多买上几平方米。谢谢买了这本书,并耐心倾听过她的你,她的故事,你也有参与。
这是碗儿的小红书号:小屋碗儿。
愿她遇到的每个人都能善待她。
愿每个遇到她的人,都能爱她。
碗儿保重,再见了,先送你到这里。
2022年4月
大理T2咖啡
【文中人的声音】碗儿和爸爸
《他亦飘零久》西凉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