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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放弃

下午两点。乔绍廷在自己加班用的小公寓门口,用钥匙捅了半天锁,却一直打不开。他拿出手机,给中介打电话。那边传来中介充满歉意的解释,季度房租拖欠,联系不上,只好换锁……东西都在屋里没动,需要尽快补齐房租。

乔绍廷无可奈何,走出楼门,坐进车里,趴在方向盘上呆愣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打开计算器开始算账——事务所两百万,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萧律师七百四。房租……三四一十二,一万二……二百零一万两千七百四十。

乔绍廷转头看了眼副驾驶座上的塑料袋,再看看手腕上的万国手表,往后一靠,颓然叹息。之前在看守所积攒的疲惫,如今又朝他袭来。

十分钟后,典当行内,鉴定师仔细看着乔绍廷那块手表。万国的柏涛菲诺,戴了差不多五年,发票,乔绍廷没有。这块表是婚礼上拿钻戒“换”的,唐初当时也没给他发票。

鉴定师笑了:“那您肯定还要把它赎回去。”

“临时周转一下,几天就行。”

“这块表的原价是三万五,三折您能接受吗?”

乔绍廷垂下目光,叹出口气。走出典当行后,他立刻拨通萧臻的电话:“萧律师,你还在麦当劳吗?到路边等我,我这就到。”

麦当劳门口,乔绍廷的车精准地停在萧臻跟前。萧臻一上车,乔绍廷就数出七百四十块钱,塞给萧臻。

萧臻有些局促,让乔绍廷不必这么着急。

“欠个一天半天的是钱,欠得时间长了,就是人情了。我不喜欢欠人情。”见萧臻还是不太自在,乔绍廷转移话题,“还有时间的话,聊聊千盛阁的案子吧。”

萧臻用手机确认时间,略一思忖,翻开案卷。

德志所的委托人是千盛阁酒楼,原告葛平是酒楼的洗碗工,某天下班后在酒楼门口被自家的采购货车撞成重伤。葛平伤得很重,光肋骨就被撞断了十九根,构成八级伤残。从伤残鉴定来看,这场事故不但给葛平留下了轻度智力缺损和智力障碍,导致他活动能力受限,还有右耳重度听觉障碍,骨盆倾斜,脊柱损伤致颈部活动角度部分丧失。自家货车在自己的经营场所撞伤自己的员工,既是交通事故,又属于工伤,葛平按照损害赔偿,提起诉讼。

说着案子,两人开到向阳法院门口。乔绍廷干脆停好车,跟萧臻一起下了车。

他继续问道:“如果对方当庭增加诉讼请求呢?”

“应该不会,如果葛平申请工伤赔偿,会另走仲裁。”

两人走到法院门口。乔绍廷想了想:“那如果他真的另行申请仲裁了,千盛阁会不会面临双重赔偿?”

“如果涉及重复赔偿,我们可以向法院申请依据就高原则,对同一赔偿项目以数额较高的计算标准进行认定……乔律师,您这是……”

乔绍廷掏出身份证,冲萧臻晃晃:“我可以旁听一下吗?”

萧臻笑了,不管从哪个角度说,她都求之不得。而此时的乔绍廷,是想暂时脱离他自己的一大摊事情。此外,他也想看看萧臻如何开庭。

乔绍廷和萧臻顺着台阶往法院门口走。迎面,薛冬和助理高唯正走出法院。看到乔绍廷,薛冬立刻笑着迎了上去,问他来意。乔绍廷冲他晃了晃旁听证,指了指自己斜后侧的萧臻。

萧臻和薛冬看到对方都是一愣。电光火石间,萧臻想起自己发出去的那张照片,转开眼神。乔绍廷把这两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意识到他们似乎认识。

不等萧臻解释,薛冬抢先开口,说萧臻来金馥所应聘过。这倒也不算谎话,只是藏了后半截没说。萧臻不自在地左右张望。

乔绍廷故意继续追问:“这么优秀的年轻律师,居然没得到你们的留用?”

萧臻和薛冬都说不出话,高唯从后面绕过来,热情地打圆场:“乔律师吧?哇,我见到偶像了!我是薛律师的助理,高唯,现在还是实习律师。一直久仰您的大名,没想到能见到您本人,您本人看上去真是更……”

乔绍廷打量一下自己,似笑非笑,看着高唯:“更什么?”

高唯看着乔绍廷这一身邋遢样,一时语塞。

薛冬笑得更显僵硬,乔绍廷没再说什么,从薛冬身旁错身而过。

萧臻低下头,跟在乔绍廷身后,只盼他忘记刚才的插曲。刚走没两步,她险些撞上乔绍廷的后背。只见乔绍廷停在台阶的中段,死死盯着法院门口的方向。

旷北平正在下楼梯。他和蔼地笑着,和送他出门的几位法官以及领导握手道别。

旷北平一转身,看到乔绍廷,目光变得冰冷。萧臻看向乔绍廷,发现他全身紧绷,是十足的戒备状态。

旷北平来到乔绍廷面前,语气威严:“绍廷,听说你被海港公安拘留调查了很长时间,怎么搞的……我那会儿怎么教你的,做刑事案件代理,务必要小心谨慎……”

说着,他又凑近了半步,语气变得阴沉:“你啊,就是学不会守规矩。”

萧臻在乔绍廷身上感觉到一股陌生的情绪——恐惧。他垂着头,不去看旷北平,小声说道:“我……我之前说过,不会再做那些案子了,我甚至可以退伙离开德志所……”

旷北平冷笑一声:“那你还来法院干什么?看你这一身,应该还没来得及回家吧。年轻人,做人不要太虚伪……”

旷北平走下楼梯,扬长而去。乔绍廷心里极不痛快,气自己没用。薛冬跟过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乔绍廷的背影,目光中略带愧怍。

就是在那个瞬间,乔绍廷读懂了自己的心思——从发现邹亮的死,到看守所的三十七天,再到恢复自由之后发现欠下巨款,在事务所失去位置……他知道自己将要坠落,却不知道坠落可以如此彻底、如此狼狈。如果说之前他只是隐约感到恐惧,那么现在他彻底怕了。

旷北平一行人走向停车场。

薛冬对刚才的偶遇感到不安,夸奖起旷北平刚才与法院院长的商谈,希望能转移他的注意力。旷北平笑笑,什么商谈,都还在嘴上说说的阶段,真想有实质性推进,那得等他在律协说了算才行。

要在律协说了算,那就得赢竞选;说到竞选,就会说到章政;从章政开始,就又得说到乔绍廷。人类的交流途径真是条条大路通罗马,薛冬绝望地发现,他怎么都绕不过去。他赔着笑说:“刚才您看到乔绍廷那模样了,您随便一出手,他们这个层次的根本就不够看。”

旷北平斜眼瞟着薛冬:“你是在暗示乔绍廷被公安调查,是我操纵的?”

薛冬忙垂下目光:“当然不是,绍廷办案一向出格,他现在这样都是自找的。”

旷北平走到车门旁停住:“乔绍廷……公安是把他放了,可闹出这么大事,他还能继续做律师?”

“如果不涉及刑事犯罪,应该不影响他执业吧?”薛冬没忍住,替乔绍廷说了句话。

“这就算部里和局里不管,律协也没反应吗?作为律师的自律性组织,应该起到督导作用啊。”

薛冬点头称是,脸上掠过担忧。他看着旷北平坐上后座,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下午四点,津港市向阳区人民法院法庭,庭审进行中。乔绍廷坐在旁听席上,回想刚才的偶遇和自己的胆怯。

原告的起诉请求刚说完,法官正在询问萧臻的意见。

萧臻拿笔在纸上写下几个数字,一一驳斥原告的诉讼请求。后续治疗费用,缺乏必要的说明和依据。营养费,虽然提供了票据,但无从证实支出必要性。而精神损害的抚慰金十万元也过高了,与其伤残状况不匹配,还缺乏依据。

她自认答得不错,算是充分发挥了职业性,抛弃了个人立场。接着,她又把话题引向车辆保险公司。千盛阁酒楼认可的诉讼请求一共是三十二万,这部分能被第三者责任险和交强险的赔偿范围覆盖。

葛平的律师孙志英是个四十来岁的短发女人,胖乎乎的,穿着朴素。她似乎想对萧臻不认可的几项赔偿进行争辩,法官摆手说道:“有争议的部分待会儿再说,先把各方都认可的部分确定下来。”

萧臻瞟了眼乔绍廷。很明显,乔绍廷的心思并不在庭审,他正低着头,心事重重。

明明到目前都还顺利,萧臻却隐隐感到不安。

“被告全安保险公司,对刚才千盛阁酒楼认可的赔偿金额有异议吗?”法官问道。

保险公司的律师坐在萧臻身旁,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把玩自己的手串。听到法官呼唤,他放下手串,清了清嗓子,义正词严道:“经公司调查,我们发现本案的事故车辆,也就是车牌为港G N9935的箱型小货车,应于去年八月份验车。换句话说,涉案车辆未经车辆检验已逾半年之久,依据《保险法》《道路交通安全法》的相关规定,以及投保书和双方签订的保险合同,全安公司对千盛阁酒楼应承担的全部赔偿金额不予理赔。”

此言一出,法官和原告律师都没料到。萧臻更是大惊,她飞快地翻阅手中的案卷,找到了行驶本的复印件,看到上面标注的年检时间确实是去年八月份。

萧臻呆呆地看着复印件,再扭头去看乔绍廷,他已经抬起头来,注意到了庭审的变故。

千盛阁酒楼看起来颇为豪华,乔绍廷站在门口。正打电话。手机那头是他父亲。

“我这不出差刚回来嘛……您结实,您健康,全中国就属您最帅……说不准时间,您就在家里待着,等着我,别满世界乱跑。喂?怎么给挂了……”

乔绍廷语调昂扬,不想让家人担心。萧臻则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一脸沮丧。乔绍廷挂上电话,看着萧臻:“你是要开完庭直接向客户汇报案子吗?”

萧臻摇摇头,支支吾吾:“我想请您吃个饭。但您这是不是有事……”

“请我吃饭?”

“就是想借机向您讨教一下的意思。”

“讨教谈不上。好歹是你接了我的烂摊子,我请你吧。”

乔绍廷也不想独处,独处意味着思考自己的烂摊子。在新人律师时代,千盛阁这种级别的案子出了变故,就可以愁眉不展。但到他的资历,就算进完看守所,要赔二百万,再被行业泰斗放狠话威胁,也得打起精神。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千盛阁酒楼的招牌。

五分钟后,乔绍廷和萧臻两人坐在千盛阁酒楼院内的石台上,每人手里拿个煎饼,边吃边聊。

乔绍廷啃着煎饼,津津有味,萧臻却食难下咽。她这案子办砸了。自以为该说的都说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居然漏看了事故车辆的基本信息……以往办案有疏漏,她不会有什么感觉,但不知为何,在乔绍廷面前,她就是不希望呈现这一面。

“乔律师,您也不提醒我一下。”

“我没想到你会漏看。或者说,我以为在案情上你不会有什么失误。”乔绍廷把剩下的煎饼塞进嘴里,团着手里的塑料袋。

萧臻有点儿委屈,她才刚入行,难免有疏漏。可她很明白,自己没资格道歉。

律师这个行业,要求每个从业人员都必须实现精密、严谨、高效的逻辑闭环。客户付钱购买的,是容错率为零的法律技术支持。律师不可能为自己的失误去事后寻求客户的谅解,没有资格去跟客户说“对不起”或者“不好意思”。

见萧臻叹气,乔绍廷也苦笑一声。如果说到疏漏、错误、付出代价之类的话题,现在的他,算得上最典型的反面参照。不过他觉得,这次客户应该不会察觉萧臻有什么失误。肇事车辆逾期未做年检,这是个客观事实,一旦涉及保险赔付,肯定会被拿出来抗辩。就算他提醒萧臻又能怎样?他们也没有什么理由或证据可以对抗这个事实。

萧臻把煎饼的纸袋拨得哗啦啦响,思考着补救措施:“如果肇事车辆未年检,和这个案子的事故发生并不存在因果关系呢?我可以主张保险公司这样的免赔条款是显失公平的。”

“我不认为合议庭会对一个合法民事协议所确立的法律关系拆分并介入到这个程度。跟你赌一块钱,这种抗辩很难成立。”“那我们还可以起诉保险公司,要求其履行理赔义务。当一案的审理需要以另一案的结果为前提的时候,现在这个案子的程序可以被中止。不管最后诉讼结果如何,至少客户相信我们穷尽手段了。”

乔绍廷盯着萧臻看了会儿,站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食物残渣,点点头,往院外走:“话倒是没错……”

萧臻跟在乔绍廷后面,明白他没说出口的话。话是没错,如果真这样做,也算得上是维护委托人权益。可是,就算不在意搅诉、浪费审判资源这部分,他们也很了解受害人的经济状况。

谁都希望葛平能尽快拿到后续的治疗费用,而不是在这种法律和文字的游戏里耽误救治。

然而葛平按时拿钱,就意味着萧臻败诉。每个所对“工资律师”都有业务考核标准,萧臻初来乍到,如果输了案子,也很难看。

“去找一个让我们客户能接受的方式,了结这起诉讼。”乔绍廷明白萧臻的所想,鼓励她道。

可如果他们愿意赔付,也就不会有这起诉讼。萧臻扭头,看着千盛阁的门脸。

就在这时,一辆箱型小货车驶入院内,随后开往酒楼的后门。

乔绍廷盯着那辆小货车,对萧臻说:“想想办法……”

他回头,又看了看萧臻:“你还年轻,应该不想这么早就放弃。”

萧臻并不知道,乔绍廷说这话时,也想着他自己。她望着乔绍廷,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看向远处正驶向后门的那辆小货车。而乔绍廷,在说出“放弃”二字的瞬间,忽然为自己感到凄凉。

在看守所盯着白墙的时候,拿着钥匙却打不开自己公寓的时候,跟旷北平偶遇的时候,他都知道,自己在放弃。或者说,更早一些,当看到邹亮无神的眼睛时,他已经在放弃了。放弃的声音很小。它并不是轰然倒塌的一堵墙,而是苟延残喘之后,逐渐熄灭的一团火。乔绍廷感觉到,自己的那团火焰,早就烧到连个渣都不剩了。 rEvdrUAk5R79pmqCKZGWLdR79SneoHwI5IVaFFqnT2h9c4UGeIZVZRTGsTe0yl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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