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外闯荡,站住脚跟,创出一番事业,日久天长,心中却慢慢滋生出牵肠挂肚的思乡之情。不时会想起调皮捣蛋的儿时,为了捉知了掏鸟窝而爬上爬下的村头老树,想到动情处,就不免滚下几颗重重的泪珠子。一旦想得难过时,便要千里迢迢跑回老家,不论风物依旧或是面貌皆非,都会长吁短叹,感慨不已。中国有句话叫“叶落归根”,拿句时髦的话说叫寻根。
一个人有寻根心理,一个民族也有寻根心理。
我刚到波士顿,听说美术馆正展览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作品,马上跑去看,只见展厅排队如长龙,心里纳闷美国人怎么对法国人的画如此着迷,站了一阵子,才知道排错了。原来这些美国人都争着看另一个展览——“英国古典室内家具展览”。
美国人迷英国古董,我倒能理解。美国最早的移民很多是英国人。十八世纪前,英国在北美大西洋沿岸建立了殖民地,虽然美国人的“美国意识”很强,如果往根上找,最终还会找出英国这条老根儿来。英国古老的习俗、皇室风格、旧时风物,都对他们有着神秘的、深藏的、内在的魅力,这是种血缘关系。血缘也是一种根儿。在中国就讲捯家谱。有的一直捯到唐代汉代,似乎愈远愈好,愈远根愈长,根愈深,心愈牢。
美国人对逝去世界的追寻的那股子玩命劲儿令我惊讶。他们珍惜过去生活遗落的一切,甚至重造起往日的生活来!
我早听说过马萨诸塞州有个名叫“欧尔德·斯特布里”的古老的村子。它和欧洲那些保护完好的古迹不同,全是由从新英格兰各地收集的一百多年的农村遗物搬迁而来的,从细小日常生活用品到整座建筑,乃至久已废弃的牛栏和草屋。自1830年起,新英格兰的六个州——缅因州、康涅狄格州、佛蒙特州、新罕布什尔州、罗得岛州和马萨诸塞州逐步形成一千多个独具风格的村镇,并出现了一些名为“村庄公地”的中心村。它作为农村商业和文化的交流中心,布满教堂、房舍、会堂、校舍、作坊、酒吧、商店和小印刷厂……这座人造的欧尔德·斯特布里村是由这六个州搬来的四十多座各样古老建筑,按照当时的生活图案布置起来的,活生生展现了1830年左右优美古朴的昔日风情的画面。
我特意赶到这个村子,好像进入了一种历史的幻象中。铁铺的炉火熊熊,铁匠用当时的工具叮叮当当打马蹄铁;磨坊的大水车缓缓转动,晶莹闪亮地带动起小河清澈的水,真的在磨面。在那名叫“阿萨骑士”的连墙地带都是木板造的小商店里,可以买到村中的“农妇们”用棉花纺的土线。我坐在一座由新罕布什尔州迁移过来的小教室里,津津有味地听一位身穿黑袍的乡村教师讲解地理。他的地理观念也是上世纪的。牛羊在大片大片碧绿平缓的山坡上吃草,堆满粮包的大车停在又潮又黑又大的库房里;那些石头垒成的储藏室里的空酒桶在发霉长苔,屋角结着桌面大的闪闪发光的蜘蛛网。道路上遗落的马粪被太阳暖烘烘晒着,发出特有的芳香,混在成片杉树林散发出的清新的气息中;在这气息中,还有教堂清越的钟声,飞鸟无声的身影和被迷住了的、缅怀往事的游客们……
◇冯先生自绘插图
留心察看,这里找不到一件现代用品,只有我自己属于现代。这座人造的古老村镇的设计者就像一位老练的历史小说家,不叫任何一个细节失真。这里没有电线和电灯,管理人员都穿当时的服装,装扮成车夫、工匠、农妇、教师、牧师、店员、阔佬与镇民,他们做得比演员还认真,生怕破坏这里无比神圣的历史氛围。他们和我们国内一些旅游点身穿古装的工作人员不同——服装像道具,大襟上别圆珠笔,谈着怎么走后门买松下电冰箱。这里,尽管旅游者来参观,但他们有比赚钱更高的目的,就是供人欣赏迷人的过去。
如果我们置身纽约那样高度现代化的城市,身边匆匆闪过穿戴新潮服饰、步履如飞的人影,拔地而起的百丈高楼压得人难以喘息,电脑的屏幕熬得人眼睛发红,就会明白美国人为什么需要这种复古的村落,也会明白我们为何这么珍惜古迹。新的永远翻新,旧的不会重现。一个人岁数大了,会怀念童年,怀念故友,怀念初恋,怀念自己由于纯真幼稚而常做错事的久已消逝的年华。老朋友谈得来,因为他们有共同的过去;老夫老妻难以分离的纽带是他们共同的经历。历史是财富,也是一种重心。无论在天上飞,地下跑,都离不开重心的保持,没有重心就会跌落或跌倒。社会发展快了,也会寻找重心。所以,当前力求高速发展的民族,普遍都产生了一种寻根的社会心理。这也是历史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最重要的价值。欧尔德·斯特布里村告诉我们,老兄,过去的东西别太轻易地扔掉。扔掉什么和保留什么,需要一种未来的眼光。
所谓历史眼光,不是站在现在看过去,而是站在未来看现在。
1988.2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