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由于在佛罗伦萨多住了几天,我喜欢上与阿诺河平行的那几条蜿蜒弯曲又窄仄的古街。我之所以不叫它老街,称它为古街,是因为这几条街上的不少建筑在文艺复兴之前就有了。我住在这儿的这家酒店的建筑是十二世纪的,相当于南宋时期,这在中国不可思议。这地区有点像巴黎的拉丁区和维也纳皇宫后的“一区”,但比起来还古老、还“破旧”,要是在中国城市早用推土机推平了。可是在这些街上一走,确确实实就进入了这个城市的时光隧道,进入了它的历史。
被这些幽暗的老楼夹峙中的街道都是大大小小的石板铺成的,年深日久,坑洼不平,走起路来可要小心,弄不好会崴脚;便道更是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走,如果两人对面走来必须侧一下身,相互让一让才能走过。街上一扇扇老门,全都历尽沧桑,像是各式各样的古董,如果在我们这里,早早就扔掉了,换扇新的,他们却当作宝贝和自己有历史身份的“门面”。其间掺杂着一些店铺,所卖的物品一律是本地独有的手工制作的老东西。皮鞋、陶器、文具、布艺、服装、手工饰品,还有古董。铺面都很小,有的“前店后厂”,一边制作一边卖。卖东西的人腰间系着干活的围裙,干纸活的系细布围裙,干皮件的系粗布围裙。店里的客人不多,但全是老店,不知干了多少年。我很喜欢一家文具店,二十年前我在这个店里买过两个细羊皮封面的小本,纸是毛边的手工纸,很有味道;还有一盒古代意大利人使用的各种笔尖,奇形怪状,有几十种。我把本子放在床头柜和茶几上,随手记下偶然间收获的句子,我的散文诗《灵性》中许多句子最初就是写在这本子上的。今天再去,这店竟然还在,于是我又买了两个优美又高雅的皮面小本。写东西的人对空白的本子有种天生的喜爱,尤其这种讨人喜欢的小本。这家文具店只一间屋,十来平方米,家具古老,陈设典雅,一问才知是家百年老店,看来他们不想把自己的店面“做大做强”。他们的收入肯定不多,那么他们求的是什么?
一天晚上我们在这些古街上走过,一家亮着灯的店铺吸引了我们。推门进去,里外两间屋。外边这屋花花绿绿摆着各种待售的纸制品。信笺、纸盒、大大小小的本子,形制多,图案奇特,色彩绚烂。有一种花纸很神奇,好像各种彩色的水在纸面上自然又精美地流动着。我头一次见到这种花纸。里边一老一少在干活。一位年轻的男子走过来与我们说话。他个子不高,肩膀挺结实,标准的意大利人的模样,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十分明亮;光头谢顶,意大利很多男人年轻时就开始脱发谢顶了,他们不少足球运动员不就是这样的光头吗?
他见我们对他的花纸表现出兴趣和好奇,很高兴,他说这是他这家店手工印制的。他似乎是个性情中人,说得兴奋起来就领我们进了里屋,说要印一张给我们看看。这使我兴趣倍增。
里屋的中央摆了一张沾满色渍的大工作台。台子一边是装着各种色浆的瓶罐,颜色都极其鲜艳,有点像我国民间使用的色精。台子另一边平放着一个石制的染色槽。大约一米长,半米宽,十几厘米高。槽内是一种藕粉状、有点黏稠感的半透明液体。他先用一支毛笔在一个紫色的罐子里蘸足颜色,然后另一只手拿起一根短木棍,在蘸了颜色的笔杆上轻轻地敲,颜色就像雨点一样落入染色槽的液体中。这方法很像我国古代绘画中画雪花的技法。当点状的颜色落入槽中,便一点点化开;由于槽内液体是黏稠的,又不会化得太快。不等紫色化开,他又往染色槽里敲进一种桃红色,跟着是翠绿色、鲜黄色、橙色与湖蓝色。每一种颜色进去,都会出现一片色彩的奇境。他做这些事时一言不发。不知是工作时必须这样全神贯注,还是故意给我们制造一种神秘感。
◇里卡尔罗在染花纸
当各种颜色搭配成一片绚烂的景象时,他不等颜色相互融合,便拿起一根与染色槽一样宽的木尺,木尺一端有一排细细的铁针,他把木尺上的铁针插入染液中,由上至下一划,染液的颜色即刻发生奇妙的变化,变成极精细的各种颜色搭配的细线,跟着再用另一种带铁针的木尺由上至下再一划,一种美妙无比、如同上千个孔雀翎般彩色的图案出现了。我们不禁发出惊呼,这男子脸上露出一种自豪的微笑。
随后,他从身后纸架上取了一张白纸。纸的大小与染色槽一样。他将白纸小心又熟练地放在染色槽铺满花纹的液体上,两手捏着下端的纸角,轻轻又缓慢地向外拉出来,染色槽里美妙的色彩竟然全部都跑到了纸上。一张奇丽的花纸居然这样“印刷”出来了。
◇大理石花纹纸印出来了
我们鼓掌,称赞他,也为他助兴,再带着好奇与他一聊,方才得知这男子名叫里卡尔罗。他这门奇特的手艺来自家传。他是第三代。他说这手艺的历史十分久远,源自土耳其,四百多年前——也就是文艺复兴的时候传到了意大利,已经经过了几个世纪,不知道土耳其人现在是否还有人掌握这种传统的手艺,反正在意大利擅长这门奇技的人已经寥寥无多。
◇二百年前描绘这一古艺的版画
我说我想买下这张亲眼看到怎么印制出来的花纸,他很高兴,但是需要一天晾干的时间。第二天我们再来时,继续又聊了聊,不但对花纸的印制有了进一步了解,还知道这种纸叫作“大理石花纹纸”。我们姑且称这门古老的技艺为“大理石花纹印刷技艺”。
然而,当谈到这个古艺的前景时,里卡尔罗并不乐观。他说目前在意大利只有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少数几个人能够掌握。由于欣赏和珍爱这种古艺的人不是多数,他担心技艺如何才能传承下去。这情况和我在国内做“非遗”保护常常碰到的情况完全一样,情不自禁引起我的关切。现在他父亲还在做——昨天我在店中看到的那位岁数较大的人正是他的父亲。他有孩子,年岁还小,将来是否愿意接过这门手艺就难说了。幸好他有个侄子对这门家传的古艺有兴趣,这是他的希望,他正努力把手艺传给他,同时在精神上鼓励他。
这种传统的技艺在当今的中国称作“非遗”,但是西方很多国家并不关心广泛存在民间的“非遗”,没有“非遗”名录,也没有政府确认的传承人。它们依然如在历史的常态中那样自生自灭。一位欧洲学者对我说,如果政府来管,那就不是民间的,甚至会走样。民间的规律从来就是自生自灭,应该顺其自然。可是,当一种历时久远的美妙的古艺在不知不觉中悄无声息地消亡了,不是一种悲哀吗?然而,当下我们所干预的民间文化不恰恰是愈来愈没有民间性了?这中间有没有更好的途径?细想一想,里卡尔罗手中这门古艺的意义匪浅,在他们代代相传中,不经意地把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一种民间生活原原本本地保留到今天。现在,他们更需要的是来自有识之士或政府的外援,还是自己的坚守?这也是我目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我从里卡尔罗手里接过那张大理石纹花纸时,请他签个名。谁知他签过名之后却不肯叫我付钱,说签了名就不能收钱了。老艺人们都有自己的规矩,在哪个国家都一样。这使我颇觉过意不去,好像占了人家的便宜,最后想出个主意,多买了他几件花纸做的美丽的案头小品,作为一种变相的答谢。
这次来佛罗伦萨真不错,在重新领略了它种种的经典之外,还见识到一门源自文艺复兴时期奇妙的古艺,结识到一位忠于这门古艺的可爱的传人里卡尔罗。
20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