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韩愈(768—824),字退之,唐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南)人,先世出自昌黎郡,因自称昌黎韩愈。官至吏部侍郎,谥曰文。早岁刻苦为学,因而通六经百家之说,提倡古文,排斥佛老,主张文以载道,实则以复古为创新,一扫当时骈俪之风,天下文风为之丕变。苏轼赞其“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允为得之。韩愈为“唐宋八大家”之首,门人李汉辑其所作为《昌黎先生集》四十一卷。
韩愈像
著名的史学家陈寅恪先生曾这么论断:韩愈的《原道》是中国中古史上最重要的一篇学术文献!这个看法是极其正确的。因为《原道》这篇文章,在儒学思想史乃至于整个中国文化史的发展上具有振衰起弊、开创新机的关键性作用。
韩愈生长在一个动乱的大时代,因而在他的生命情调中充满了民族危机感与文化危机意识——当时适值安史之乱后,汉民族势力衰退,无力与胡族兵马相抗衡;儒家思想不论在政治实绩、社会规范及人生修养、观念指导上均失去一贯的主导地位,而外来的佛教及非中国文化正统的老庄主宰了时人的心灵。为了民族自救、文化自救,韩愈挺身而出,以无比的文化意识,提出中国本位文化建设之主张,《原道》一文即是其所倡文化自救运动的理论基础。其要义为:
第一,建立明确的道统观念,将儒学从当时的流行价值中提升而予以重新定位。他斩钉截铁地宣告,唯有儒家的仁义大道,才是中华文化的唯一正道。它与中国历史文化之发展、民族命脉之维系牢不可分,是古圣先贤代代相承的精神根源。因此,关爱中国文化的知识分子在价值分歧的状况下,应作一正确抉择,挺身卫道,进而承先启后,立道统以振兴儒学,以开创中华文化的新生命。
第二,推崇孟子,称引《大学》,一方面奠定了宋代新儒学的典籍基础,另一方面引导了宋儒就儒家而不以佛、老的哲学理念来剖析、探究心性问题的学术研究新动向。《孟子》与《大学》由汉至唐乏人重视,但却都是极重要的儒家学术资产。尤其是孟子的拒杨、墨的卫道精神及对“士”风格的塑造,心性问题的探讨,在先秦诸儒中极具特色。而《大学》所强调的一套“诚、正、修、齐、治、平”由内心而向外展开的修养功夫,不仅具有纯哲学研究的兴味性及严谨性,更因其“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而充分发挥儒家兼善天下、造福民众的严正的涉世精神(积极入世、改造世界),确可作为强化儒学之利器。后来宋儒朱熹之所以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定为四书,就是受了韩愈的影响。
第三,就人类进化的历史事实及士、农、工、商的社会分工原理,强有力地论证儒家思想的实用价值,借以反证佛、老之虚无与对社会缺乏实际贡献的弱点,用以提倡儒学,要求大家建立共识——一个理想的社会必须建构于儒家伦理之上!如社会各阶层有此共识,自然就会奉行儒道。
果然,《原道》所展现的上述三点要义后来终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重建了儒学的正统地位,开创了宋代的新儒学。所以,《原道》一文,的确是一篇改变中国学术史的重要文章,陈寅恪先生对它的历史评价其当之无愧!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有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 。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 。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 。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墨,则入于老;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 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 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其食也。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 。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国家天下者,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 !”《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 。”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宣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享。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 。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昌黎先生集》
仁就是博爱,义就是行事合宜,道就是依着仁义去做,德就是使自己原有本性完满无缺。“仁”“义”这两个字有确定的意义,“道”和“德”则较为抽象,很难界定它的意义。因此,道有所谓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而德也有吉善和凶恶的分别。老子小看仁义,并不是他要毁谤仁义,而是因为他的见识比较小。就像坐在井中看天,以为天很小一样,并不是天真的小,而是他所看到的有限。老子把小恩小惠看作仁,把小小的善行看作义,因而看不起仁义,这也就难怪了。他所说的道,并不是我们儒家的道;他所说的德,也是他自己的德,并不是我们儒家的德。凡是我们儒家所讲的道德,是配合仁义一起来说的,这也是天下人所公认的。老子所说的道德,则不顾仁义,只讲道、讲德,这是他个人的见解,不能代表天下的公论。
自从周朝的礼乐衰微,孔子去世之后,儒家的典籍被秦始皇烧掉了,儒家学说在汉朝则为盛行的黄老学说所掩没,在魏晋南北朝到隋朝之时则为佛教的流行所掩没。因而谈论道德的人,不是跟杨朱一伙的,就是跟墨翟一样的看法;不是跟墨子一样,就是和老子一样;不是和老子一样,就是和佛教徒一样。相信这一派的说法,就否定另一派的说法。相信时就以他为救世主,并且附和他;不相信时,则把他当成奴婢一样地轻视、污辱。可叹啊!后代的人,如果想要了解仁义道德的学说,要从何去了解呢?老子的门徒们说道:“孔子,不过是我们老师的门徒。”佛门的徒众也说:“孔子,也是我们老师的弟子。”而孔子的徒子徒孙们,听惯了这种说法,竟相信这种荒诞不经的话,而自以为微不足道,也跟着说:“我们先师孔子,也曾经拜过老子和佛祖为师。”不但挂在嘴巴上,又把它写在书本上!哎呀!后代的人!虽然想要了解仁义道德的学说,又该去哪里求得呢?人们实在太好奇了,不探求其根本,也不考察其演变,就是喜欢听一些奇怪而荒谬的话!
古时人民,只有士农工商四类,现在却多了和尚、道士而变成六类;古时儒家定为一尊,现在却儒、释、道三家并存。种田的只有一家,吃饭的却有六家;做工的只有一家,用东西的却有六家;做生意的只一家,靠商人维生的却有六家。如此下来,百姓又怎能不穷困得去做盗贼呢?
古时,人民的灾害很多。所幸有圣人应运而生,教导大家相互照顾的道理,不但领导他们,而且教育他们,替人们赶走了爬虫走兽,为人民在中原地区开辟了家园。天气冷,就教百姓缝制衣裳;饥饿了,就教他们找东西来吃。恐怕他们在树上不安稳,在洞穴中住容易得病,因而教他们盖房屋来住;教他们各种手工艺,以便有各种器具可以使用;教他们进行交易,以便互通有无;更为他们研究医理,整理药物,以帮他们渡过死亡的威胁;教他们应该埋葬祭祀死者,以增长人类的亲爱关系;教他们制定各种礼制仪节,来分别尊卑长幼的次序;为他们谱出音乐,来宣泄他们的苦闷或哀乐;为他们做出各种措施,来提醒他们的懒惰怠懈。更为他们制定各种刑罚,来除暴安良。由于有些人会欺骗,因此制作了契约、虎符、印玺以及度量衡等,作为标准避免纷争。因为人会互相争夺,为此替他们建造城墙,制造各种盔甲兵器来防御,这样替他们预先防备各种灾害、祸患。可说是仁至义尽了。结果道家的人却说:“圣人不死,大盗就不会停止。毁坏各种度量衡,老百姓就不会争执了。”唉,这些人未免太忘恩负义了。假若没有古时的圣人,人类早就消灭了!这是为什么呢?人类没有羽毛、鳞甲来适应各种冷热无常的环境,也没有锐利的爪牙来抢夺食物。所以国君是发号施令的人,大臣则向上奉行国君的命令,以转达给老百姓,人民则生产粮食,栽培桑麻,制作各种器具,流通财货,以贡献给国君。国君不能善尽发号施令的职责,就不配做个好国君。大臣不能将下想上达,并转达国君的命令给人民,就不是个好臣子。百姓若不能生产粮食、栽培丝麻,制造各种器具,流通财货,以贡献国君,就该惩罚。现在佛家的经典居然说道:“一定要抛弃你们的君臣关系,离开你们的父子关系,并且不可再有相互照顾、相生相养的生活。”以去追求清净寂灭的境界!唉,他们幸而生在夏商周之后,才没有为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等人所斥责,但这也是天下的不幸,他们没生在三代以前,没有被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等圣人来加以指正,以至于这么嚣张。
“帝”“王”这两个名号虽然不同,但都同样是圣人。就像夏天自然穿凉爽的葛衣,冬天就披上温暖的皮裘,口渴了喝水,肚子饿了吃饭一样,这些事情虽然不同,但道理则是一致的。现在有人居然说:“为什么不像上古时那样简单无事呢?”就好像责备冬天穿皮裘的人说:“为何不穿麻布,这样比较省事啊!”又好像责备饥饿的人说:“为何不喝水,这样就比较省事啊!”《礼记》的《大学篇》说:“以前想要将他的光明德行发扬于天下的人,先要治理他的国度;想要治理好他的国度的,必须先整理好他的家庭;想要整理好他的家庭的,必须先将自身修理好;要先将自身修理好的人,必须先端正自己的心念;要将心念端正的人,必先使得自己的意志诚实。”如此可知,古时候所谓正心诚意的人,是将要有所作为的,而现在要修心养性的人,却不顾天下国家,毁坏人伦纲常。做儿子的人,不把父亲当作父亲;做臣下的人,不把国君当作国君;而百姓也不能尽他们的本分。当年孔子修《春秋》时,特别重视褒贬。对于采用番邦礼节的中原诸侯,就把他们看成番邦,对于肯用中国礼节的番邦,则还是把他看成中国人。《论语》说:“番邦纵使有国君,也比不上中原各地没有国君的地方。”《诗经》也说:“对于番邦,不管西北的戎狄,南方的荆国舒国,都要加以征讨。”现在竟然要把夷狄的那一套,抬到中国先王的教化上去,这样岂不是要大家都变成夷狄了吗?
所谓先王的教化是什么呢?就是我在一开始所说的博爱的仁,行事合宜的义,依照仁义去走的道,修养自己天性使其圆满的德。表现于典籍上的是《诗》《书》《易》《春秋》等经书;表现于法度上的,就是治国的礼乐刑政等制度;他的人民只分士农工商,人民的相互关系则分君臣父子师友主客兄弟夫妇等;穿的衣服是丝和麻的制成品,住的是房屋,吃的是米谷、蔬果和鱼肉。就这样而已。因此,道理很容易明白,教化很容易实行。用这种道来修养自己,就一定顺利、吉祥;用这种道来对待别人,那么必定有爱心,而且公正无私;用这种道来修心养性,那么必定心平气和;用这种道来治理天下国家,更是没有一点不合宜的。因此,生存时能得到性情的中和,死亡时也能尽其常道。祭天时,天神皆下凡来享受;祭祖时,祖先也会来享用。如果问:“这是什么道啊?”我就要回答说:“这是我们儒家的道,并非以前所提的老子和佛祖的道。”唐尧把这个道传虞舜,虞舜把它传给夏禹,夏禹把它传给商汤,商汤把它传给文、武、周公,文、武、周公把它传给孔子,孔子又传给孟子。孟子死后就没有人得到真传了。荀子和扬雄,虽也是儒家的弟子,但是学问驳杂不纯,道理又语焉不详,所以说没传人。周公以前的圣人,由于得道在位,因而这些道理都能施行;周公以后的圣人则在下做臣子,因而学说得以流传久远。
那么应该怎样才是为今之道呢!我认为对佛老的学说不加以堵塞、禁止,圣人的道理就不能风行。那些僧尼道士,都要他们还俗,烧掉他们的书,把寺庙道观改成民房,并且阐明先王的大道,来教导他们,使那些鳏夫、寡妇、孤儿、没有子嗣的老人,及身染重疾、残废的人,都能够安然地生活着,能够这样,也就差不多算是发扬儒道了。
(周益忠、王樾/编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