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玛窦
利玛窦(Matteo R icci,1552—1610),字西泰,意大利人。少时,受父命至罗马求学,后入神学院,从名师丁先生治数学。二十六岁,请愿东来传教,于三十一岁抵澳门。自此十年间,一面学习中文,一面传布教义,足迹不离肇庆、韶州二府。万历二十三年(1595)北行南京,结识徐光启。后随王忠铭等人至北京;未几,被遣回,返居南京。利玛窦颇具雄心,所以广结名流,终于在二十八年(1600)再入北京,献上自鸣钟、《万国图志》等物,乃得定居于此,在士大夫中传教。五十六岁,与徐光启译成《几何原本》前六卷,后来又在李之藻的协助下,译《同文算指》十一卷。这两部书对中国算学的影响很深,叶向高甚至说:“毋论其他事,即译《几何原本》书,便宜赐葬地矣!”利玛窦在华的译著有数十种,大部分收入《天学初函》中。卒后,葬在北京阜成门外。
利玛窦像
中国算学自古就很发达,1921年在西安半坡发掘的陶器中,已有刻着很清楚数目字的陶片。据考证,半坡文化属于五千年前左右的新石器时代,这是中国人使用数字的最早证据。而三千五百年前的甲骨文中,也发现了大量的数字,并且已经使用最简易又科学的十进制了。
先秦诸子书中,有用九九乘法计算数量的记载,《礼记·内则篇》也说:周代儿童“六年教之数与方名……十年出外就傅……学书计”。可见算学已是小学教育中的必修课程。
据学者专家考证,写于二千五百年前春秋中叶的《周髀算经》,以述天算学说为主,也有了“周三径一”(π=3)的知识了。而闻名于世的纯粹算学专著——《九章算术》,也是周秦汉代数学发展的总括,内容共分九类,已包括数学应有的理论基础。如:方田(测量各种形状的田地面积)、粟米(求百分率)、衰分(用比例解决的算术级数与几何级数问题)、商功(求各类物体的体积,包括圆锥、棱锥、城墙、水道)、方程(列表解析联立方程组)、勾股(求直角三角形面积)等,都不逊于现代数学,其中联立方程解法,西欧在一千九百年后才创造出来。
一千四百年前,南朝齐人祖冲之已演算出圆周率至小数第八位,比西方早了一千一百年。半世纪后,中国算法传入日本;隋末,日本乃派遣专使来华学算法。所以日本早期的算学教育,实在就是隋唐的中国算法。
宋代三百年间,更是中国算学的黄金时代,发明了高次方程解法,且有高达十次方的,可说是中国算学最具代表性的贡献。
可是,自从元代伊斯兰教盛行,朝廷引用阿拉伯算法后,百年之间,中国不见一部值得重视的著作,算学几乎呈现了衰退的现象。最可笑的是,明代承元朝《授时历》编成的《大统历》,已三百余年未加订正,其中天象测定已与实际观察不符了。
直到意大利教士利玛窦来华,首度将西算学输入中国,国人才略窥西算奥秘;才知道中国算学发展虽早,却一直都没有编辑整理出完备的系统理论,就像满腹经纶的学究,只知玩弄文字游戏,却不知学以致用、经世济民。
利玛窦有心将西欧最宝贵的算学经典《几何原本》呈给中国算学家,以便算学能重新在经世济民、敬授天时的实务上开辟新的天地,所以费尽心力,终于将之译成中文。
《几何原本》十五卷,讨论的内容共有九类:一卷论三角形,二卷论线形,三卷论圆形,四卷论内接形与外接形,五卷论比例之理论,六卷论比例之研究,七至十卷论整数与几何的关系,十一卷论立体几何学初步,十二至十五卷论立体。内容几乎与我国已有的知识相同,只是原作者欧几里得把全书五百余道论题,像珍珠项链一样串联起来,不但清楚一贯,而且不能前后随意更动,实在是理论系统异常细密谨严的学说。中国算学长于计算者恰好显示为另一典型,长于演绎推理,自有其优异的地方。
这本译著,开了西算东传的大门。直到清初,因为信徒偶像崇拜,及教士涉及帝位争夺政变,雍正乃驱逐教士出境,西算输入才告一段落。自此以后,中国消化吸收已传入的西洋算学,进行改弦易辙的研究,像戴震、阮元、李善兰等人,都有不错的成绩。
不过,鸦片战争以后,教士再度来华,掀起了第二次文化东渐的浪潮,西方算学自此已露出明显的影响,中国算学也变成了现代世界数学的一部分,仅有珠算这门传统学科未被淘汰。
利玛窦口述、徐光启肇述之《几何原本》书影
由中国算学史看来,《几何原本》是中西算学交流的起点,让国人认清了系统论证的重要,对清代朴学求实证的观念,多少有些启发作用,所以我们选了这篇序文,说明它的时代背景,及对中国算学环境的影响。
夫儒者之学,亟致其知,致其知,当由明达物理耳。物理渺隐,人才顽昏,不因既明累推其未明,吾知奚至哉!
吾西陬国虽褊小,而其庠校所业格物穷理之法,视诸列邦为独备焉,故审究物理之书,极繁富也。彼士立论宗旨,惟尚理之所据,弗取人之所意。盖曰:“理之审,乃令我知;若夫人之意,又令我意耳。”知之谓,谓无疑焉,而意犹兼疑也。然虚理、隐理之论,虽据有真指,而释疑不尽者,尚可以他理驳焉;能引人以是之,而不能使人信其无或非也。独实理者、明理者,剖散心疑,能强人不得不是之,不复有理以疵之。其所致之知,且深且固,则无有若几何一家者矣!
几何家者,专察物之分限者也。其分者若截以为数,则显物几何众也;若完以为度,则指物几何大也。其数与度,或脱于物体而空论之,则数者立算法家,度者立量法家也;或二者在物体而偕其物议之,则议数者如在音相济为和而立律吕乐家,议度者如在动天迭运为时而立天文历家也。
此四大支流析百派:
其一量天地之大,若各重天之厚薄,日月星体去地远近几许、大小几倍,地球围径、道里之数;又量山岳与楼台之高、井谷之深,两地相距之远近,土田、城郭、宫室之广袤,廪庾、大器之容藏也。
其一测景以明四时之候、昼夜之长短、日出入之辰,以定天地方位,岁首三朝、分至启闭之期,闰月之年,闰日之月也 。
其一造器,以仪天地,以审七政次舍,以演八音,以自鸣知时,以便民用,以祭上帝也 。
其一经理水土木石诸工,筑城郭,作为楼台宫殿,上栋下宇,疏河注泉,造作桥梁,如是诸等营建,非惟饰美观好,必谋度坚固,更千万年不圮不坏也。
其一制机巧,用小力转大重,升高致远,以运刍粮,以便泄注;干水地,水干地,以上下舫舶。如是诸等机器,或借风气,或依水流,或用轮盘,或设关捩,或恃空虚也。
其一察目视势,以远近、正邪、高下之差,照物状可画立圆立方之度数于平版之上,可远测物度及真形;画小使目视大,画近使目视远,画圆使目视球,画像有坳突,画室有明暗也。
其一为地理者,自舆地山海全图,至五方四海,方之各国,海之各岛,一州一郡,佥布之简中,如指掌焉;全图与天相应,方之图与全相接,宗与支相称,不错不紊;则以图之分寸尺寻,知地海之百千万里;因小知大,因迩知遐,不误观览,为陆海行道之指南也。
此类皆几何家正属矣。若其余家,大道小道,无不借几何之论,以成其业者。
夫为国从政,必熟边境形势,外国之道里远近、壤地广狭,乃可以议礼宾来往之仪,以虞不虞之变。不尔,不妄惧之,必误轻之矣!
不计算本国生耗、出入、钱谷之凡,无以谋其政事。自不知天文而特信他人传说,多为伪术所乱荧也。
农人不预知天时,无以播殖百嘉种,无以备旱干水溢之灾,而保国本也。
医者不知察日月五星躔次,与病体相视乖和逆顺,而妄施药石针砭,非徒无益,抑有大害;故时见小恙微疴,神药不效,少壮多夭折,盖不明天时故耳 。
商贾懵于计会,则百货之贸易、子母之入出、侪类之衰分,咸晦混;或欺其偶,或受其偶欺,均不可也 。
今不暇详诸家借几何之术者,惟兵法一家,国之大事,安危之本,所须此道,尤最亟焉。故智勇之将,必先几何之学;不然者,虽智勇,无所用之。彼天官时日之属,岂良将所留心乎?
良将所急,先计军马刍粟之盈诎,道里地形之远近险易、广狭死生。次计列营布阵形势所宜,或用圆形以示寡,或用角形以示众,或为却月象以围敌,或作锐势以溃散之 。其次,策诸攻守器械,熟计便利,展转相胜,新新无已。备观列国史传所载,谁有经营一新巧机器,而不为战胜守固之藉者乎?以众胜寡,强胜弱,奚贵?以寡弱胜众强,非智士之神力,不能也。
以余所闻,吾西国千六百年前,天主教未大行,列国多相并兼 。其间英士,有能以羸少之卒,当十倍之师,守孤危之城,御水陆之攻,如中夏所称公输、墨翟九攻九拒者,时时有之 。彼操何术以然?熟于几何之学而已。
以是可见此道所关世用,至广至急也。是故经世之俊伟志士,前作后述,不绝于世,时时绍明增益,论撰綦为盛隆焉。
乃至中古,吾西庠特出一闻士,名曰欧几里得,修几何之学,迈胜先士,而开迪后进,其道益光 。所制作甚众甚精,生平著书,了无一语可疑惑者。其《几何原本》一书,尤确而当。曰原本者,明几何之所以然,凡为其说者,无不由此出也。故后人称之曰《欧几里得》,以他书逾人,以此书逾己。
今详味其书,规摹次第,洵为奇矣 !
题论之首,先标界说,次设公论、题论所据,次乃具题。题有本解,有作法,有推论,先之所征,必后之所恃。十三卷中,五百余题,一脉贯通,卷与卷、题与题相结倚,一先不可后,一后不可先,累累交承,至终不绝也。
初言实理,至易至明,渐次积累,终竟乃发奥微之义。若暂观后来一二题旨,即其所言,人所难测,亦所难信;及以前题为据,层层印证,重重开发,则义如列眉,往往释然而失笑矣!
千百年来,非无好胜强辩之士,终身力索,不能议其只字。若夫从事几何之学者,虽神明天纵,不得不藉此为阶梯焉。此书未达而欲坐进其道,非但学者无所措其意,即教者亦无所措其口也。
吾西庠如向所云几何之属几百家,为书无虑万卷,皆以此书为基,每立一义,即引为证据焉。用他书证者,必标其名,用此书证者,直云某卷某题而已,视为几何家之日用饮食也。
至今世,又复崛起一名士,为窦所从学几何之本师,曰丁先生,开廓此道,益多著述 。窦昔游西海,所过名邦,每遘颛门名家,辄言:“后世不可知,若今世以前,则丁先生之于几何,无两也。”先生于此书,覃精已久,既为之集解,又复推求续补凡二卷,与元书都为十五卷。又每卷之中,因其义类,各造新论,然后此书至详至备,其为后学津梁,殆无遗憾矣!
窦自入中国,窃见为几何之学者,其人与书,信自不乏,独未睹有原本之论。既阙根基,遂难创造,即有斐然述作者,亦不能推明所以然之故。其是者,己亦无从别白;有谬者,人亦无从辨正。当此之时,遽有志翻译此书。质之当世,贤人君子,用酬其嘉,信旅人之意也。
而才既菲薄,且东西文理又自绝殊,字义相求,仍多阙略,了然于口,尚可勉图,肄笔为文,便成艰涩矣!嗣是以来,屡逢志士左提右挈,而每患作辍,三进三止。呜呼!此游艺之学,言象之粗,而龃龉若是,允哉始事之难也。有志竟成,以需今日。
岁庚子,窦因贡献,侨邸燕台 。癸卯冬,则吴下徐太史先生来。太史既自精心长于文笔,与旅人辈交游颇久,私计得与对译,成书不难。于时以计偕至。及春荐南宫,选为庶常。然方读中秘书,时得晤言,多咨论天主大道,以修身昭事为急,未遑此土苴之业也。客秋,乃询西庠举业,余以格物实义应。及谭几何家之说,余为述此书之精,且陈翻译之难,及向来中辍状。
先生曰:“吾先正有言:‘一物不知,儒者之耻 。’今此一家已失传,为其学者,皆暗中摸索耳。既遇此书,又遇子不骄不吝,欲相指授,岂可畏劳玩日,当吾世而失之。呜呼!吾避难,难自长大,吾迎难,难自消微。必成之。”
先生就功,命余口传,自以笔受焉。反复展转,求合本书之意。以中夏之交,重复订政,凡三易稿。
先生勤,余不敢承以怠。迄今春首,其最要者前六卷,获卒业矣。但《欧几里得》本文已不遗旨。若丁先生之文,惟译注首论耳。太史意方锐,欲竟之。余曰:“止,请先传此,使同志者习之,果以为用也,而后徐计其余。”太史曰:“然!是书也,苟为用,竟之何必在我。”遂辍译而梓是,谋以公布之,不忍一日私焉。
梓成,窦为撮其大意,并诸简端。自顾不文,安敢窃附述作之林,盖聊叙本书指要,以及翻译因起,使后之习者,知夫创通大义,缘力俱艰,相期增修,以终美业 。庶俾开济之士,究心实理。于向所陈百种道艺,咸精其能,上为国家立功立事,即窦辈数年来旅食大官,受恩深厚,亦得藉手万分之一矣!
万历丁未,泰西利玛窦谨书。
《几何原本》
读书的目的,在获得知识;要获得新知,该从明达事物之理做起。物理微妙隐晦,不易察见,人的智慧又顽钝昏昧,如果不借着已知的事理去推论未知的事理,我们怎能得到新知呢?
我的祖国意大利虽是西方偏远的小国,可是学校里教导学生格物穷理的方法,却比别的国家完备。所以详论物理的书籍,也非常庞杂丰富。意大利人谈论事理的原则,只崇尚义理依据,不管个人的私意。他们这么说过:“义理详尽可靠,才能使我获得真知;如果是个人的私意,那只能让我一时高兴罢了。”所谓“真知”,是一点儿疑问都没有,而“私意”却多少掺了些疑问在里头呀!可是,“义理”也有虚理、隐理这类不具体的说法。虽然它们的定义有依据,可是对问题的解释却不够完尽,还可用其他的理论来批驳它。所以这两类说法,只能引导人从表面去认同它,却不能让人相信它是绝对的真理。只有实理、明理这种具体的义理,剖析散尽了人们心中的疑惑,能够很强烈地让人信赖它,再也找不出其他理论来批评它。由这种义理所获得的知识,既深刻又牢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几何学所说的理了。
几何学是什么呢?我们常说“人生几何”,这个“几何”,涵括了数量的观念,所以几何学也就是专门查究物体的数量和度限的学问。所谓“数量”,就是把分析物体的结果用数目来表示,以显示出物体数量的多寡;“度限”则是由物体可见部分的外观,来推算物体实际的大小。几何学所推算出来的数量与度限,有时是离开了实体而虚论的,所以又称专论数目的是“算法家”,专论度限的是“量法家”。如果实体包含了数量与度限两种,那么推算数量的就好像五音十二律的组合而为曲调,所以又立“律吕乐家”;推算度限的,就好像天上众星运行的方位不同,因此将全天分成十二区域,所以又立“天文历家”。
几何学有这四大派别,由此又可细分为百种家派。其中较具代表性的有七派:
第一派是测量天地的大小。比如九重天里,各重天的厚薄;天空中,日月星辰距地球的远近,它们的质量、直径是地球的几倍?地球的直径又有多少?山岳和楼台有多高?山谷和水井有多深?两个定点位置的确实距离有多远?农田、城郭、宫殿的面积,大小粮仓与斗斛的容积,都是这一派测量的对象。
第二派,测量日影以定四季的分野、昼夜的长短和日出日没的时间,并且测定当时地球所处的方位。订立每年正月初一和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的确实时间,以及闰月、闰日该设置在何年、何月之中。
第三派,制造各种器具,作为天地间各项行事的准则。作浑天仪,以标明日月及五星的运行方位;作乐器,推演八类乐器的音调,各为它们定下标准音;作自鸣钟,以推知时刻,方便人们利用,以祭祀上帝。
第四派,费心经营水、土、木、石这些工程。如建筑城墙和楼台、宫殿,测量栋梁、屋宇的大小,疏浚河川,引注泉水,建造桥梁等。这些营建工程,不但讲究外观修饰的华丽,更要求成品的坚固,即使经历了千万年,都不致倾颓毁损。
第五派,善于制造小巧精妙的机械,用很小的力量就能转动庞大的物体,将它们提升到高处或移到远方,用来搬运粮食与灌溉农田,又能让河畔的水位降低或升高,以使船舶上下。这类机器,有的是借用风力,有的是借流力,也有的用绞盘、滑轮,或桅杆、吊车,或空气压缩的力量。
第六派,以视觉能力观察物体形势。利用远近距离、正斜角度和高低位置的差别,照着物体外观的形状,在平面图上,绘出立方体或球形体的视角度,以测出远处物体的度量和真正形状。将物体画小了,等于视野无形中扩大;将距离画近了,等于眼睛看得更远;画得圆,就像真的见到球体。画出来的人物图像有立体感,画出来的屋室也有光线明暗的分野。
第七派,偏重地理舆图。从包括山岳海洋的世界全图,到本国、邻国,与四海的分区图,海中的各个岛屿,四境外的每个国家,与本国的每一州里、每一郡县,全都很清楚地画在分区地图上,看天下形势,就好像看自己的手掌五指一样。地形总图与圆天相对应,各幅分区图与总图相接续,总图与分图的比例都有一定,都不错杂、不紊乱;如此就可以用地图的比例尺,推算出土地、海洋的面积大小了。由小幅地图,可推知国土面积的广大;由眼前的平面图,可推知远处城镇的方位。不会误导观者的判断,真是海陆旅行者的最佳指南呀!
上述七派,都可说是几何学中的正统流派。至于其他家数,无论大小、盛衰,都是借着几何学的理论,来建立他们的学说的。
一般说来,从政治国,一定要熟悉四境的形势、友邦距离的远近、该国领土的大小,才可进一步讨论建立邦交,议定二国交往的礼仪,以备发生意外时知所应对。如果不先做了解,就会对他国产生误解,不是毫无道理地畏惧它,就是大意地轻看它。
如果为政者不计算本国的生产与消耗、收入与支出、钱币与谷物等的一般状况,就不能订出完善的经济政策。一个人如果不了解天象征兆,却只相信别人的传言,就容易为骗术所迷惑。
农人不能预见天候节气的变化,就不能适时播种各类作物,就无法储存粮食,以防备旱灾水患的来袭,国家也将因此面临困境。
医生如果不知道日月五星运行的方位,会对人体产生不同的引力,进而影响病情,就随意调配药方,如此一来,对病情非但毫无帮助,而且会有大害。所以我们常见,有些人虽是小病微恙,却用再多的神奇妙药也治不好,年轻轻的或身强力壮,就夭折早逝了。这都是不明白天时影响人体的缘故呀!
商人如果不明白稽核财物出纳的方法,那么各种商品的买卖、本息的进出、货税的比例,都会混淆不清。用心不良的,可能趁机欺骗自己的伙伴,或者为伙伴所欺,这些都是不好的结果。
现在没有太多时间详述各派几何学家,以及用几何学做事的实例。不过,兵法这一派,管的是国家大事,影响国家的安危,仰赖几何学的地方也更为深切。所以睿智勇猛的将领,一定要熟悉几何学,不然的话,即使再勇猛睿智,都不能发挥才能。《周礼·天官》中的时日之类的学问,不正是良将应该学习的吗?
良将最需知道的,第一是计算军士、马匹、粮草的多寡,战地距离的远近,和战场的宽狭、地形的险阻平旷、攻守的难易。第二要算计布列阵营的最好方法。或者用自卫式的圆形阵营,伪装己方军力薄弱;或者用前尖后广的角形阵营,显示军力的强盛;或者摆出布袋状的缺月阵营来包围敌军;或者用长矛直冲式的锐势阵营来冲散敌人。第三,对于攻城守御的辅助械具,考量清楚它的长处,并且逐步加以改进,就能永远都保有最新式的武器了。我们看看各国史书里的记载,哪一个战争中得胜或守御坚固的将领,不是借助改良过的新巧器械呢?如果只凭武力,以人多战胜人少,以力强战胜力弱,那有什么可贵的?想要用寡弱的兵力来战胜强盛的大敌,除了聪明睿智外,器械的神奇助力也是不可或缺的。
以我所知,我们西欧各国,在一千六百多年前,天主教还未盛行时,各个诸侯国大多相互兼并。在那种时代,常有睿智之士,用很少的兵力,坚守孤危的城市,抵御十倍敌军的水陆夹攻,却能安然解围。那种情形,也恰如中国发生在周朝的一次有名战例一样:墨翟和公输般在楚王面前,表演九次攻城,九次御敌,墨翟的守御始终占上风。他们用什么方法能如此厉害呢?只不过是熟于几何学罢了。
由此可知,几何学能帮助治国,范围甚广,而且被殷切地需要。所以,有心经略世事的俊杰人士,前前后后的有关著作,不绝于世,而且每每增益详尽的解说,论撰也非常丰富。
到了中古时代,西欧学界崛起了一位名叫“欧几里得”的人杰。他的几何学不但超越了前辈大师,也为后学开创了新天地,他的声望学问因此更为响亮。他的学说创见非常多,也非常精辟,平生所有的著作理论,后人竟连一个漏洞都找不出。其中《几何原本》这部书,更是精确而适当。书名《原本》,是为了说明几何学原来的根本,所以欧氏的所有学说论据,也都从这本书中的论证引申出来。后来的人一致认为:欧氏的书都比别人的精辟,而《几何原本》这部书又比他本人更为有名,所以干脆将书名改称《欧几里得原理》,或直称《欧几里得》而不名其原称了。
仔细研讨这本书的内容、编排次序,就会发觉,它真是完美无缺啊!
在每一道论题的前面,都先标明该论的界说定义,再设立公论和论题依据,最后才写出论题程式。每一道论题都有正解,有作法,有推论;前段的论证,一定可作为后段的依据。在十三卷里,五百多道论题,都是一贯相通的,前卷与后卷,上题与下题,都相互紧密结合,先论证的题卷不能放在后头,后卷的论题也绝不可先行解析。一卷一卷,一题一题,交相承接,直到卷末都连续不断。
每一道论题的解析,都是由非常浅明具体的说理做开头,渐渐由这些论证,证到后段的理论,到末了竟然能发掘出非常深奥微妙的道理。如果不管这一道题而先看后面的一两题旨义,就会认为它的论证定义不太合理,甚至难以置信;可是依据上一题的论证一层一层地推阐印证,一道一道的例证发蒙,就会觉得它的理论非常清楚,具体得像观察眉毛一样可靠,往往令读者会心地失声笑了起来。
一千多年来,确有不少好胜善辩的学者,一辈子钻研考究《几何原本》,却始终找不出它的缺点。至于研究几何学的人士,即使是天纵英才,也不能不倚赖它的论证来阐述自己的学说。如果不明了它的义旨,却想教授几何学,不但学生无法领会教师的理论,教师自己也会不知如何启口。
西欧的几何学派有数百家之多,所写的有关书籍不下数万卷,都是用这本书作为立论依据。如果用别的书为证,一定要标明那本书的名称细目,可是用这本书为证,只要说“第几卷、第几题”即可。可见这本书对于几何家来讲,已如日常饮食一般重要而普遍了。
到了现在,又出现了一位睿智的学者,那就是我的几何学老师丁先生。他开拓了几何学的范畴,有了更多的著作。我以前在地中海游学时,在许多国家遇到过许多几何学家,他们都对丁先生推崇备至,异口同声地说:“以后情形如何,我不知道;不过到现在为止,几何学界里,丁先生是独一无二的大师!”丁先生潜心钻研《几何原本》已经很久了,曾耗费一番心血替它作了集解,后来更推究旨意,作为两卷的补编,与原本合起来是十五卷。在每卷之中,都因着它的义理类别,分别设立新的论述,才使得这本书真正达到了详尽完备、一无挂漏的地步。要拿它作为后学者的津梁,是再也不会有缺憾了!
我来到中国以后,也曾遇见过研究几何学的人士。这些学者与他们的作品,相信不在少数,可是我却不曾看过像《几何原本》这么完美的论证。他们既缺乏最基本的理论,当然就不容易有创见;即使很难得地有些发现,也不能推论明白这些发现的依据。因此,对于自己正确的发现,无法表达清楚而使人明白;有错误的地方,别人也不能替他们分析辨正。有鉴于此,所以我兴起了翻译《几何原本》的念头,或许能对有心人稍有助益。希望诸位贤达,体谅我的用心,相信我这远来人的诚挚心意。
但是我的学识浅薄,加上中国和西欧的文字完全不同,所以翻译起来,很难达意。虽然我会说些中国话,可是要写成文字,就非常困难了。自从有心译作以来,也常遇到有心人士的帮助,却断续中止了三次。唉!运用文字,描述物象的轮廓,本来是很简单的事,竟然这么难办。俗话说“开头难”,实在是不假呀!不过,我也相信“有志者事竟成”,怕烦不做,才永无成功的可能!
万历二十八年(1600),我带了一些精巧的机械器具,献给当今皇帝,顺便就在京城住了下来。三十一年(1603)冬,苏州人徐光启太史也到京城来。徐太史不但文笔很好,而且是我在南京认识的朋友,当时我就想,如果能和他一起翻译《几何原本》,应该容易多了。所以就等待机会,向他提议。到了新春,朝廷在南宫祭天时,他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那时我也常在宫中藏书馆看书,所以偶尔和他见面聊天。起初多半谈论有关天主救世的道理和灵修认识真主的大事,不暇说到翻译书籍这类琐屑的小事。去年秋天,他主动问到西方的教育概况,我才用具体的格物事例回答他。后来又谈到了几何家的学说,我告诉他《几何原本》的精奥处,而且提及翻译的困难和时译时辍的情形。
徐太史听了,颇有兴趣地说:“中国先贤曾经说过:‘读书人要广泛求知,即使只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也可说是读书人的羞耻!’现在几何学说已经失传了,从事研究的人都各自在暗中摸索,实在令人难过。既然有这么一本经典之作,又承蒙你这么谦虚地想要传授给我们,我们怎能因为怕烦怕累,就与它失之交臂,一去不返呢?唉!如我逃避困难,困难会愈积愈多;我面对它,克服它,它自然会消失无踪。这本书一定能翻译成功!”
于是徐太史准备纸笔,由我口述,他译为文字。每一句文意,都反复再三地修改,务求合乎原书本意。最后,还用汉文将全部译稿重新修订,总共改了三次才定稿。
徐太史很用心,我也就不敢偷懒。到今年春初,终于将最重要的前六卷译完了,而且《几何原本》的真正意义,也都能完全表达出来。至于丁先生增补的卷数,只在译注前略微谈及而已。徐太史兴致方浓,想要一道译完它,我建议说:“可以了。我们先将译完的部分出版,让有心人学习,如果真的有用,以后再慢慢译完其余九卷。”徐太史也表赞同地说:“好吧!如果这本书真的能为大家所接受,也不必非在我手里译完不可!”于是停止翻译而付印,希望能早日出书而不致冷藏无用。
书版刻好以后,我写了篇大意,放在书前。想想自己的文章实在不行,哪敢奢望跻身于著作之林呢?只是稍微叙述一下本书的旨意大要和翻译的经过缘由,让有心的读者知道,要将这种经典理论翻译翔实,实在不易,只有同心协力,才能完成大事。同时也希望这本书,对于从政济民的人士,在经世实务上有些许帮助。前文所说的百种家派,都能撷取它们的优点,为国家开创建设立下功劳,也算是我们这些寄旅京师的外邦人,备受照顾之余,所能回报的些微心意了。
万历三十五年(1607),意大利人利玛窦谨书。
(黄复山/编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