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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治国怎能不以治吏为先

这一瞬间如此辉煌。

当张居正位极台鼎、独步政坛的这一刻,不知他是否在夕阳中登上过东华门。如果曾有这样的闲暇,他就能看到,京城九门,那浩茫如海的烟霭……

从这里伸展开去,是何其辽阔的疆土!

河山雄浑,哪里不是生育蕃息、牛羊被野?

这样一个老迈的帝国,将如何重生?如何奋起?将怎样在万丈尘埃中洗涤一新?

张居正从江陵地方的一个书房里,走到了这个制高点,以孤独之躯,横对天下之变,他是从哪里来的这无比勇气?

“位卑未敢忘忧国”,这没错。当年他一个青衫学子,也曾经这样想过。可是,国之兴亡,真的只系于匹夫的肩头吗?难道,高位者反倒可以不顾了吗?

少年时,曾无数次念叨过“肉食者鄙”;如今自己成了肉食者,该当如何自处?

海内多颓靡之政,纲纪已土崩瓦解。各路当道者,不知忧患,还在恣意地自己掘自己的坟墓。

士大夫做了官,不问民生,只问钱途,哪还有半点儿苦读时代的神圣感?

张居正却不然,尽管猜疑误解者颇多,他内心的执念却一直没动摇过。他要攘臂而起,不从浊流,要捣破眼前这醉生梦死的局!

他受过申不害、韩非法家思想的浸染,相信只要“大破常格,扫除廓清”,天下之弊不是不可除,沉陷的人心也不是不可救。

关键是,从哪里开始救起?

他说:“事有机,政有要。”这个机要,其实就是“安民生”。

大明帝国,确有很多事情不可思议:皇家富有四海,四海却民不聊生。想那上古时候刀耕火种,先民们尚能温饱,且有余兴手舞足蹈。而今百姓则疲于奔命,苦于谋一粥一饭,其中原因又在哪里?

——有残民枉法的官,就有嗷嗷待哺的民;有视百姓为草芥的统治者,就有视官吏为仇寇的布衣。

张居正早看出:患不在盗贼,而患吏治之不清;安民之要,唯在于核吏治。民的问题,还在于官有了问题。

当时的官员,腐败、颓靡到了什么程度?

请看张居正对他们的描述——虚文浮夸相沿成习,剥下奉上以求政绩,奔走趋承以图升迁,强行摊派以谋达标,敷衍草率以推罪责。

真是活画出一群庸吏的嘴脸。

明代官场的冗员之多,膨胀之速,堪称惊人。到正德年间,天下有文官二万四千人,武官十万人,廪生(享受官府供给的生员)三万五千八百人,吏员五万五千人。全国收上来的税粮约二千六百万石,还不够给他们发俸粮的。以至于王府缺禄米,卫所(驻军)缺月粮,边防缺军饷,各省缺俸廪(薪俸粮),成为常态。

张居正在隆庆年间,就曾建议:与其拖欠俸禄,上下都烦恼,还不如裁掉一批冗员,以节省俸禄钱。

俸禄虽然有拖欠,官僚们却照样活得很滋润。明嘉靖以后,官场贪风大盛,从首辅到吏员,无不贪贿。当官竟然成了一场贪污竞赛。

据《新会县志·风俗篇》载:正德、嘉靖年之前,有两袖清风的人辞官回家,邻里都纷纷慰劳,啧啧称赞;如有贪官回乡,众人皆耻于与之来往。嘉、隆之后,风向大变,有官员退休,乡人竟不问人品,唯问揣了多少金回来。人们相与嘲笑的,就是那些清白贫穷的“傻官”。民心若此,可见官风如何!

这群贪官,吃了,拿了,又不干事。以至苟安于位、但求无过、多敬上司、少惹是非等等,竟成了官场上的信条。上下应对,都是官话,对于民间疾苦,却一如盲聋。

顾炎武曾说:那个时候,贪污巨万(上亿)的,只不过被罢官。连微不足道的刑名小吏,都能富得流油。何为“至上”,何为“小道”,全都颠倒了。

这样一批无良、无廉耻的官吏,如何能当得起强国富民之责?

张居正早把他们看透了。他说:这一群人中,实心爱民、视官事如家事、视百姓如子弟者,实不多见!

那么,面对这样一个庞大的集群,又该从何处下手才是?张居正认为,“稽察吏治,贵清其本源”。

何谓“本源”?张居正说:“一方之本在抚按,天下之本在政府(内阁及部院)。”

——不是吗?上梁不正下梁歪。只有督抚、部院带好了头,下面才可能克己奉公;上面的要是放手贪贿,下面的当然就更加肆无忌惮。

至于整顿的时机,他认为应是新君即位时,因为这个时候,人心皆有所期待。民心可用,舆论可恃,那就是向弊端开刀的好时机。若是优柔寡断,或只打雷不下雨,则会大失人心,导致惰政依旧、政局窒息,后再欲振之,则不可得。

张居正决心出手了,否则这批蝗虫,必将把国家吃垮。

他为大明帝国的改革,所布下的第一颗棋子,就是“课吏治,信赏罚”。先提高行政效率,让国家像个国家。

不然的话,帝国这辆老旧马车,连车轴都要锈住了!

当初朱老皇帝建立这个帝国的时候,刚刚脱离农民身份不久,民间疾苦,仍记在他心头。那时朱元璋说:“从前我在民间时,见州县官吏多不恤民,往往贪财好色,饮酒废事。凡民疾苦,视之漠然,我从心里恨透了。如今要立法严禁,凡是遇百官贪污、蠹害百姓的,决不宽恕。”

他之所以用严刑峻法来对付贪官,本心还是想实行恤民之政的。可惜在皇权专制下,求清廉,讲民本,无异于缘木求鱼。当官是享受,没好处谁当官?百姓噤口,谁来鞭策?朱元璋到最后,陷入了与武则天一样的困惑:为何杀人如麻,贪官仍前仆后继?前任被剥的皮,就在官府公座旁,后任却贪渎照旧,安之若素。

儒家讲中庸,官场上尤不喜偏执,在开疆拓土上、在与敌谈判上、在物理探求上,总是适可而止,以退让而求平稳,以无为而胜事功;唯有贪污之欲,却好似永无止境!

不知那些贪腐之徒,背着三生三世都用不完的金山,要到哪里去?

性好贪渎,却又冠冕堂皇。古来堂堂州县衙门里,皆有匾额、条幅等,上书座右铭式词语,曰“正大光明”,曰“明镜高悬”,曰“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但是,可曾有几人,能把这些词语当真?

正如当时人所言:“下民易虐,来的便著。上天难欺,他又怎知?”

嘉靖年以来,苍天盲了眼,看不见国家养了一群硕鼠,但张居正看得清楚。

他在担任首辅十七天之后,代皇帝对百官拟了一个诫谕,明示正大光明之途。这个警告谕令说:“近年以来,士风败坏,纪律松弛,致使有人钻门觅缝,以作为捞取好处的途径;有人拉帮结伙,公然施展排挤之术,污蔑老成廉洁的官员为无用,夸赞奉承奸诈之徒为有才。用人之道,全在爱恨恩仇,遂使国家的任免官吏之权,成了臣僚获取酬谢的资本。”

点破了官场贪庸的积弊之后,张居正以皇帝之名,下了决心:“朕即刻就要大事扫除,以廓清乌烟瘴气。各衙休得以自家好恶为标准,开枉法之门。部院司曹应当分好工,以替国家分担艰难,监察科道须以公心为是非,各进直言,以供朕咨询。”

他在给李幼滋的几封信中,更是明确表达了决心革除百弊、振兴国家的大志。他说:“今部署已定,以后仍当综核名实。”所谓核名实,就是核查官员究竟能干不能干,做了多少事,与其官职相不相称。他认为,不考核成绩,怎能知道一个官员有多少真才干?

张居正也清楚,此去前路,不会有真正的知己与盟友。敢为天下先者,从来就是“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但这一切,他慨然受之,即便遭受怨谤,也无所顾忌。

他决心要实事求是,正己肃下,自己带个好头。法律要求严惩的,虽是权贵、亲信,也不宽恕。凡是有才干可重用者,虽是被人孤立、疏远的,也不能遗漏。

说起来,张居正当时已位极人臣,若像严嵩那样以固宠为要,也可保一生荣华富贵,但他不屑为之。他这种选择,是一种慨然丈夫之志。的确也是,古往今来,滔滔东逝水,已淹没了多少鼠辈庸蠹。前人不以为悲,难道后人也不觉为悲吗?人活于世,须有一股正气,岂可向暗处,贪小利,等同蝼蚁而耗完一生?

眼见得国家已如病猫,何日得重见雄风?张居正眼前的大明,确实已到了一个关口。全天下只懂得如何做官,却不留意如何做事。国家养了官,却日日在扰民害民。这不是跟老皇帝淮右起义的初衷开起了大玩笑吗?打碎了一个,又来一个。那么,当初浴血,又是何必?

国家养官,用的是来自老百姓上缴的税粮。养一个这样庞大的群体,国家与百姓本来就不堪重负,而这个群体要是再不做事,那要他们有何用?

明朝的中晚期,不幸就是这个样子。庞大官僚机器的所谓行政,可以说就是无数的“公文旅行”。比方,某官上奏一事,很紧要,皇帝照准,“批红”让有关部院去办,部院便下文,叫各省抚按去调查并办理。公文到了下面,如果事情难办,或有人请托,或部门间利益有纠纷,这份公文,就可以无限期地被扣住,不办也不回复,一拖几十年的都有。

张居正说:“各衙门批复需要办理的奏章,每日都有。然而公文虽勤,而实效极少。”他以言官的工作举例说,言官议论,要建一法。朝廷说可以,写成公文,交付驿站而传于四方,言官之责便已尽到,却无人问这个法是否方便实行。就算是皇帝下旨,催问效果,答复也仅是“正在办”——让你皇上的诏旨也成一纸空文。

因此,在明朝,“一令之出,随辄废弛”的事,一点儿也不奇怪。

国家,就这样成了一架奇怪的机器。六部忙忙碌碌,公文雪片般往来,却没做一件实事。光见机器转动,却不见产品出来。国家费尽心机征税,百姓如牛负重纳税,就供着这几万官员过家家玩。

这是一个纸糊的国家。无怪一个仅有十万骑兵的蒙古部落,就能把拥有二百七十万常备军的大明打得鼻青脸肿。是船不坚炮不利吗?是明朝的科技落后吗?是将士的勇气不如人吗?

只要想想,二万多文官、十万多武官、五万多吏员,一天到晚,忙的就是迎来送往,吃吃喝喝,有空了往公文上写写“等因奉此”——还指望他们能战胜谁?

嘉靖年间,惰政愈演愈烈。有的衙门,有了官缺也隐瞒不报,等有了合适的亲戚朋友再来顶上。有的官员到京接受考核,不先到吏部报到,而是先去钻营门路,蹚好了路子再说。有的官员对任命不满意,就称病不领文书,直至任命作废,再去活动更满意的职务。

张居正对此,忍无可忍,于万历元年(1573)推出了著名的“考成法”。

考成,就是考核成绩。做了还是没做,必须查得一清二楚。

考成法规定,六部和都察院,必须将所有往来的公文登记造册,每月底注销一次(检查是否办完)。除了例行公事、不必审查结果的之外(贺岁奏章等),其他凡是需要查询、互商、回报、督促检查的公文,都要另外造登记册。一式二份,一份送六科备查,一份送内阁备案。六科根据这个登记册,逐一检查,到下个月底陆续“完销”(落实办结)。这样,就能确保绝大部分事情,不会拖过两个月再办完。

然后,每半年再汇总核查一次。如有拖延没办完的,要开列清单,报给内阁,并下文牍到部追查,部里要讲明原因。第二年的每个季度,六科都要再对上一年没办完的事,逐个清查一遍,直到查明完销为止。

各省如果有拖延办事的官员,由部院举报。部院注销不实的,由六科举报。六科有隐瞒不报的,由内阁举报。所有的公务,只要逾期未完,负有责任的官员名单都将上报给内阁,由内阁拟旨查问。无正当理由而不办的,要给以惩罚。

形成如此一个层层监督的网络,内阁对下面的办事效率和进展情况,就心中有数了。六科也有了正经事干,没工夫去无端找碴儿了。

这个办法,看起来没什么神奇的。

但是,堂堂大明朝二百年,谁也没有想起来,解决问题就可以这么简单。

即便是聪明盖世的朱老皇帝,也只是制定了一套要求公文备案的制度,也没想起来要制定相应的落实制度。

老皇帝白当了一回农民,居然会不明白:马儿不鞭策,它是不走的!

考成法出来后,兵部率先执行,其他部院纷纷跟进,效果奇佳。万历三年(1575)正月,凤阳、广东、浙江三地的巡抚,因上年未办结事,而被罚俸三个月,全国官员震动。万历四年(1576),地方抚按中有六十三人合计未完成一百三十四件事,为此,郭思极等人因每人未完成十一件事以上而被夺俸。万历五年(1577)十一月,户部员外郎贾实等四十八人,因渎职而被勒令致仕(辞职)。万历六年(1578),共查上年应办的一百三十七件事,有七十六人被查出逾期,各受处分。

考成法,点石成金了!

张居正以一人的意志与权威,终于终结了庞大帝国无效的空转。《明史》称,考成法一出,官吏不敢文过饰非,虽在万里之外,朝下旨而夕奉行。

万历六年,户科给事中石应岳说,考成之法一立,数十年的废弛积压之政,渐次就修补齐了。

万历后期的阁臣沈鲤也曾说,天下再无不奉法之吏,朝廷亦无制定后而不能推行之法。

张居正由此,建立起了极大的威望,史称他“以天下为己任,中外想望丰采”(《明史·张居正传》)。

考成法为帝国的车轴加了油,张居正还对不大灵便的车轴也进行了修理。与考成法相辅相成的,还有以下几个措施——

首先是不拘一格选人才。

明朝的文官,出身有三种途径,一为进士,二为举人、监生与贡生,三为吏员。监生、贡生分别是落榜举人和由地方学官推荐的秀才,考入国子监(中央大学)学习的“进修生”。吏员是通过服吏役而获得做官资格的人。明代的农民、士兵,家有两三男丁以上的,须抽一名能识字的到官府服役,为期三年,抄抄写写,跑跑总务。三年后,优异者可进入京城各衙门服役三年,而后就可做官了。这种做法实在堪可玩味——几乎是强迫识字的普通老百姓一定要做官了。

洪武年间,上述三类人都可当官。永乐以后,开始讲究文凭。吏部用人只看资格。提拔最快和能升到高位的,唯有进士;举人、贡生则多受限制,吏员更不用提。部院和地方主官,全部由进士出身的垄断(做大官哪那么容易)。

嘉靖皇帝曾有意改正这一弊病,恢复高级官员的“三途并用”,但实行了两年,各地巡按保荐上来的官员,仍是进士居多,举人罕见,秀才则绝不予以推荐。

到了隆庆年间,更是进一步发展到无论怎样无能的进士,都是一流人才。持有高学历文凭者,不分青红皂白,都是香饽饽。文凭低一点儿的,则被视为无用之人。比如,进士出身的,为政如果宽厚,往往被誉为爱民;若举人为政宽厚,则被斥为姑息养奸。进士为政严厉,往往被誉为精明强干;举人出身的若严厉,那就是暴虐无道了——天生就是小媳妇,怎么的也没个好!此种选人办法,后果是:一旦科举考中了进士,即是大功告成,人人不再求上进,其中有卑劣的,更是放纵自己,骄狂不可一世。未得到进士出身的,先天就被定为劣等人才,注定上不去,于是心灰意懒,得过且过。

这种“文凭=才干”的选拔制度,根本就不是个激励机制了,而是一种反激励机制。导致士人在考试前,人人皆思进取,想报国。一旦考完,中了进士的,有恃无恐,觉得无须再努力了;未中进士的,感觉前途无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两种人,都缺少认真做事的动力,国家哪里还有什么可用的人才?

早在隆庆年间,高拱就开始了用人方面的改革,要求授官之后,只考察其政绩,而不必问其出身。张居正主持内阁后,并没有因人废政,而是继续执行这一政策。认为良吏不专在甲科(进士),甲科也未必尽是良吏,曾有明文规定,推荐官员不得偏重甲科。

为了防止官僚群体对新举措的抵制,张居正对科道官员的推举,干脆规定了一个比例:进士占四分之三,举、贡占四分之一,确保有一定比例的举、贡人才能进入科道。对太常寺(掌礼乐)、鸿胪寺(掌礼仪)及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城警备)等衙门的主官,均取消了出身限制,非进士的也可担任。

有一个例子最说明问题。有个吏员出身的黄清,曾任通判,为官一贯清廉,被誉为“天下第一等清官”,而且富有才智,善于应变。后任嘉兴同知,主持修建二千七百余丈长的海盐县海塘,工程至为坚固,费用最为节省(因为不贪污)。此人什么都好,就是与上级、同僚的关系处理不好。张居正不顾有人议论,将其提拔为两淮盐运使同知,让他主持修建漕河的关键部位——高宝内堤。此堤在此之前,长期完不了工,黄清一去,两年即告完工。张居正激赏此人能力,又提升他为太仆寺卿。黄清死后,张居正应总理河道大臣潘季驯的请求,为黄清立了祠,以供百姓纪念。像这样小小的一名吏员,竟受到如此器重,对当时的官场震动极大。那些文凭资格不过硬的人,都看到了上进的希望。

明代的官员任职,还有一大弊病,就是任期过短。本来,明初洪武年到正德之前,官员任期一般是九年,这叫作“考满”,考满了才能调动。如果政绩卓著,上下都很满意,则任期也可能长于九年,因此,历朝都有任期超过十五年的地方官。比如,永乐至正统年间,吏部尚书蹇义,甚至连任三十三年,几乎干了一辈子的“太宰”。

到正德年间,这个好传统被武宗皇帝破坏了,任职更调过于频繁。一官到任,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了,还谈何了解一方民情、办妥一件实事?官员在任时,都无长期打算。只要无过,就可升迁,谁还愿意多事?所以皆不以民事为急,崇尚虚文,按日子等待升迁。有那说得天花乱坠如孔孟再生,而实事一样不干的,也许反而升得更快。

嘉靖年间,也曾经有过规定,官员必须期满才能调动,不许无故更调,但却实行不了。直至隆庆年间,高拱、张居正联手推新政,方有所好转。张居正则在万历二年(1574)公布了“久任之法”:知府通过“两考”(三年为一考)才能升职。如果满了“三考”,也就是任职九年,就可升布政使、按察使(行政、司法省级正职),不满九年的,则只能升到省级副职,按照明代官制,正与副差着两个级别。同时还规定,各省负责教育的提学官,若未处理完本年的科举事宜,不得升调。

各部院官员也是如此,有贤能称职者,就地加官,不必更换部门,免得客观上激发奔走谋肥缺的欲望。

当然,光占着茅坑也不行。张居正还规定,知府、知县当中,如有才干与官职不相称,或任职地不适宜的,布政使可以自行调换。

这个“久任之法”一实行,官员想坐火箭蹿升也难了,必须在任上做出实绩来,否则影响升迁。——马儿是怎样跑起来的?很简单,就是用鞭子赶的。

张居正在考成法之外,对吏治采取的第二个办法,是整顿考核制度。

大明帝国的官员考核,在制度上可说是很严谨的,但是好经也怕念歪了。本来,“考满”制度相当科学,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只要有成绩,就升两级,跨上了一大步。另外还有“京察”,每六年对全体京官考察一次;“外察”,每三年对外官考察一次。其中,考满是看你政绩,京察、外察是挑你毛病,侧重点不一样。

这一套制度,如果遇到了歪嘴念经的,会如何呢?那就是走走过场,或者考语不实,赏罚不公,甚至到期不考的也有。

张居正了解这里边的症结,他说:“做官之难,并非治民之难,而是伺候人之难;并非得下之难,而是悦上之难。”

他这是说了大实话!

乌纱革履,夜夜饭局,那是表面风光。迎来送往,笑到脸僵,似乎也不如平头百姓更自在些。

张居正说,很多为上者,好以爱憎喜怒来评定名次——你有什么办法?

本来明初时规定,官员考语由各衙的正官来写,察其能力,验其勤惰,要秉公考核明白,然后写出称职、平常、不称职等不同评语。但是,各衙正官谁肯得罪人?无非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到后来统统写上“称职”。

大明的官员,如果只看考核记录,那就几乎没有一个是庸官了,“称职”的评语成了虚套。对此,张居正严令,考语必须分出等级;假若都称职,那就是都不怎么样。他还提出了好官坏官的标准:以安静宜民者,为最佳。凡沿袭旧套、虚假矫饰者,虽有浮名,也要列为下考。

也就是说,安民为上,其余免谈。玩花架子的,无一例外,都是劣等官员。

张居正要求,考察官员只看他做事实不实,不必问他曾得罪于何人,考核必须依据事实,勿杂以爱憎。

如果被考察者得罪了什么大官,也不能影响提拔。一般的舆论评价,不能作为依据,出身资格更不能作为标准。由内阁及六科官员来监督部院,部院监督各省,考察如果失实,对考察官的评语同样也是“不称职”。你不好好考察别人,我就要考察你。这样一来,哪一层都不敢马虎了。官员分出好坏后,对好的要奖励。根据张居正的建议,从万历二年起,皇帝亲自接见列入“廉能”一类的官员,赐宴并赏赐。这才是真的皇恩浩荡啊,小小低职官员,何曾想过能目睹天颜?

因此,在皇权架构中,这是对廉能官员的最大激励。而对贪酷异常者,则要移送法司问罪。

即使是勋贵犯法,张居正也敢来硬的。朱老皇帝有个义子叫沐英,他的后裔,世袭了黔国公,世代镇守在云南。当时的黔国公沐朝弼,屡次违犯国法,按律应法办,但一般人顾忌他在云南根深蒂固,怕引起变乱,主张姑息。张居正却力排众议,认为此事用一使者就可以办,沐朝弼必不敢反。于是,派一使者前去云南宣读诏书,宣布由沐朝弼的儿子继承爵位,然后逮捕了这位老爵爷。沐朝弼知道新政厉害,果然乖乖就擒。

向一个庞大的惰性群体开战,从张居正这一面来说,是一场名副其实的“一个人的战争”。

自从高拱被驱逐后,从隆庆六年(1572)到万历三年(1575)八月,与张居正同在内阁的,只有一个吕调阳。后来陆续增加了张四维、申时行、马自强。但在整个“江陵柄政”时期,只有他一个人有实权。内阁、部院和全天下官员,只是在执行他一个人的意志。

两宫太后与皇帝,将中外大权悉以委之,这就是一把所向披靡的剑。这场战争,也因此以张居正的大胜而告结束。

帝国这辆破车,终于让他给修理出个样子来了。

所有的问题,一旦说破,竟然简单到难以置信。原来,都是人的问题。即便是恢复到老祖宗的制度,只要人的工作有效率,国家也一样有朝气。

张居正说过:法之不行,是因人之不力,不议人而议法,有何益?

他多年潜心钻研典章制度,知道帝国的软肋在哪里——就是办公效率。他的考成法,就是把考核与办公效率结合到了一起。交给了你几件工作?办完了几件?没办完的是什么原因?三个问号解决好,就万事大吉。

——反观之,所有过于复杂的事情,都多少有些可疑。方案、规划、规定千万条,有几句话是真正能操作的?有几句话是真正能起作用的?各种前卫概念纷至沓来,哪个概念能在低效率下创造高产?不粉饰,不吹牛,不搭花架子哄上级,实实在在地做,才是称职。

张居正不是现代人,但不等于他不聪明。聪明跟现代不现代没有关系,只跟能不能有效率地办事有关系。

万历二年(1574)正月十九日,紫禁城内的会极门张灯结彩。文武百官服装鲜亮,肃立两旁。十二岁的小皇帝昂然而出,官员虔诚地三叩九拜,“万岁”声直冲云霄。

大太监冯保跨前一步,高声宣读获奖“廉能”官员名单。受表彰官员鱼贯而出,伏地谢恩。

廉洁干练者扬眉吐气,嘉靖以来,这是第一次。这才是国之大幸。

张居正位列百官排头,春阳照在他的脸上,神采非凡。在他的身上,相权之重,古来未有;治国之才,也是古来罕见的。这也是帝国之大幸。

大明的国运,眼下正有如祖宗祭坛上的香烟,蒸腾直上。还需要叹“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了吗?

不用了!

张居正,永远不会有这种悲叹。

在他的理念中,腐朽与新生,沉沦与崛起——这中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天堑,而是一苇可渡。

之所以做不到,是没有人认真在做;之所以做不成,是没有人真正想把它做成。

朱老皇帝以一介农夫,赤手空拳,揭竿而起,建立了一个伟大的帝国。这是奇迹。但是当这个帝国具备了所有完善的国家机能以后,为何反而创不出奇迹来了?是因为——

国家之老,老于人心。

对有些臣僚来说,既然大明这条宝船是永不沉没的,那还用管它往哪里开!但是,船真的是永不沉没的吗?

可惜这一问,惊醒不了太多明朝的庸官恶吏。贪酷之徒,只知道财富是无尽的;庸惰之徒,只知道太阳每天都要升起;奔竞之徒,只知道塔尖上的风光最好。对他们来说,民力可以无止境地使用,人心可以无顾忌地踩踏,笙歌可以无终结地演奏下去。这一切,永远无须偿还。

他们哪里知道:就在这脚下三尺土中,“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昏睡百年的大明,也已开始摇摇欲坠。

历史,恰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张居正。他自布衣起,登入庙堂,自称是受恩深重,义当死报。难道世路多荆棘,他不知道吗?

他当然明白。

但国家兴衰,不止是一个人的祸福。拯民救时,五尺男儿,能罢得了手吗?

正所谓“无限沧洲渔父意,夜深高咏独鸣舷”(张居正《舟泊汉江望黄鹤楼》)。

这内心里最深邃的啸声,不知有谁能听见? QtwUs9XuxEQwwZ97nUVg3br/rkK+Tssylilm/RwQVpl6AjBd662DAv0GnLEMnHQ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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