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无上荣光的平台上走下来,张居正并没有骄狂不可一世。正如他在隆庆五年(1571)担任会试主考时说的那样,一流人才必须严乎内外,审于应对,既不沾沾自喜,也不汲汲于追赶风尚。
干大事,就要有干大事的头脑。从这一刻起,他每走一步,都是精心所为。有很多的事,他要一件件先厘清,厘清了脚底下的事,才能安安稳稳去廓清天下。
他最初做的一件事,是要为今后准备做的事正名。
张居正费尽心机,夺来首辅的位子,就是准备干事的。要想干事的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孔子所说的话,最有实用性的,可能就是这句了。
在平台召见的时候,张居正于感激涕零中,也没忘申明要遵守祖制,这就是在做“正名”的工作。什么叫祖制?在当时条件下,就是一切以朱元璋说的为准。
朱老皇帝没做皇帝的时候,把人间的苦都吃遍了,为了避免儿孙再吃二遍苦,他制定了一整套国家制度,应该说,绝大部分还是有利于朱家江山永固的。但是近二百年下来,这套“洪武祖制”,几乎被他的后代扔了个精光。尤其正德、嘉靖两朝,皇帝为所欲为,宠信佞臣,把制度毁坏得相当彻底。国号虽然还叫“明”,但跟朱老皇帝的那个“明”,已是相去万里了。老皇帝那会儿,贪污六十两银子以上,就要杀头剥皮。到了嘉靖年间,但凡有个官职的,哪个不捞一笔?张居正要扫清天下的颓靡之风,就必须革除现行的陋规。但是,历史上的覆辙有很多,假如他提出要从头创新制,全体官僚可能都要跳起来,跟他作对。他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免不了最终做个王安石第二。
因此,他只说是“恢复祖制”。
“恢复祖制”,听起来就没那么刺耳了,官僚集团暂时不会视他为异端。但是,只要改革一启动,就不可能不割到文武官员的肉。当官吏们群起反对时,“恢复祖制”就成为道义上最强大的挡箭牌。贪官污吏的那些道理,是拿不到桌面上来的,所以无法在道义上压倒他。
这就是抬出朱老皇帝的妙处。
名既已正,其余的事,便可一步步来。张居正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处理好他自己与皇帝的关系。他决心要好好培养小皇帝,在培养的过程中,要让小皇帝完全信服,不知不觉把绝大部分的皇权,让渡给他张居正。要改革,仅有相权的话,是远远不够用的。若想压服百官,你必须百分之百地代表皇帝。
有明一代,皇权与相权明里暗里,一直在互相制约和争斗,甚至有许多言官,就是靠这种争斗来吃饭的。皇帝、内阁两大权力中心的中间地带,就是他们最喜欢的飞短流长地带。
张居正不想把自己的才智,全部投入与皇帝斗智上。因此,他在平台召见时,向小皇帝提出的一个要求,就是“宫府一体”。什么是一体?这个话不好说得太直白了,其实就是,你得听我的!万历年间的沈德符说:柄国者,如果不假手宫内,怎么能久擅大权?他说的就是首辅必须借助宫内力量,来强化自己的权力。
张居正不知思考了多少个晚上,对当下这情势,他看得透彻,也想得彻底。他看准了,这是个好时机——趁着主少国疑,内廷心虚,正好把皇帝的权力,全部拿过来。
上天也非常照顾他,让他摊上了个娃娃皇帝。娃娃哪里能做皇帝?自然要由首辅来担任“帝师”。这个老师,既是老师,又绝非仅仅是个老师。张居正想的是,在担任老师的过程中,君臣之间的权力转移,就可以在教学中不知不觉完成了。
无非是一个人讲课另一个人听嘛,小皇帝本人,不会觉得有什么怪异。反而会以为,自己是遇到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忠臣。
派系政争,掩盖了问题的实质。隆庆临终前担心的事,终究要发生。主少,皇权势必要被相权完全遮蔽。可是,冯保和李贵妃,都看不到这一点。在他们眼里,只要首辅这人看着顺眼就行。当然,张居正打算这样培养小皇帝,也不尽然是为了功利目的,他抱定的想法是,这是国家的根本大计。如果小皇帝缺少教养,有人养没人教的,最后混成正德皇帝(明武宗)那个样儿,恐怕大明又将不得安宁。如果皇帝从小就被好好教导,那么他本人对于改革的努力,就不至于人去政息。
从这以后,张居正就做了大明这驾马车的独掌车夫,轻扬鞭,慢催促,一点点地教万历怎么当皇帝。
张居正对皇帝的要求,第一就是要视朝,要去开朝会,也就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那种碰头会。
在过去,明朝的皇帝不上朝,不见群臣,几乎成了遗传病,不开碰头会久矣。君与臣隔得远,小人使诡计,就很容易游走于其间,到最后,搞出来一个谗言生态圈。可以说,后来大明的亡,也就亡在这个病根上。
道理很简单,皇帝不能只混在宦官圈里,要常和大臣接触,这样对于外廷情况如何,才能有所了解,才不至于造成宦官势力外溢,借助皇权压倒外廷。外廷的大臣不受气了,才会神清气爽,有心情替皇帝管好天下。
君臣若想常见面,没什么别的更好的途径,只要坚持早朝制度就好。
明代上朝的时间很早,是在每天的天亮之前。皇帝和大臣都要起五更爬半夜的,极为辛苦。
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一开篇,就活龙活现地描述了上早朝的情形,确实辛苦,甚至比庄户人家起得还早。正德和嘉靖这两位皇帝,就是因为吃不了披星戴月上班的苦,才闹怠工的,遗传到隆庆也这样。
张居正对这个事的纠正,没有硬来,而是做了折中。他说,皇帝是小孩子,就不必天天上早朝了,每一旬,只需三、六、九日上朝,其余日子,可以睡懒觉。
万历没费什么踌躇,就同意了。小皇帝此时虽年幼,却是冰雪聪明,知道这是坚持朱老皇帝作风的基本要求。从平台召见的第二天起,一下子就坚持了十五年。霜打三六九,他要来;雨淋三六九,他也来。这样,就使得外廷和皇帝,始终保持了一个沟通机会。对方有什么想法,我全知道。宦官夹在当中,也就别想再做滥权的梦。宦官的作用,在万历初年,就这么被大大削弱了。
万历皇帝开始视朝了!这在当时,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大事。明代正德、嘉靖、隆庆接连三朝,竟没有一个皇帝是正经上班的。现在,万历初年,可算有个有模有样的皇帝了。虽然刚刚脱了开裆裤,小皇帝对各种奏疏,都看得很仔细,有前后矛盾的,有格式不统一的,都能看出来,并亲自予以批驳。
他亲笔拟的批复,文字上有理有据,温文尔雅。不像他的一些老祖宗,动不动批个“拖出去着狗吃了”“先打了再问”之类的流氓语言。
万历处理事务,也颇近情理。有这样几件事,能看出他的分寸感来。隆庆先帝的遗孀恭妃,惦记着娘家人在外面吃苦受累,就派人把宫中的一个金壶,偷偷送到娘家去。结果事机不密,被守门太监发现了,当即举报。此事一出,宫内哗然,有人等着看热闹。小万历看了奏折,想了想批道:“她家贫,赐给她一百金。先帝赐她的器具,则不能拿出去。”就这么,既处理了,又恩赏了,两边的面子都给了。
有一天,文华殿角门的础柱上,突然现出“天下太平”四个字,擦都擦不掉。不用问,是人写上去的嘛,不是宫女就是太监干的。内阁却认为是祥瑞,是老天爷写的,请万历去看。万历去看了看,一脸不高兴:“假的!”专门奉承主子的下人,想点儿别的什么词儿,也许我还能信——智力比他爷爷不知高了多少倍!
就连当时的朝鲜使臣,也在传回国内的情报里,告诉他们的皇上:“天朝民情,甚为欣悦,都认为新皇帝年虽幼冲,但绝非隆庆可比。”
小皇帝有励精图治的苗头,张居正就抓紧了教育。万历对他,也是事事依赖,开口闭口“元辅张先生”,好一对儿融洽的师生!
新帝即位这一年的年底,时近年关的时候,张居正在给小皇帝讲课后,趁机提出:服丧还没期满,春节吉日,还是免了宴会为好。此外,宫里的元宵灯会也别办了。
万历点头称是:“烟火这事,昨天我就发了话,不要办了。”
张居正又训导说:“这不光是尽孝道,也是节省财用,此乃皇帝的美德。”
结果新一年的春节宴会停办,节约了七百余两银。
到了下一年,万历毕竟是个孩童,实在是想看灯会,就试探道:“元夕鳌山烟火,是不是祖制啊?”张居正知道他的鬼心眼,便正色道:“嘉靖中偶然有,但那是为了敬神,不是为了娱乐。隆庆以来,年年举办,靡费无益。现在咱们行新政,应当节省。”
冯保在一旁,见小皇帝心切,就提议说:“等以后手头不紧了,偶尔办一次,也无妨。”
万历很高兴,接着话头说:“那就办一次吧。”
张居正坚决不让步:“搞一次,就要十万金!天下民力枯竭,户部计无所出,还是省省吧。”
万历听了,眨巴眨巴眼,马上心回意转:“是了,朕深知民穷,如先生所言。”
——读史至此,我真是良久无语。这个小皇帝,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孩子呀!
万历的素质,强过乃祖乃父,张居正对此很自信,认为孺子可教,所以要教育他好好读书。
本来,大明祖制中,就包含有皇帝的培训方式,分为两种——经筵和日讲。经筵是短训班,分春秋两季各三个月,每旬逢二的日子开讲。场面比较隆重,是由勋臣和大学士主持,六部九卿、翰林掌院学士、国子监祭酒等人,分别担任主讲,科道一般官员也来陪读。讲完了课,大伙还可享用一顿丰盛的宴席(有规定吃不完要打包回家),故而叫作“经筵”。
日讲是常课,随时举行。由大学士和讲读官主讲,君臣间可以讨论,实际上成了小型碰头会。到明武宗的时候,这些全都被废弃,结果一连三位皇帝都懒得读书。张居正现在,决心要把这恶习扭转过来。他定了一个课程表“日讲仪注”,规定小皇帝除了上朝之外,其余每天上午,都要来听课,除非大寒大暑或刮风下雨,全年一天也不能停。
而且说干就干,小皇帝即位当年八月,就先开日讲。到第二年,也就是万历元年(1573)新春,正式开经筵。
第一次上日讲课时,张居正为上好课,备课一月有余。开讲那天,提前半个时辰到课堂,把教学用具安置妥当。
学习的滋味很不错,天天有收获。万历二年(1574)三月,小皇帝踌躇满志,亲手写下“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之法”十二个字的条幅,悬挂在文华殿的正中,用以明志。
张居正见了,很高兴,特地写了《缉熙圣学》诗一首,颂扬其事。
师与生,君与臣,这两对儿尊卑关系,恰好是互为颠倒的。如此,才开启了明中期以后,时间最长的一段君臣和谐关系。可惜,国祚近三百年的大明,这样奇特的君臣搭配,十分罕见,还是互相拧着劲儿的时间更多。
这年年底,张居正让讲读官动手,弄了一本图文版的《帝鉴图说》出来。内容是讲历代帝王行善可以效法者八十一事、作恶可以为戒者三十六事,呈给万历,当作课外读物(此书的正版新书,现在网店上还有卖的)。
书刻印好,带着一股墨香呈上。万历看到有图,大喜,连忙翻开来看。他也是真够聪明,不等张居正解说,自己就能讲出里面近一半的内容。此后,这本看图说话,就放在万历的案头,每天日讲完毕,就由张居正解说,一页页讲,每天如此。
小皇帝上课,张居正不仅经常到场,还亲自担任主讲。他重点让万历学习的,是《大学》和《尚书》(也叫《书经》)里的《尧典》《舜典》,还有《资治通鉴》,这是要把小皇帝往圣人的方向带了。君臣这么一开课,就是连续十年,挺不容易。讲与听的双方都很投入,两人经常“谈经终日竟忘疲”(张居正《缉熙圣学》)。
小家伙天资聪颖,触类旁通。看到《帝鉴图说》上说,宋仁宗不喜欢珠宝,他就脱口而出:“国之宝就是贤臣。珠玉之类,拿它们当宝贝,有何用呢?”这认识水平,比他爹可是强了一百倍。张居正连忙跟进,对他进行荣辱教育:“明君就是要贵五谷而贱金玉。金玉虽贵,但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区区一点点,为价却不低,徒费民财,又不适用。《书经》上说:‘不作无益害有益……
不贵异物贱用物。’就是这个意思。”
万历马上想了起来:“是啊,这宫里的女人们,就是喜好化妆。朕在年节时,赏她们东西,常常会节省一点。她们的话就多,说什么:‘这点儿钱,管什么用?我们这伺候人的,能用皇爷你多少钱啊?’朕就说了:‘是不多。但你们可知道,如今国库里还有多少啊?’”
张居正不由得感慨:“皇上,您只要能这么想,就是国家的至福啦!”
说完这事情,万历又提起,刚才讲官还讲了,秦始皇销毁民间兵器的事。他问张居正:“这始皇帝,好像很笨啊。木棍就不能伤人了吗?销毁兵器,有什么用呀?”
张居正答:“治理国家,一要对百姓施恩德,二要在廉政上面下功夫,才能凝聚民心。天下要是有什么乱子,十有八九,就出在你拼命要防的那些事儿之外。比如秦朝,就是几个小兵倡乱,豪杰并起,最后才亡的。所以,最要紧的是‘人和’啊!”
万历听到这里,连忙坐好,不禁神情肃然!
春去秋来,又到了年根底下。经过一年多的日讲,小皇帝对老师极其满意。万历二年(1574)闰十二月十七日,讲读完毕,他把自己精心写的“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个大字,赐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谢过,满面沉思地规劝道:“皇上赐给臣的书法,笔力遒劲,体格庄严,就算是前代君主里面擅书法的,也比不过您。但是以臣愚见,帝王之学,当务其大。自尧舜至唐宋,所称英明之主,都是以修德行政、治世安民而著称的,没听说他们有什么技艺之巧。”
万历立刻醒悟:“先生说得是,朕疏忽了。”当场就自请取消书法课。
张居正施行的帝王教育,抓住了一个根本,就是要让万历明白:你们朱家,凭什么拥有天下?搞不懂这个,迟早会把江山断送掉。
这方面最好的教材,莫如本朝太祖的作为。张居正建议万历,读一读老皇帝自己写的《皇陵碑》。这是一篇歌谣体的自传,是明朝人忆苦思甜的最佳读本。万历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对张居正说:“先生给的《皇陵碑》,朕看了好几遍,不胜感痛!”
张居正便启发他说:“自古以来的圣人,没有一个像咱们圣祖吃那么多苦的。那时候他四处漂流,甚至到了没法子糊口的地步。他的老爷子、老太太去世,竟然买不起棺材。这是上天要圣祖拯救苍生,才让他这么备尝艰辛的。圣祖自淮右起义,想的就是为了救民啊!登了大宝以后,他把所有缴获来的珍奇异宝,全都毁掉,穿的仍然是旧衣服。三十年,克勤克俭如一日,到了成仙的那一年,还要召集乡里的老农和‘粮长’(由大户担任的粮区征收员),问他们民间疾苦。
你知道这为的是什么?这就是啊,只有以天心为己心,才能创立宏图大业,一直传到皇上您这儿。”
万历连连点头,心服口服:“朕不敢不效仿祖宗,全赖先生辅导。”
张居正又拿隆庆做比照,说:“先帝喜欢做新袍子,穿一次就扔,所费甚巨,皆取之于民。皇上若能节约一件,则民间就会有几十人,能穿上像样的衣服;皇上如果随便做一件好衣服,民间就会有几十人为之挨冻。您哪,不能不念及于此。”
这个说法,虽然是对先帝老爹有非议,但万历还是深以为然。
通过听课,万历为张居正学识的博大精深所折服,对张居正执弟子礼,毕恭毕敬。张居正偶尔肚子疼,万历也要亲手调一碗辣汤奉上。张居正患病在家,万历就会马上派御医前去诊断,还亲自包了一包药,派太监送去,守着张居正服下,然后回来复命。
万历年间后期,曾任大学士的于慎行,回忆这一段讲课时说:“盛暑讲课时,皇上要先站到张相公站的地方,试一试温度凉热。冬天讲课时,皇上要给张相公在地上铺一块毯子,怕相公的腿着凉。”
君臣若父子,同心谋国,实为古今所未有。
这种和谐关系,贯穿了整个“万历新政”时期。从这个时期看,万历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中兴之主。至于张居正死后,万历突然恩断义绝,并且完全背弃了早期努力,原因在哪里?这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课题。
朱东润先生强调张居正对万历的教育失之过苛,从而造成了小孩子的逆反心理。而黄仁宇先生则以为,是万历在张居正死后发现了张并不是道德完人,由于失望,而心生怨恨。这两种说法影响甚广,几成定论。
说起张居正的身后事,大家似乎都在重复地弹这两个调。
但我个人认为,这两种说法都夸大了心理感受的作用。倒是韦庆远先生在这方面的观点更接近事实。他认为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万历在大婚以后出现了道德大滑坡,与张居正的期望形成尖锐矛盾。二是成年之后的万历,在掌握最高权力的问题上,与张居正发生了冲突。
这个说法,才比较接近问题的实质,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如果万历在后来,没有受到身边无赖宦官的影响,而是一直求上进,基本可以肯定,张居正“致君尧舜上”的理想,完全可能实现。
那样的话,晚明的命运,将和后来发生的截然不同。
可惜当时历史的走向,就是不遂人意,越走越糟,没什么道理好讲。正直的士大夫,望穿秋水,盼望明君贤相,却场场落空——令人不能不叹:世间再无张居正!
也许,生为晚明人,本身就是个不幸。
话说回来,张居正在隆庆、万历交替之年,需要做稳妥的第二件事,是处理好与李贵妃的关系。李贵妃起自民间,从小生活在京郊宛平,父亲李伟是个泥瓦匠,十分热爱劳动。直到隆庆二年(1568),李贵妃封了皇妃,老人家才收起了瓦刀、灰桶,不再劳碌了(闺女有话了,说你还缺那俩钱儿)。嘉靖、隆庆两帝的没出息,让李贵妃深有触动,所以决心把孩子培养成合格帝王。万历读书,有时候会偷懒,她就喝令罚跪。她曾下令,不许三十岁以下的宫女在小皇帝身边伺候,以免坏小子过早地“干坏事”。每次讲课完毕,李贵妃都要让万历把内容复述一遍,以验证记牢与否。每逢上朝之日,到了五更时,她就要走进万历的寝室,喊上一声:“帝起!”然后让宫女扶起小皇帝,自己亲手打水给小家伙洗脸,再把他扶上小轿送走。
——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被老妈如此管教与约束,据说是史上罕有的。
任命张居正为首辅,主持朝政,就是出于她的决断。张居正的严谨内敛,也恰好符合李贵妃心目中帝师的标准。
张居正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利害。目前,皇权的最核心部分,就控制在这个二十七岁的单身女人手里。坐在御座上的小皇帝,不过是由她授权的二级管理者。
唐代杜甫诗曰“擒贼先擒王”,张居正在协调自己与皇权的关系上,就牢牢地擒住了这个王。
出身寒微与孤儿寡母的境遇,使得李贵妃的心理极其敏感,生怕宫内外有人瞧不起她。张居正洞悉这个女人幽微的心理,适时为她解除了后顾之忧。
在张居正执政之初,恰好遇到两宫尊号的问题。按照大明祖制,新皇帝出炉后,先帝正室还在的,皇后要被尊为太后。新皇帝的生母如果是妃子,就只能尊为皇太妃,等级上要低许多。到了弘治朝(孝宗),皇帝生母也可以称太后了,但只能是秃头太后,“太后”两字前面不能加尊号。而嫡母太后的前面,则要加两个字的尊号,以示等级差别。
在冯保有意的暗示下,张居正摸透了李贵妃意欲出头的心理,于是他提议:陈皇后与李贵妃,不仅可以同升太后,而且都可加尊号。
这当然是违背祖制的,但他料定李贵妃不可能推辞,便将此事作为结好宫闱的重要步骤,极力促成。
他吩咐礼部:“既然同为太后,多二字又何妨?”如此轻松一语,便把一个可能会引起轩然大波的违制举措,轻松带过。
可以说这是举重若轻,也可以说这是瞒天过海。当时张居正权势正隆,各部院岂有敢不听命的?
礼部侍郎王希烈,立即照办,于是两宫并尊的举措,轻而易举就实现了。
自此,陈皇后称“仁圣太后”,李贵妃称“慈圣太后”。后来沈德符论及此事,说张居正这样做,是在宫内谄谀慈圣太后,借以为自己固权。
在今人看来,这两个字也许一钱不值。但在古代礼法社会,名号却是性命攸关的事。其余韵,可以说至今尚在,我们也未必就能笑话古人迂执。
两个字,换来了李太后对张居正执政的无条件支持。在当时,挟强力“驱高”之威,这个违制的动作,竟然没遇到什么抵抗,称得上是一次成功的瞒天过海。
李太后终于正了名,在地位上与陈太后平起平坐,再不必像过去那样,每日要向皇后请安。其心情之惬意,可以想象。
投桃报李,她要报答张居正,对自己娘家的人也就比较约束,不让他们给外廷的事务添乱。娘家人或子弟如有请求加官晋爵的,她就让他们把过去用的瓦刀拿来,然后问:“这是什么?”家人答曰:“瓦刀。”李太后就会训斥:“当日你们就靠这个过活,今日已经大富大贵了,还嫌不足吗?”对亲属的自律教育,十分到位。
话是这么说,但在礼法上,一人得道,还是要有所表示。李太后的父亲瓦匠李伟,因女儿而贵,跟着鸡犬升天,从平民直升“武清伯”。他曾经提出,请拨公款给自己造府第、建生茔(生前修墓),张居正很痛快就给了方便。但是这位前瓦匠贪心不足,串通内库官员,在承揽京营军士冬衣的制作中,偷工减料,衣服糟得不能穿,引起了军士哗乱。都察院不好追究,张居正就将此事巧妙地推到李太后面前,叫人拿了渔网似的破军衣,去给李太后看。李太后瞟了一眼军衣,心知肚明,顿感大丢颜面,立刻传谕内阁依法处置,决不能袒护自己的老爹。
张居正在处理这件事时,颇费了一番心计。他革退了内库官员三十余人,重新发放合格的军衣,平息了事件。然后,又巧为太后老爹开脱,说责任其实不在李伟,让李伟接受了一通皇帝的训斥完事。然后再借此事,称颂李太后至公无私,中外臣民莫不敬佩。此举,既制伏了李国老,又给足了李太后面子。
几面讨巧,足见他深谙官场上的所谓“会办事”之道。
张居正上台,需要处理好的第三件事是,与太监领袖冯保之间的关系。冯保这人,招权纳贿,名誉不怎么好。《明史》本传没给他下什么好评语,说他“性贪”“横肆”“黠猾”。
在我们印象中,宦官不坏的好像很少(蔡伦、郑和是特例)。但是,史书一般都是朝官写的,因此就不免有偏激之处。历代宦官为祸,是朝官的噩梦,大臣们甚至在正式行文中对宦官都没有什么好称呼,比如“宦竖”“大珰(帽子上的装饰)”“权阉”“中涓”之类。在史书中,修史的官员对前朝的宦官,当然不会留情面,于是就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定型的印象。其实在宦官中,正派、老成,甚至才华横溢的,也大有人在。
冯保与前朝、后代的一些“权阉”比起来,还算是比较本分的。只要不得罪他,为人也还算平和、谨慎,不大有太过格的事。
张居正对冯保在李太后面前的得宠,不像高拱那样看不得,而是相当尊重。严守井水不犯河水的规则,不去抢夺不属于自己的地盘。但是对冯保这个人,又不是敬而远之,那样的话就太可惜了。他看出了,冯保是联结皇权与相权的关节点,不可忽视。
对冯保,张居正以结好的方式,进行了不露痕迹的驾驭;借用冯保之力,来加强自己的权势。实际上,所谓冯保的权力,说到底也就是李太后的权力。正是这条管道,源源不断地给张居正送来了强大的权力资源。
张居正心中有数:有了这个本钱,再放开手整顿朝政,才没有后顾之忧,也才可能有雷霆万钧之力。
甚至可以猜想,当初李贵妃授意矫诏,让冯保一同受顾命,张居正也有参与其事的很大嫌疑。如果真是的话,那就是他进行了一笔相当成功的政治投资。
在整个万历新政时期,冯保做得非常知趣。也许是在与高拱火并的过程中,尝到了外廷的厉害,也许是看到了张居正操控大局的非凡能量,冯保对张居正,始终尊重并全力支持,决不干涉任何外廷事务。
张居正就是这样,把一个历来骚扰外廷的恶势力,变成了一个支持他改革的良性势力。
两人互为利用,默契配合。
无怪事后有人评论说:冯保依仗执政的内阁,言路方面就不用担心,可以在宫中适当来点儿猫腻。而张居正依仗中官,则保持了太后的恩宠长期不衰——可以说,这就是很典型的“双赢”吧。
张居正平时在和万历对话时,凡是讲到为君之道,冯保总是不失时机地添油加醋:“张公是忠臣,是先帝特别托付来辅佐皇上的,所以你要听仔细了。”
而张居正也利用冯保,对整个宦官系统进行约束和钳制,以至在后来新政铺开时,中官无一人敢于阻挠。
张居正对冯保的表现相当满意,说他“未尝内出一旨,外干一事”,从不给外廷添麻烦。冯保对付高拱的那套办法,从来没对张居正使用过。
后来有一次,冯保的侄子、都督冯邦宁(名很不副实)在闹市酗酒,欺凌百姓,恰好遇见张居正的亲随姚旷。姚旷劝他不要胡闹,冯邦宁不听,反而扯坏了姚旷的腰带。张居正得知,就写了个条子给冯保,让冯保自去处理。结果,冯保脸上挂不住,大怒,打了侄子四十大板,夺去冠服,一年内不许他参与重大活动(停职反省)。像这样能严厉约束亲属的大宦官,在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这就是张居正的魅力所在吧。后来的阁臣于慎行,曾高度赞美这一合作关系,说是从此宫府一体,其心若兰。
皇上,太后,大太监,全部搞掂。
大明晚期一辆规格最高的三套车,就这么,在又平又坚固的冰河上跑开了!
对上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对下的问题了。张居正骤登高位,手握大权,并不等于万事皆备,他还有一个收拢人心、建立公信力的过程。
横在他前面的,并不是坦途,而是沟壑纵横。
首先是高拱的被驱逐,百官中多有不服气者。凭什么让他滚蛋,你来坐庄?这股情绪,必须压制下去。不然,张居正坐在文渊阁中,只觉得脚下随时有火山要爆发,日夕警惕,不敢大意。于是,他对自己在联冯驱高风潮里的猫腻,做了大量的撇清,反复向人解释,自己对高拱被逐曾经冒死为之诉求。这当然是欲盖弥彰,但总比不盖的好。
其次是资历问题。张居正虽然浸淫官场二十五年,但与前几任首辅比起来,资历尚浅,如何才能让人乐于效力?可不是表白一下就能办到的了。纵观历史,凡能够领袖百官者,基本都有长期身居高位的资历,早就拉起了自己的一套人马。当年老严嵩做了七年礼部尚书,又做了六年大学士,才升任首辅。徐阶做了三年礼部尚书,后又做了十年大学士,才扶正为首辅的。这资历,张居正根本没法儿比,他虽然也做过六年大学士,但入阁前,只有礼部侍郎的虚衔,从来没担任过部院主官,是由翰林院直升上来的。
用今天的流行语来说,这情况,是“下面没人”。
平时倒是没什么问题,下面的人无足轻重。但是到了做首辅的时候,你指挥不动下面,才能感觉到:下面的小萝卜头不仅关乎轻重,而且还很难摆弄。
张居正只有采取清理的办法,打一批,拉一批,把目标控制得很精准。
高拱是个很干练的吏部尚书,任职三年,基本队伍已经建立得差不多了。因此,他走了之后,给张居正留下的,是一个需要认真对付的文官队伍。
官员里永远有靠着上蹿下跳进谗言吃饭的家伙,其奉行的理念就是“做糖不甜做醋酸”,也就是,建设性的事情做不来,毁人的事很拿手。高拱的门生韩楫就是一个,基本可以证明,高、张交恶,韩楫没少“做醋”。
对这类人,张居正称之为“害政者”。
这些害政者,总是笑脸朝着有权势的人,屁股朝着没权势的人。所以高拱看到的都是可爱的笑脸,而张居正恰好有机会看到了许多屁股。
现在,你们要换成笑脸也来不及了!
他说:“有那么两三个人,以言乱政,实为关系朝廷纲纪的大害。所谓‘芝兰当道,不得不锄’,说的就是这类人。”我就是要拔了你们这些仙人掌!
但这样的人,毕竟只是一部分,还有一些让张居正看不顺眼的,不过仅仅就是站错了队。
那没办法,玉石俱焚吧!
他刚一执政,就开始清理门户,隆庆六年六月,对南北两京四品以上的官员进行“考察”(审查)。七月,又开始对所有的京官进行考察,这就是力度很大的“京察”。因为早已锁定了目标,就不是泛泛地敲山震虎,也容不得你事急抱佛脚。两次严厉扫除,共斥退吏部员外郎穆文熙等三十余人,并将吏科都给事中韩楫等五十余人调离京城。之后,从庶吉士中补充了一些人进来,重建了言官队伍。
后来,又贬斥了一批尚书、巡抚级别的高官,官场不能不为之震动。
这是一次很彻底的大清洗,时人评论说:“榜上所罢黜的,皆是高党!”
这一通扫荡,很解决问题。当然,那时候的官吏,看问题比较通透,老家乡下也有退路。所以,免就免了,贬就贬了,打起包袱就走,倒也不至失魂落魄。一个庞大的文官体系,有升有降,古来皆如此。表面看起来,有些是由于派系的政争,是无意义的行政成本,但实际上起到了某种代谢作用,可避免僵化板结。如果只升不降,连平级调动都觉得失面子,那才是不太合理。刷掉了一批,就要选拔上来一批,而且不能太不像样子,总要和“高党”比一比。张居正在安排内阁成员与各部主官时,显示出了他高超的管理艺术。他考虑的是,要想抚平驱高政变留下的创伤,只有把有声望的人提拔上来。
内阁里高仪病死了,张居正成了“独辅”,较易遭人攻击,因此他选了礼部尚书吕调阳入阁。吕调阳是个忠厚长者,张居正选他入阁,是动了点儿脑筋的。这个平台上,不能允许有潜在的对手,哪怕他现在还很弱小。夏言、严嵩、徐阶、高拱都先后吃过这个亏,张居正是一个把别人拱翻的人,现在,就要防止悲剧在自己身上发生。
他的安排如下:吏部尚书,由资望最高的杨博担任。礼部尚书空缺,由陆树声补上。兵部调来抗倭名将谭纶做尚书,户部用了王国光,刑部用了王之诰,工部尚书朱衡与左都御史葛守礼留任。这些人,都是素有清望的大臣。其中的王之诰,是张居正的亲家,但从不依附张,颇得舆论赞赏。
明代的六部堂官,虽然并不由首辅来选,但在当时情势下,张居正在其中多有策划是无疑的。这样一套班子,可谓声威赫赫,基本可以服众。
此次清洗,力度之大,远超过严嵩、高拱刚上台时搞的清洗。有人形象地说:提人就像往上拽,贬人就像往外扔,天下能不望风披靡吗?
这次清洗,既是给未来的万历新政打下基础,也是张居正为建立自己的权力体系而使的力气。他在《陈六事疏》中,曾经反对新官一上任就撤换官员,但他自己也未能免俗。批评的眼光,往往就只用来看别人。
这样一弄,就从此无忧了吗?不。
就在他环视海内,觉得乾坤初定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事变从天而降!
事发突然,且极其吊诡,险些毁了他一世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