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移宫”,是指皇室成员因身份改变,而在宫内搬家。在明末,出了一件闹得不可开交的“移宫案”,比戏剧还精彩。追根溯源,还是从万历帝那会儿留下的病根。
万历的正宫娘娘——王皇后,病逝于万历四十八年(1620)四月初六。她和万历,是命中注定的夫妻。她一死,万历也好像没有几天活头了。郑贵妃眼见万历快要不行了,就打起了万历身后的主意。她以伺候皇上为借口,堂而皇之搬进了皇帝的住处乾清宫。
人在病中,心肠自然就软。万历禁不住郑贵妃的软磨硬泡,最终在遗嘱中留下话,要封郑贵妃为皇后。
郑贵妃从一个不愿嫁入宫中的民女,历练到现在,已是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了。她精心侍奉万历几十年,要的就是终身的权势——当个皇太后,好让小皇帝也听自己的指挥。
可惜,死了的皇帝压不住活着的廷臣。由于舆论的强烈反对,皇太后的梦没有做成,郑贵妃在失望之余,耍起了无赖,赖在乾清宫不走。
新登极的泰昌帝常洛,心慈面软,不好意思赶她走,自己仍住在太子的住处慈庆宫。但宫里的这个态势太过荒唐,她郑贵妃并不是泰昌帝的亲娘,占住了皇帝的住处,算怎么回事?廷臣们看不过去,由杨涟、左光斗牵头,借着红丸案的由头,把郑贵妃撵到慈宁宫去了。
按说慈宁宫这个地方,对郑贵妃来说,还是颇为名正言顺的,这是皇太后或皇贵妃需要单独住时住的地方。
但郑贵妃很失落。不要看这只是一次正常的移宫,实质上,只要一搬家,就意味着左右宫内全局的大权丧失了。你在慈宁宫里发话,还能有谁听?郑贵妃想想,再无其他路子可以重新接近最高权力了,就只有死死抓住泰昌帝的心肝儿宝贝李选侍。
结好有权的人,以实现自己的意图、抬高自己的地位——这一招,对很多有野心的人来说,不用谁教,他们天生就会。
偏巧,这个李选侍活脱脱就是郑贵妃的翻版,两人一拍即合。李选侍依仗泰昌帝的宠爱,在太子宫的时候,就是一副横行霸道的模样。皇长子朱由校的亲生母亲王才人,就是曾被她殴打,郁闷在心,给活活气死的。
王才人死后,万历心疼皇孙由校,就命“西李”抚育由校。李选侍借这个机会与郑贵妃勾搭在了一起,两人开始做起了政治交易。
泰昌帝登极之后,因为他原来的正妃已经死了,因此皇后位置空缺。李选侍想谋的就是这个位置。泰昌帝倒是没意见,但是,选侍是不能一步到位封皇后的,中间要经过一个皇贵妃的台阶。
李选侍在别人面前是母老虎不假,但这种人也有温柔的一面。她媚上的本领既简单又有效,迷住了泰昌帝。泰昌帝八月初一登极,八月初十就传谕礼部,要礼部赶紧封李选侍为皇贵妃,后来又连催了两次。但礼部尚书孙如游,对东宫未建却要先封李选侍大为不满,有意拖延,一拖就拖到了八月底,泰昌帝马上就要不行了。
八月二十九日,泰昌帝自知大限已到,在病榻上召集大臣托付后事,又提起了封皇贵妃的事。
谁也没想到,此时,李选侍就在床后的帷幕里边。泰昌帝的话还没说完,李选侍就一把撩开帷幕,腾腾腾地走了出来!
李选侍没理别人,只是大声将皇长子由校,唤进帷幕后面去,斥责了一阵儿,然后又一把将他推了出来。
朱由校那年不过十六岁,一个孩子,委委屈屈地走到父皇的床前,哭丧着脸说:“要封皇后!”
泰昌帝闻言脸色大变,一言不发。众大臣也料不到皇长子会说这个话,都感到愕然。
孙如游见场面尴尬,连忙出来打岔:“皇上要封选侍为皇贵妃,礼部当加紧准备。”
这一岔,就岔到南山去了。泰昌帝心领神会,应了一声:“好!”此事也就轻松略过。
李选侍在帷幕后听得真切,但也无可奈何。这等场面,她怎能再抛头露面跑出来闹?
到第二天,泰昌帝就死了,李选侍处境尴尬,连受封皇贵妃的事,也立刻变得渺茫了,至于封皇后搞垂帘听政,那更是成了神话。
李选侍闹了个鸡飞蛋打,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就学了郑贵妃的样儿,赖在乾清宫不走。郑贵妃也跑来给她出主意,要她把皇长子由校扣在手里,让由校发话,封李氏为皇太后、封郑氏为太皇太后,两人便可以共同理政。
李选侍的这一手,直接引发了一场移宫案。
最先知道郑、李密谋的,是司礼监太监王安。此人当时是内廷最有权威的人,他为人一向正直,此次也直接介入了移宫案,使得李选侍处于极其不利的地位。王安把“选侍欲拥立皇长子,仿前朝垂帘故事”的阴谋,写成了揭帖,遍投京中大臣,给众人提前敲响了警钟。
现在回过头来,再说泰昌帝暴毙的那天。九月初一,天刚亮,首先奉召赶到的顾命之臣,是杨涟和“七卿”——六部尚书和都御史。他们一伙人到了乾清宫门外,才知道皇帝已经驾崩了。众人都惊惶不定,趁着等候尚未到来的阁臣之机,议论起应该如何保护嗣君的事来。
众大臣那时尚不知李选侍的棋路,吏部尚书周嘉谟、户部尚书李汝华、都察院都御史张问达等人都说,皇长子既无嫡母又无生母,孤单无依,怪可怜的,不如托付给李选侍照顾。
那不是把小皇帝送入了虎口!
在场的杨涟立刻表示反对,他大声说:“天子岂可托妇人!李选侍无德于储君(由校),有怨于圣母(由校生母)。眼下李郑连体,包藏祸心,奸人争附。若将大权让与她,不是养虎遗患?那样的话,我辈将无侍奉新君之日了!现下当务之急,是要见到皇长子,见到后,即呼万岁,请圣驾移出乾清宫,暂居慈庆宫。”
杨涟的这个意见,在认识上是相当清醒的——让新君摆脱李选侍的控制,才是保证朝政正常运作的关节点。众人一听,茅塞顿开。
按说杨涟这时只是一个兵科给事中,远不够列入顾命大臣的资格。就因他不久前上疏议论郑贵妃封太后事,言辞激烈,甚至有冒犯天威之处,泰昌帝看了不但不恼,反而很赞赏,将他列为顾命诸臣之一。众大臣对他刮目相看,他也就此介入了移宫案,以一个言官的身份,影响了整个大局的走向。
此时,方从哲、刘一 、韩 等阁臣也都赶到。十三位顾命之臣现已会齐,众人在首辅方从哲的带领下,就要进宫去“哭临”(瞻仰遗容)。
待走到乾清宫的宫门,大臣们抬头一看:一伙太监手持木棍,拦住了大门,不容许任何人进入。
这种凶神恶煞的情景,谁也没料到。
混账!这情景先就激怒了杨涟,狗仗人势,也不分个地方!
杨涟本就是个忠直刚烈之臣,再加上先帝对他又有知遇之恩,他早就不惜以死图报。
此时他挺身就要往里面冲,众太监拿着木棍向他逼来。杨涟不顾死活,大声呵斥:“奴才!皇上驾崩,正是臣子哭临之时,谁敢辱天子从官!嗣君幼小,未知安否,你等阻门不容顾命大臣进入,意欲何为?”
这群恶奴虽然猖獗,但所依仗的也不过是先帝的一个妃子。杨涟根本不把这女人看作是什么权威,凛然正气之下,也没忘了敲打这些太监:如今不是李选侍能操控一切的时候了。
太监们被这气势所吓住,有所迟疑。杨涟便上前,拨开了木棍,群臣借势一拥而入。
大家进了宫,照例是在灵柩前一通大哭。哭完,才发现不对:嗣君由校并没在灵前。
刘一 即问近旁太监:“圣上宾天,皇长子应该在灵前即位,如何却不在此?”
太监们听他这一问,都纷纷闪避开,无人作答。
只有王安一人没动地方,凑近来悄悄说:“皇长子被李选侍藏匿在暖阁中,要封了皇贵妃才放出来。”
刘一 勃然大怒,喝道:“哪个敢藏匿新天子?”
王安连忙劝道:“莫急。列位在此稍候,待我进去瞧瞧。”
说完他转身来到里面,见到李选侍,故意语气平静地说:“各位顾命大臣正等着新帝在灵前即位。”他还解释说,光把皇长子藏起来,是没有用的。群臣拥立这一环节,按例是不能免的,只有通过拥立,新帝才能登极。
李选侍面临宫中巨变,也是心神不宁,在这关键时刻,脑子突然没转过弯来,居然被说动了心,就叫人把藏在暖阁里的由校唤了出来,让他跟着王安出去一趟。她当时想的可能是,反正由校没出乾清宫,即便成了新皇帝,也在我的手心里。
由校刚走了两步,李选侍忽然凭本能察觉到不对,急忙去拉由校的衣服。
王安哪里还容她反悔,急忙牵住由校,躲过了这一拽,然后拉起由校就往外面跑。
待到了前殿,诸臣一见皇长子终于出来,便齐齐伏地,高呼“万岁”。由校年纪虽小,这一刻的应对倒也得体,连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群臣这一喊,就算是确立了新的君臣关系,大局定了下来。大家知道此处不是说话处,便爬起来。刘一 拉着由校的左手,英国公张唯贤拉着由校的右手,由王安为前导,群臣簇拥在后,一行人匆匆走出乾清宫。
大臣们七手八脚,把由校扶上了停在宫门前的软轿。
就在这时,殿内传来李选侍凄厉的喊声:“哥儿回来,哥儿回来!”
诸臣理也不理,看看轿夫还没来,他们自己抬起轿子就走,向前走了几步,轿夫才赶上来。这支奇特的队伍出了乾清门,直奔文华殿而去。一路上,从乾清宫追出来好几拨太监,打算把由校抢回去。
形势真是千钧一发。刘一 紧紧挨着御辇疾行,保护着由校,把那些想靠近的太监一个一个赶走,一共撵回去了三拨。
在这三拨太监里,有一位叫李进忠的,出力最大。当时这个李进忠的名头,并不响亮,可是他后来另有一个名字,那可是无人不知,那名字就是——魏忠贤。
魏忠贤是北直隶河间府肃宁(今河北省肃宁县)人,无赖出身,目不识丁,后来爬上了内廷的最高位,不仅控制了皇帝,还控制了整个国家,显赫不可一世。
此时的魏忠贤,还没有那么大权势,只是李选侍身边的一个心腹太监。他追上了御辇,气势汹汹地问:“你们要把皇长子带到哪里去?小主子年少怕人!”说着,就伸手要来拉由校。
由校不禁面露惧色。杨涟见此,便冲上来,痛斥魏忠贤道:“殿下是群臣之主,四海九州,莫非臣子,还怕什么人?”
拉拉扯扯之中,皇长子终于被群臣拥到了文华殿。文华殿外,锦衣卫早已得到号令,森然而列,将众宦官一律挡住,魏忠贤等人只能怅恨不已。
到得文华殿,一批官员早就等候在那里,先向由校行了叩慰礼,又将由校扶上正座,再行五拜三叩头礼,算是将由校立为了东宫太子。群臣礼毕,就提请太子即日登极,正式做皇帝算了。由于太子登极通常得有一个辞让的虚礼,由校当然不能马上答应,只答应了初六再说。
东宫册立完毕后,李选侍又派人来,叫太子回乾清宫去。朱由校对这母老虎李选侍还是很怕,但群臣不怕。刘一 等人已胜了一局,哪还能容这后宫女人翻手,立刻向众人宣示:“乾清宫绝不能再去,殿下可先住慈庆宫(太子居住处)。”
太子由校对这个决定当然满意,转忧为喜。
刘一 又对王安说道:“主上年幼,又无母后,今后外廷有事,由顾命诸臣担当,宫中起居,就有劳你了。”
王安对李选侍一向反感,对她将由校生母王才人殴辱致死的事,尤为愤恨,当下就然诺:“小臣愿全力扶助太子。”有此承诺,群臣一片欢呼,再无顾虑。随后,顾命诸臣便拥着太子到了慈庆宫。
安排妥当后,诸臣退出慈庆宫,回到内阁去商量登极日期。
对这个问题,众人意见不一。有主张九月初三的,有主张初六的。还有性急的,说干脆就在今天午时办了算了!
杨涟是其中主张缓办的一个。他认为太子父丧未殓,就要衮冕临朝,似乎于礼不合。古代太子当皇帝,即位与登极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即位,是指在先帝灵柩前接过天子职权,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但这并不等于就是做了皇帝,一定要举行了登极大典,才是正式做了皇帝。
杨涟的这个看法,是正统派的观点,但在当时情势下,就显得太迂腐了。太子这次被仓促拥立,是出于不得已,于礼法也是不合的,有事后被否定掉的风险。因此,最稳妥的做法,就是赶快登极,把生米做成熟饭,不给李选侍的势力以任何可乘之机。
因在这次拥立中,杨涟的功劳甚大,他说话也就有了分量。于是,初六登极,由杨涟一言而决。
顾命诸臣商量完后,还在文华殿没走的巡城御史左光斗得知,怕夜长梦多,气得啐了杨涟一口,大骂道:“要是出了差错办不成,你就是死,吃你的肉又有何用?”
这一骂,杨涟才猛然醒悟。此时李选侍仍盘踞乾清宫,余威尚在,宫内爪牙遍布。而太子独在东宫,大位未正,事情就成了悬搁状态,这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杨涟越想越怕,竟惊出一身冷汗来,连忙嘱咐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这几天,务必对东宫加强警卫。然后,又同左光斗一同去找吏部尚书周嘉谟,商量要施加压力,把李选侍赶出乾清宫,不可让她将来与新皇帝住在一起。
他们的这一决断,非常及时。因为就在此时,李选侍听了魏忠贤的进言,正在挖空心思,想要把嗣君由校重新控制在手里。
初一这天下午,险象环生。因为泰昌帝要入殓,太子必须到场,由校又来到乾清宫,李选侍立刻把他扣在了暖阁中。
把嗣君扣在手中,这是魏忠贤出的第一个主意,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则李选侍在权力争夺中就算大胜。可惜,她运气不好,手段又不够狠,被在场的司礼监太监王体乾据理驳斥,竟然让太子又走脱了!
她由此失去了最后一个机会。
为亡羊补牢,魏忠贤马上又出了第二个主意。他认为乾清宫是帝权的根本,李选侍在这里不动,问题就不大。他撺掇李选侍传谕把所有的奏章一律先送乾清宫,再由这里转往慈庆宫。如此,李选侍就一样可以控制朝政。
到了第二天,九月初二,大行皇帝的棺椁要移至仁寿殿。太子先到了场,李选侍马上就派人来,要太子去乾清宫一趟。由校的胆子已经大了些,知道现在没人敢强迫他干什么了,便根本不予理会。
李选侍这边,正拿太子没办法,外廷那边,尚书周嘉谟等人又联名上疏,要撵李选侍赶紧移宫。
由校接了这道奏疏,也相当配合,立即批复,九月初六正式登极。为避免不便,命李选侍赶快搬到仁寿殿去。
这就是在逼宫了。紧急关头,魏忠贤又给李选侍出了第三个主意,拖!
可是左光斗紧接着就有一疏上来,说:“内廷有乾清宫,犹如外廷有皇极殿,唯有天子居之,唯有皇后得共居之,其余嫔妃不得长住。选侍既非嫡母,又非生母,俨然尊居正宫,而使殿下退居慈庆宫,不得守灵堂、行大礼,这叫什么名分?殿下春秋已有十六,内有忠直太监,外有诸位公卿,何虑辅佐乏人?难道还要放到襁褓之中喂奶吗?况且殿下情欲初开,正宜少见诱惑为好,何必托于妇人女子之手?今日若不早作决断,某人将借抚养之名,行专制之实。武氏之祸,若再现于今,将来有不忍言者!”
左光斗的这一疏,在推论、用词上都相当刻毒。以李选侍比武则天,不仅隐喻她将要专权篡位乱天下,而且还讽刺她有可能“嫁了父亲又嫁儿子”。
李选侍看了这疏,简直气晕了,想把左光斗活吞了的心都有。魏忠贤就给她出了第四个主意,派太监宣召左光斗来乾清宫议事,就此把他杀掉,以此杀一儆百,镇住外廷那帮多嘴的东西。
李选侍认为这法子可行,就连派了几拨人去请左光斗。
左光斗是东林党人当中态度比较激进的一位,对形势也看得比较准,他断然拒绝了宣召:“我天子法官也,非天子召不赴。若辈何为者?”——你们算什么东西!
李选侍眼看着叫不动他,怒不可遏,就派内侍到慈庆宫去请由校到乾清宫来,议处左光斗。
嗣君由校此刻正乐得坐观形势演变,怎么可能去参与整治自己一方的臣子,所以他也断然表态,就是不去!
在这一阶段,由李选侍制定的奏章审阅模式已开始运行,左光斗的奏章,是先到的乾清宫。由校对左光斗的态度很感兴趣,便叫人去乾清宫把左光斗的奏疏拿来看。
由校觉得左光斗讲得很不错,于是在九月初四让王安拟旨,正式下诏促请李选侍赶快移宫,腾地方。
宫中现下的形势,真是微妙万分。泰昌帝一死,冒出了两个互相抵触的权力中心。一个是旧有的,虽然名分不太正,但已运作了多年,在宫内势力很大,对外廷也还有很大的威慑力。另一个是新崛起的,虽然君臣刚刚结为一体,但名正言顺,站在礼法优势上,且有外廷群臣的强大支持为基础。
李选侍因为失去了合法的权力资源,略显得有些被动,但困兽犹能一斗。平心而论,魏忠贤给她出的几个主意,每一招都相当高明,可是由于对方防备严密,结果一招也没见效。
在这一天,李选侍方面又有两个动作。一是放出了风说,杨涟、左光斗都将被逮捕。这是想以恐吓来阻住群臣进逼的态势。二是说,李娘娘总要缓一缓才搬得成。这是不得已而求其次,意在以拖延时间的办法,增加要价的砝码,逼迫群臣在优待条件上让步。
双方的人马都知道,决战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胜败系于一线之间,因此都在紧张地奔走。
魏忠贤几次三番地往慈庆宫跑,还是想把嗣君骗到乾清宫去。杨涟则不畏流言,在宫内外频繁联络。
两人恰在麟趾门相遇!
杨涟便冷冷地问:“选侍哪一天移宫?”
魏忠贤摆摆手说:“娘娘正在气头上,说不得。不过,母子一宫,有何不可?李娘娘如今要追究左御史说的‘武氏之祸’是什么意思,我来请殿下过去议左大人的罪。”
杨涟立刻正色道:“公公,你大错了!殿下在东宫为太子,现在马上就是皇帝了,选侍凭什么召他去?且皇上已经十六岁,即便将来不会对选侍怎么样,可你们这帮人的日子能好过吗?”
说罢,对魏忠贤怒目而视。
这一番话,说得相当厉害。魏忠贤不由得心惊肉跳,默然而退,不敢再去打扰嗣君了。而且,杨涟的这番话,也一下就点醒了魏忠贤。他忽然领悟到,李选侍确实是大势已去,再死心塌地跟着她跑,怕是没有前途了。
此时李选侍对首辅方从哲还抱有幻想,希望他能援手。李选侍有这样的考虑,也不算错,因为方从哲和郑贵妃关系密切,与李选侍也有过交往,应该属于盟友关系。可是方从哲在不久前的红丸案中,刚惹了一身骚,正愁撇不清呢,此时面对群情汹汹,哪里还敢袒护李娘娘?为了减轻自身的压力,他反倒是力主移宫的一位,只不过态度不那么激烈罢了,认为拖一拖再移亦无妨。
首辅的这个态度,在一批臣子当中产生了负面的影响。加上有人听到关于李选侍即将垂帘听政的谣言,有人看到所有奏折已先送李选侍过目,心中都不免畏惧,怕站错了队,将来遗患无穷。
因此,初四这一天的局势,还只能说是呈胶着状态。
到了九月初五,离正式登极只有一天时间了。皇帝明天就应堂堂正正地住进乾清宫,再住在慈庆宫的话,何以向天下交代?
事急了!
这一天,杨涟按捺不住,反复在朝房、掖门、殿廷等处向人陈说利害,最终促成了顾命诸臣在慈庆宫门外集会,商议办法。杨涟提议,首辅方从哲应去催促李选侍赶快移宫。
方从哲态度犹豫,想了半天,才说:“迟亦无害。”
杨涟容不得他这样首鼠两端,激烈反驳道:“以前作为皇长子住太子宫犹可,明日就是天子了,难道反而要住太子宫以避宫人吗?即使是两宫圣母在日,如夫死,亦当从子。选侍何人,敢藐视天子如此!”
此时,从乾清宫那边前来探听情况的太监,往来如织。其中一个听到这话,忍不住插嘴道:“李选侍也是顾命中人!”他的意思是说,先帝临死时受顾命的,不光是诸臣,还有李选侍。未来天子交给李选侍监护,于理也不悖,诸臣何必逼得那么苦?
这话一下激怒了杨涟,他厉声斥责道:“这是什么话?先帝是如何说的,选侍也听到了。如果先帝说过这样的话,那就请李选侍到太庙,在祖宗神灵前起誓!你辈莫非吃的是李家的俸禄,才这样子帮她说话?”
杨涟越说越激动,索性冲进慈庆宫,大呼道:“能杀我则已,否则今日不移,我死也不离开!”
他的情绪感染了众人,在场的重臣刘一 、周嘉谟也疾言厉色,随声附和。众人随杨涟一起冲入宫中,齐声大呼:“快快离宫,快快离宫!”
一时群情激奋,呼声震天,连身在宫内的由校都被惊动了。
事情闹到这个程度,各方面事先都没有料到。太子由校感觉自己不出面不行了,就派太监传谕,让领头的杨涟先退出宫去,给现场降一降温。
杨涟退出慈庆宫后,立刻又写了一疏,再次申明观点。他的文笔好,此次又是义愤填膺,奏疏写得字字如刀。文末,他再次疾呼:“此移宫一事,臣言之在今日;殿下行之,亦必在今日;阁部大臣,推动此事,不负先帝之托,亦在今日!”
一连几个“今日”,句句敲响的是李选侍的丧钟。
杨涟此疏一上,立刻在群臣中引起轰动,舆论更是沸腾。李选侍在这个关键时刻,被群臣这种不要命的阵势给吓住了。
外廷大臣在慈庆宫高呼口号,声势夺人,她毕竟未见过这大阵仗,已经胆战心惊。杨涟奏疏又是寸步不让,无法辩驳。此时王安也连连对她进行恐吓,让她还是不要把事做绝为好。
巨大压力之下,李选侍不知所措。据后人推测,此时魏忠贤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转弯,不愿再做李选侍的死硬派了,而是劝李选侍要识时务,赶快撤退为好。
李选侍万念俱灰,只得认了命,答应马上离开乾清宫。
大树倾倒,一派凄凉。在仓促中,李选侍等不及侍从准备好,就自己抱着亲生女儿(皇八妹),徒步去了仁寿殿哕(huì)鸾宫。这个地方,是明代嫔妃宫女的养老处,靠近紫禁城的东墙,孤零零的,凄凉之极。
按她此时的名分,只能来这里居住。她之所以赖着不移宫,也是忍受不了这个巨大的落差。但是她在与顾命诸臣对抗的过程中,只顾使蛮力,光是坐在乾清宫里打发太监去哄骗太子回来,没能充分利用在宫内的权势,采取非常手段,控制住局面,结果处处失了先机,只落得个孤家寡人的结局。
移宫之后,李选侍大权尽失,就此完全退出政治舞台,再没翻起什么浪来。她本人后来的命运倒也还不错,经历了明清之际的变乱,竟安然活到清康熙十三年(1674),至少活到了八十岁。
轰动一时的移宫案,终告落幕。太子由校于九月初六正式登极,紧接着要办的事,就是定年号。
定年号本来不是一件难事,但君臣在一阵大乱之后,终于平心静气来做这件事时,才发现:他们遇到了开国以来从未遇到过的大难题!
按照明代仪典,新皇登极,就要诏告天下改元,也就是从下一年起,改变年号。新皇帝即位的这一年,仍然沿用旧年号。
可是这个万历四十八年(1620),在一个月多时间连死了两个皇帝,麻烦就大了。泰昌帝的年号“泰昌”当然已经定下,但还没等使用就一命呜呼。新皇帝的年号“天启”也很快就定下,那么,下一年究竟叫什么,就成了问题。
第一种主张,是不用泰昌年号,第二年直接叫“天启元年”,可是这等于抹掉了一个皇帝存在的事实,将来的历史该如何写?第二种主张,是把万历四十八年取消,叫泰昌元年,可是这等于把万历帝在位时间缩短了一年,今后涉及这一年里万历帝的作为,就会出现时间错乱。第三种主张是明年叫泰昌元年,后年再叫天启元年,这主意就更荒诞了,泰昌元年竟然没有一个泰昌皇帝,岂不是更加混乱?
最后总算找到一个折中方案,就是把万历四十八年一分为二,从当年八月初一到除夕,称为泰昌元年,前面仍为万历纪年。就这样,可怜的泰昌帝,好歹捞到了一个年号。
在这个古里古怪的泰昌元年里,移宫案仍有余波。
在移宫时趁乱盗宝的一伙太监,刘朝、田诏、王永福等被抓住后,新登位的天启帝大怒,命全部下狱问罪,要求审案甚急。这些家伙怕了,就放出风说,新君对先帝嫔妃太过苛刻。还造谣说,李选侍差点儿被逼上吊,皇八妹也要跳井,等等,以图减轻处罚。
其他诸多太监、宫女,在移宫时可能也都各捞了一点儿,此时人人自危,便也恶意哄传,谣言一时竟闹得沸沸扬扬。
方从哲有个亲信御史贾继春,把这些传言搜集一处,上书内阁,认为新天子刚即位,众臣不应诱使新君违忤先帝,逼迫庶母,致使先帝尸骨未寒,妻女不保。
那时,贾继春依附方从哲,已被朝中东林党人目为奸党,而他不但不避嫌,反而公开为李选侍张目,这就惹恼了东林党众人。
当下就有给事中周朝瑞牵头,发动一批言官,围攻贾继春,指责他是“奸党”。
贾继春不服,继续上书内阁,陈述他所知道的事实,以证明自己不谬。内有一句骈体文,是说“伶仃之皇八妹,入井谁怜;孀寡之未亡人,雉经莫诉”,因词句华丽,竟传诵一时。刑部尚书黄克缵、给事中李春晔、御史王业浩等,也群起为他推波助澜,想解脱盗宝的一帮太监。
天启那时头脑还清醒,非常厌恶贾继春的妄言,疑其有朋党,想要对他严谴。
但天启的这一打算,受到阁臣刘一 的谏阻。刘一 认为,天子新即位,马上就怀疑臣下有朋党,以后难免要被奸人钻空子,士大夫必受其祸。他上疏开导天启,也为贾继春做了缓解,力言朋党无实。最终,贾继春不过是削籍而去。御史张慎言、高弘上疏欲救贾继春,天启想把他们一并治罪,也被刘一 劝阻。
刘一 在得势之时,不主张穷追猛打对手,不激化党争,看得出,他还是很有远见的。
天启对李选侍的愤恨,一时不能消除,为了对抗谣言,便传谕内阁,列举了李选侍殴辱圣母、挟制先帝封后等诸般恶行,让内阁拟旨,昭示天下。方从哲不愿这样做,动用了内阁首辅特有的封驳权,将皇帝的上谕封还,不予处理。
杨涟在此关键时刻,上了一道疏以正视听。他讲述了移宫的详细过程,驳斥了所谓“上吊”“跳井”的谣言,天启立即发了上谕,给予支持,舆论这才有所澄清。
在移宫案中,杨涟以一名小臣身份力挽狂澜,其忠心,其胆略,都殊为可叹。据说,在泰昌帝死,至天启帝登极这短短六天中,他耗尽心力,竟然须发皆白!
移宫案结束后,转入了天启元年(1621),大明的朝政可说是一派清明。声名不佳的方从哲被迫辞职,内阁陆续补进一批新人。到这年的十月,东林党人叶向高再回内阁,按惯例重任首辅。
吏部尚书周嘉谟,与东林党的关系也很不错,趁机大批挤走浙、楚、齐三党分子,起用了很多万历末年被罢的官员。
这时候的朝政,可说是东林党人一统天下,一派“众正盈朝”的大好气象。
至于内廷,则是由识大体的王安掌控。天启的谕旨、诏书,皆由王安执笔,一切井井有条。
天启在众臣的建议下,也开始了读书补课,初期的表现相当清醒,不像是个昏君的样子。
可是,谁也想不到,就在这东林党人的铁桶天下里,那个李选侍的原心腹魏忠贤,迅速改换门庭,从此左右逢源,进入中枢,渐渐拉起了一派政治势力——“阉党”。
在其后的政治角逐中,几次阴差阳错,魏忠贤最终将东林党人完全击溃,并打入了血泊之中,导致天启一朝,成了明代政治最黑暗的一朝。
正是在这个时期,既成就了一代权奸,也成就了一代忠烈。中国古代历史上最惨烈的正邪势力大厮杀,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展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