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灵的圣卡罗广场,四周都围绕着巴洛克时期的建筑群。章兮兮随意找了一家餐厅坐下,点餐时侍者与她寒暄,问她是哪里人,来到这里多久了,逛了哪些地方之类的,顺带互吹了一下对彼此国家的好感,点完餐,对方又补充了一句道:“既然这么喜欢都灵,怎么才来呢?都灵可是在这里等了你很久,好好享受吧。”
意大利男人会说情况可真真是名不虚传,章兮兮为这句寒暄收尾沉默了一会儿,一抬头,看见了天空蓝成大海色,倒是很特别。这座城市收藏着耶稣的裹尸布,孕育了卡尔维诺,也见证了尼采的发疯……但是对于章兮兮来说,这里仅仅是夏漱石最喜欢的城市,有他爱的球队俱乐部,有他曾经待过的都灵理工大学,有他带给她的埃及博物馆里一只小猫挂件,她至今仍旧挂在包包上,好像可以骗自己与他不曾分别。
如今,她一个人走过他曾经独自待过的地方,来庆祝自己的三十岁生日,她端起酒杯,虚空地晃了晃,仰头喝完,她差一点就会来这里与他一起生活,就差一点。帅气的侍者上前又给她续酒,问她今天是不是特别的日子?章兮兮想了想,突然心酸地笑了笑,对那侍者举了举酒杯道:“是的,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让我猜一猜,小姐,是您的生日吗?”
章兮兮笑了,又喝光了这杯,仿佛鼓足了勇气,道:“我的初恋,他今天结婚。”
侍者愣了愣,旋即为她又续上道:“小姐,比起美酒,男人不算什么的。”顿了顿,补充道,“欢迎来到都灵,这瓶酒,我代表都灵所有的男士,送给您”。
章兮兮笑着说谢谢,然后看了看剔透的高脚杯内的酒,月光下呈现出好几层的色彩。她想爱情从来都只有先选择,才会有结果,特别公平,公平到世人都无能为力。就像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无数次考试,铃响交卷,无法撤回。
高中的时候,章兮兮、薛一笙和居南川三人各自凭实力落榜重点班,陆展信则是凭运气在重点班吊车尾,只有夏漱石让章兮兮和薛一笙搞不懂他到底是运气和实力哪个比重更大,怎么夏漱石的成绩到了重点班排名还能在前三?他明明平常不学习的。不过自从分了班后,章兮兮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不用担心有人嘲笑自己理科不及格,也不用担心自己抄作业被告老师,更不用担心有人拽自己马尾辫,或者放了蜻蜓、飞蛾、毛毛虫等小动物到书包里吓唬自己了。不过体育课是他们两个班一起上,好在体育课上男女生的活动总是分开的,也算是逃过一劫。高中时候,大家有了明显的性别概念,男女生也刻意不在一块,生怕被人起哄。
体育课户外活动的时候,因为薛一笙讨厌晒太阳,所以总拉着章兮兮躲在操场的阴凉处,她看江户川乱步,章兮兮看亦舒,体育老师也懒得管,毕竟体育课的主要目的是晒太阳。这一天体育课,夏漱石的球又踢中了章兮兮,章兮兮愤怒之余,更加坚定地认为,夏漱石是自己倒了八辈子霉才遇到的仇人。她认为夏漱石俨然是校园恶势力的代表,并且不可饶恕,今天可以用球砸人,那以后迟早成为杀人犯。薛一笙推了推眼镜,认为章兮兮说得很有道理,剖析了一下夏漱石的性格,并上升了章兮兮的推论——夏漱石这家伙就是那种暴力杀人犯,而且是低质量的拙劣的犯罪,章兮兮觉得薛一笙说得太到位了。
原本夏漱石有些歉意,跑到章兮兮旁边要道歉,听见这俩人的对话,也来了气,怒道:“我怎么就是低质量拙劣的犯罪了?我告诉你们,我要是犯罪,肯定是高智商的犯罪。”
“我看你就是……”章兮兮还没有说完,被薛一笙一把拉到自己身后,上前㨃道,“我看你是在质疑我的推理能力”。
章兮兮激动地挥着可乐补充道:“我可告诉你,薛一笙已经开始看日本推理小说了,你这个连福尔摩斯都不熟悉的人,有什么资格来质疑人家……”章兮兮话没有说完,手中的可乐就被夏漱石抢走喝了,章兮兮又多了一个生气的地方,道,“我这一口还没有喝呢”!夏漱石听后,喝得更夸张了,还冲章兮兮嚣张地耸了耸肩膀。章兮兮刚要上前夺过来,一瓶汽水横在了他们的面前。
夏漱石的同班同学林晓森,笑着问夏漱石:“听说你们还是初中同学,是不是特别好的朋友?”
夏漱石一口可乐喷在了章兮兮的校服上,章兮兮一看夏漱石这个反应,就知道他又要损自己,急得跺脚,连连摇头:“他他他就是个犯罪分子!还是神经病。我跟他才不熟,一点都不认识!”眼睛的余光看见了自己的校服被喷了星星点点的可乐,埋怨道,“哎呀我这校服周末刚刚洗的”。
运动过后的夏漱石满头大汗,故作不屑地哼了一声,卷起球衣的下摆擦了擦嘴角,挑衅道:“跟我不熟你怎么知道我是神经病?你脑子呢?”
章兮兮上前就是一脚踢了过去,这次夏漱石没来得及躲,正中小腿,吃痛的表情让章兮兮心里爽了不少,随即又撂下一句狠话:“没脑子我也知道你是神经病。”
夏漱石强忍着痛,回㨃道:“那你就承认自己没脑子了是不是?章兮兮,你也太实在了,这都敢承认啊?”
章兮兮与夏漱石一来一往,把话题挑起者的林晓森晾在了一边,颇为尴尬。一向找不到重点的居南川突然灵光一现,忍不住问林晓森道:“你干吗问这个?”
正处于青春懵懂的年纪,大家对情愫的认知也是似懂非懂,尽管如此,在起哄同龄人的小暖昧上,大家都不遗余力。居南川的这个问题,顿时让围观人群议论开了。
“他们初中就关系特别好吧?是不是青梅竹马啊?”
“他们虽然经常打架,但是是不是打是亲骂是爱的那种啊?”
“……”
这些议论让浑不论的夏漱石都面红耳赤,更别说章兮兮,脸早就红到了耳朵根,正在手足无措之际,林晓森上前挡在了两人中间,将芬达递给了章兮兮道:“何必为喝饮料打架,都是同学,喏,兮兮,这个给你。”
众人的议论突然停止了,夏漱石突然清醒了过来,有点不可思议地看向了林晓森,道:“兮兮?兮兮!”
章兮兮看着他递过来的芬达沉默了,薛一笙合上侦探小说,接过芬达,道:“她喜欢喝奶茶,不喜欢喝芬达,我来喝吧。”
林晓森温柔地点头:“那下次我多买一瓶。”
薛一笙点头道:“讲究。”说罢拉着章兮兮往教学楼走去。
居南川这回又有点摸不着头绪,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林晓森:“这俩人是我们初中同学,是俩神经病,你给她们买饮料?”
看着薛一笙和章兮兮远去的背影,林晓森笑着道:“没关系,小神经病也挺可爱的。”
夏漱石一个晃神没站稳,心里觉得这林晓森原来也是个神经病,一抬眼又看见林晓森含笑看着章兮兮的背影,心里又不爽——他凭什么冲着章兮兮笑?!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第二天上晚自习之前,薛一笙和章兮兮在食堂吃饭,又碰上了这个林晓森。这段时间里,章兮兮和薛一笙沉浸在《灌篮高手》的世界里,她想起自己总被夏漱石拽马尾,询问薛一笙要不要索性剪了头发,只到锁骨处,这样就和赤木晴子是一个发型了,而且还避免了被夏漱石拽辫子的风险。薛一笙沉浸在选哪个人物做自己的男朋友的难题中,非常自然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其中,章兮兮也自然而然地偏离了话题浑然不觉,声称藤真健司是自己的男朋友,薛一笙则认为三井寿大有可为,两人一边吃饭一边看食堂播放的动画片,互相肯定以及吹捧对方的男朋友。
但是今天与往常不同,出了个粉红的小意外,林晓森在章兮兮的桌子上轻轻放了一杯奶茶。章兮兮看着奶茶猜测是什么口味的,而薛一笙立刻扫描了一眼这个走远的男生,抓住章兮兮的手腕,阻止道:“有人要害你。”章兮兮戳进吸管,刚要喝,赶紧停止,眨了眨眼睛觉得薛一笙说得对,感慨还好没喝,说不定这里头的珍珠奶茶是芥末做的,这种事儿从前夏漱石不是没做过。这一刻,章兮兮认定薛一笙是她的救命恩人,根本没有在意送奶茶的人。
但是一连三天,这个男生都会默默地给章兮兮放一杯奶茶,不过有了薛一笙的提醒,章兮兮从来不喝。第四天的时候,林晓森又来了,一如既往地将一杯奶茶搁在章兮兮面前,这一次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又拿出了一杯奶茶,放到薛一笙面前,道:“芬达没有了,奶茶可以吗?”
章兮兮立刻警觉了起来,感慨薛一笙料事如神,这人绝非善茬,害自己不成,现在又要来害薛一笙了,于是迅速与薛一笙对了对眼神。薛一笙搁下吃了一半的猪肉大排,昂起头来,毫不退缩地迎上了对方的眼神。
林晓森笑道:“我叫林晓森,上次操场上见过,能交个朋友吗,同学?”
不远处刚刚吃完饭的陆展信和夏漱石、居南川都看见了这一幕,更让他们吃惊的是,下一幕,薛一笙大方地伸出手和林晓森握了握,问道:“奶茶是什么口味的?”
林晓森利落地回答:“香草。”
章兮兮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人握着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还听见薛一笙说了句:“好的,兄弟,我喜欢香草味。”
章兮兮想:兄弟?怎么就兄弟了?
夏漱石一行人走过来,他看了看林晓森,又看着章兮兮,没好气地问道:“你干吗呢?”
章兮兮看见夏漱石一脸不高兴,拿起桌上的珍珠奶茶,用吸管猛地一戳,没想到吸管断裂开来,这更证明了,遇到夏漱石准没好事,于是她没好气地抬头:“我喝奶茶呢!”
“可是你吸管断了,喝不了。”夏漱石直言不讳,带着点小得意。
居南川从夏漱石身后立刻窜了出来,上前将章兮兮的吸管拿起来看了看道:“嘿,真的断了,都断了,还喝呢?”说罢挥着吸管晃了晃。
章兮兮对这三人没啥好脸色,索性要走。
林晓森对居南川道:“我跟夏漱石是一个班的,以后一起踢球啊?”
居南川木木地点点头,看了看夏漱石,又摇了摇头。
章兮兮走了两步,又折回去,拿起珍珠奶茶准备去找根吸管,她转身之际,就听见身后传来林晓森对居南川说话的声音——“体育课的时候,兮兮偷偷看书的样子很漂亮”。
这话让大家都安静了,空气中只剩下薛一笙拼命吸珍珠的声音。
陆展信率先打破僵局,真诚地问道:“她好看你跟我们说干吗?”
居南川附和道:“对啊对啊,你告诉我们干吗?”
林晓森不急着回答,反问夏漱石道:“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她看书的样子好看吗?”
这一次章兮兮也忍不住看向了夏漱石,薛一笙连奶茶都不再喝了,大家都直愣愣地看着夏漱石,章兮兮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的心情很复杂,有时候她觉得夏漱石很讨厌自己,有时候又觉得他没有那么讨厌自己,或许在这个问题上,可以得到很好的验证,她甚至带着一丝期待看向了夏漱石。
夏漱石发现所有人看着自己,看了一眼章兮兮,没好气地道:“好看个鬼!”
章兮兮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她想着原来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好看过,虽然在这个问题之前,她从来不曾在意过,但是这一刻她心里有无法克制的失落和惆怅。
林晓森看着章兮兮,一点也不躲闪,笑道:“只有我觉得好看,就太好了。”言下之意十分明显,章兮兮被这突如其来的异性的肯定吓得不轻,她此刻最担心的是两家人都很熟悉的陆展信,怕他回去说漏嘴,赶紧眼神警告了他,陆展信立刻做出了闭嘴的姿势,她才算松口气,挽着薛一笙往外走,这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有点飘。
薛一笙上前撑了她一把,道:“藤真健司还是你男朋友吗?”
章兮兮只觉得心里头慌得很:“我……我配吗?”
薛一笙笃定道:“当然啊,夏漱石觉得你不美,可是流川枫觉得我们美啊。”
往常这样的对话,章兮兮会接一句:“难道只有美吗?我们还很性感啊,三井夫人!”然而这一次,她结巴地问道:“哈?美……美吗,就我们?”
夏漱石目睹这两人从自己身边经过,又听见这两人无厘头的对话,要是搁在平常,他一定上前狠狠挖苦嘲笑,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回答了那个问题后,有些后悔,他想跟章兮兮有点眼神的交流,可是自打他回答完那个问题,章兮兮就没有再看他一眼。看着章兮兮和薛一笙走了出去,他迅速转身跑到了珍珠奶茶的窗口,然后在吸管的筒里抽了一根出来,追了出去。
晚风吹散了章兮兮脸上的红晕,这是她人生以来第一次被表白,尽管这之前她看过很多偶像剧和言情小说,但这一刻才知道什么是叶公好龙。她沿石阶而下,火烧云一直染到她的脚下,她的心情很复杂,虽然第一次被告白,可是夏漱石那句回答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中,她的失落和惆怅,竟然冲淡了被人表白的小小虚荣心。突然间她觉得头皮一紧,辫子又被人一拽,扭头一看,果然是夏漱石。
夏漱石小跑到章兮兮的身侧,满脸傲娇地拿着吸管道:“你吸管都断了,怎么喝?你脑子是真的不好,没了我你怎么办?喏,给你,喝吧喝吧,把奶茶都喝到脑子里吧。”他今天的话有点多。他走上前自顾自地将吸管插进她的奶茶杯里,一边道:“那男的说你好看,难道不能给你选个你最喜欢的颜色的吸管吗?”
章兮兮看着眼前的蓝色吸管,发现夏漱石所言不差,木讷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蓝颜色啊?”
夏漱石听见这话又折回来,指了指太阳穴道:“因为我有脑子!”说完又对着章兮兮的脑门弹了弹,“因为我喝饮料从来不喝到脑子里!”停了停,又补充道:“因为我不是一个肤浅的只看外表的人!”说罢潇洒离开。
章兮兮忍不住揉了揉脑门,问薛一笙:“夏漱石为什么要这样针对我?”
薛一笙看着夏漱石和居南川、陆展信勾肩搭背离开的背影,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看来,他想害你很久了。”
醍醐灌顶。
折回去的夏漱石被居南川追问为什么要给章兮兮送吸管?
夏漱石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转身看了看走远的章兮兮的背影,道:“因为她真好看。”
到底什么是永远呢?在双方的关系里,仿佛不等到其中一方生命结束,就无法去定义永远。但是站在时间的轴上,有多少次的一瞬间会被刻骨铭心地记得,那些瞬间算不算永远呢?
章兮兮选了波河边上的一家小酒馆坐下,点了一杯spritiz,一种点缀了少许酒精的当地的饮料,章兮兮问侍者要了一根蓝色的吸管,这让她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一天,披着校服的夏漱石在台阶上,一脸傲娇地递给她那根蓝色的吸管。
如果只有以死亡为标记才能定义永恒,但凡有生命的物种,都无法体会永恒的魅力。可是,如果以无法稀释的感觉来标记呢?她与他的的确确、真真切切地拥有过无数个难以忘怀的瞬间啊,这就是章兮兮的永恒啊。
章兮兮举起手中的玻璃杯,漫天的星星倒映在她的杯子里,用酒杯里的夜色斑斓,祝你新婚快乐吧,她在心里头说道。
此时此刻,作为新郎的夏漱石揭开了新婚妻子杨星辰的红盖头,婚礼主持人高喊道:“新婚快乐,早生贵子”,亲朋好友之间响起了一片祝福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