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站在命运的入海口
回望着人生的每条溪流
流经过如何的业谷
我阿太哪想过,自己能活到九十九岁。
关于死亡这事,从六七十岁开始,她便早早作准备。
哪家的老人要去世了,但凡和她稍微认识,她就老爱往人家家里跑。拉了把竹椅,坐在老人身边。那老人看她,她便看那老人;那老人想说话,她就陪着说话;那老人闭眼,她也打盹。
她是耐着好奇的,抓着老人状态好点的时候,总要假装不经意地问:你知不知道自己要走啊?是不是从脚指头开始失去感觉?会觉得疼吗?……
在其他地方可能觉得这样问很是冒犯,但在我老家,正常到好像去人家家里打圈牌。而那些不久人世的老人,虽然觉得这样烦人,但大部分也接受——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也这么干过。
在我老家,离世真是个技术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习俗,老人是不能在自己房子外离开的,也不能在房间里离开。最正确的离世有且只有一种:一旦老人确定要离开人间了,就得当即要求子孙们把自己的床搬到厅堂正中间——就在家里,魂灵才不会走散;闽南家家户户都供奉着神明,就在厅堂里,在神明的注视下离开,魂灵才能升天。
因此,老人们到了一定年纪,就开始参与死亡侦探赛,聚在一起,琢磨着身体的各种征兆,切磋着各种杯弓蛇影的线索,像在百米冲刺的起跑线旁的运动员,竖起耳朵,随时听命运发出的枪声。出远门,甚至离自己家远点更是万万不能的,但凡有点死亡的灵感,便要赶紧跑回家来,躺下反复确定看看:是不是它来了。
这毕竟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好像大部分人都是有惊无险安然死去了。也有错得离奇的,比如我家那条巷子入口处的那个老人。
第一次他病恹恹地宣布,自己必须把床挪出来了,有亲友甚至从马来西亚赶回来。一开始当然是哭天抢地,各种不舍,后来发现死亡好像很有耐心,每个人心怀感激地抓住机会,轮流着追溯他参与过的人生。但死亡给的时间太宽裕了,故事翻箱倒柜地讲了再讲,费上十几天,最终还是讲完了,此后,便是无尽的焦虑:怎么死亡还没来?以至于竟然不知道如何相处:老人沉默地躺,亲人沉默地守,守了整整一个月,老人实在躺不住了,他悻悻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厅堂里的床上下来,默默走出了家门,蹲在门口,抽了口烟。
老人很不服气,惦念着一定要有一次干脆利落漂亮的死亡。终于,他感觉时间到了,第二次宣布自己要离世了。亲人委婉地表达怀疑,老人笃定得很,自信,甚至有种输不起的恼怒。亲人们万般无奈,老人的床是可以顺着他的意思搬到厅堂的,只是紧闭着家门,讳莫如深,甚至不让邻居的小孩来串门。毕竟万一再没成功死去,又是一桩尴尬事。但,这件事情终究还是悄悄传开了,传开的原因,是小镇上的人又是隔了一个月还看到那个老人,大家心照不宣,知道又发生了一次失败的尝试。
这种失败,有种莫名的羞耻感,一段时间里,大家见到那老人总想安慰,好像安慰一个长得很大至今还尿床的小孩。
老人第三次睡在自家厅堂,依据的倒是亲人们的判断,毕竟老人是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如漏气的球一般,每隔一个时辰就瘪了一点。虽然目标是让老人按照习俗标准地离去,但亲友们甚至街坊们,莫名紧张,如同这是老人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考试或者赛事。
小朋友下了课,拿着作业往他家里跑。男人们下了工,端着饭碗也往他家跑。大家陪着他,为他鼓劲。这次老人终于成功地离开了,他突然脚一蹬的那刻,大家竟然不约而同为他开心地欢呼,继而突然意识到,人真的走了,才愣愣地坠入巨大的沉默和悲伤中。
这悲伤真是无处排解,而且夹杂着懊恼和愤怒,最后办葬礼的时候,有人还是越想越不舒服,拿着香对着他的照片抱怨:谁让你离开得这么不专业,害我们都无法好好地告别。这种抱怨在即将送老人入土时达到顶点。祭祀的师公说:吉时已到,入土……
有人在那儿愤怒、激动、不甘地喊:我干,我干……
土一埋,那人又气又恼,瘫在地上,喃喃地骂着:我他妈还没告别啊。
坐在墓地边,呜呜地哭了半天。
我阿太说,她真想认识第一个提出这个习俗的人,这人真是又坏又聪明又善良。
在这么大的命题面前,谁还顾得上和妯娌拌口角,和儿子争对错?人间的事情不重要,甚至按照这种方法离世能否真的升天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面向巨大的未知的恐怖时,这里有条明确的路。有条明确的路,多难走都会让人很心安。
因为这条路,我老家住着的应该是全天下最紧张、充实的老人。有时候我会恍惚,好像整个小镇是个巨大的人生学校,每一个即将离去的老人的家里,都是一个课堂。这群开心的老人,严肃认真地前来观摩一场场即将举办的葬礼,一起研习最后的人生课程。
阿太一度觉得自己是被死亡遗忘的人。
从六七十岁参加这个“死亡观摩团”,一直到九十九岁,我阿太猜了二三十年,死亡这家伙却死活不来。
一开始她是和闺密们手挽着手去观摩的。成群结队勾肩搭背,像一起去上学的幼儿园小朋友,叽叽喳喳,打打闹闹。
人老到将死的程度,有多少财富多少故事都不重要,最终还是回到了每个人的性格本色。小气的、胆小的、照顾欲强的……大家越活越直接,也好像越活越回去。
其中我阿太厌烦粗嗓子的阿花,阿花一说话,就像是有人胡乱敲着声音脆亮的锣。明明说着很开心的事情,却总让人烦。她最喜欢胆小的阿春。阿春比她小三岁,平时蹦蹦跳跳的,好像真以为自己是八岁的小姑娘。她很好奇人脚蹬那下是怎么样的,但偏偏又很胆小。每次卡着时间死抓硬拉,硬是把大家伙拉来观摩,但最关键的时刻,她偏偏有奇怪的直觉,猫一般小声地叫一下,捂着耳朵躲在阿太背后瑟瑟发抖。还忍不住好奇:死之前身体会抖吗?会发出什么叫声?
阿春却是阿太那个团最早“毕业”的小伙伴。其实过程很稀松平常。阿太一大早去敲门,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菜市场的路边摊吃早餐。家里人说,今天早上发现她很不对,就把她的床搬到厅堂里了。
阿太愣了一下,“哦”了一声。她没往厅堂里看,转身就走。她平静地说:阿春爱吃面线糊,我去菜市场买点给她吃。
再回来的时候,阿春已经走了。阿太把面线糊放她床头,从此再不去她家。
同一个“观摩团”的小伙伴,一个个成功地躺到厅堂里了,一个个顺顺利利地脚一蹬走了,而自己却一次次被留下了。最后剩下的,还有那个粗嗓子的阿花。
这样的事情多了,阿太莫名有种留级生的心态。
她很嫌弃地看着她本来厌恶的阿花,说:我怎么就得和你留下来?听口气就知道,这其中有双重的愤怒。
那时候的阿花八十多岁了,嗓子还是粗粗的,只是声音不再饱满,感觉就像是生锈的锣敲出来的声音:就要我陪你呗。兀自笑得欢欣雀跃的。
最后一次和阿花结伴的时候,阿太是有直觉的,她心里一阵莫名慌,追着阿花说:你得比我晚走,记得啊。
阿花笑得锣鼓喧天:它要来了我和它打架总可以吧。我边打还要边喊:不行啊,我怎么能现在走啊?要走,我必须和那个蔡屋楼一起走。
哐哐哐,阿花笑得停不下来。
当天晚上阿太被叫醒:阿花还是走了。阿太连夜赶去她家里,看着阿花死得一副肥嘟嘟开心溢出的表情,阿太内心愤愤地笃定:她肯定没和死亡理论。她肯定没说要和我一起走。想来想去,实在气不过,偷偷掐了她一把,才骂骂咧咧地边抹眼泪边走回家。
自那之后,阿太便落单了。新的“观摩团”她也不想参加,偶尔拄着拐杖,绕着小镇走,一个个去看曾经的小伙伴的家。
阿太想,所以她们究竟去哪儿了呢?她们开心吗?
然后又想,我是做错了什么吗?还是我要完成什么才能离开?
边走边想,就是一整天。
阿太越念叨,死亡倒真像是久违的远房亲戚,总是要惦记着:哎呀,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念叨了一年又一年,孙子行完成年礼了,孙子结婚了,孙子有孩子了,孙子的孩子成年了……死亡还没来。而阿太对它的念叨,也像呼吸一样自然了。
生火准备做饭的时候在念叨,给重孙子换尿布的时候在念叨,吃完饭菜塞牙缝了,剔牙的时候也在念叨……以至于我认真地努力回想自己记忆的起点,我人生记住的第一句话真真切切就是阿太在说:哎呀,它怎么还没来?
小的时候我一度以为,这个“它”只是某个亲戚,不理解阿太的纠结,好奇地问:是谁啊?谁还没来啊?
阿太一开始还避讳在我面前说“死”这个字。开心的时候,阿太会说:是个喜欢捉迷藏的小朋友。生气的时候,阿太会说:一个没有信誉的坏蛋。
长到五六岁的时候,我知道阿太等不来的那个它,是死亡,我的好奇变成了:阿太你为什么要等死啊?
阿太嘴一咧:因为它该来了还不来啊。
既然我会问了,阿太在我面前也开始肆无忌惮地描绘她见过的死亡,和我(一个六岁的小孩)交流死亡来临前的征兆。比如濒死的时候,人的眼睛会突然变得很大,皮肤会突然变得光滑,“所以当一个老人突然变好看了,就差不多了”;比如,其实那时候的身体是更敏感的,连偏瘫许久的腿都能感知到风吹过的那薄薄的冰意;比如,其实那时候是感觉皮肤底下身体里面像是有什么在燃烧的……
最最重要的是:“人真的是有灵魂的,所以最后脚总要蹬一下,蹬一下的时候,如果足够灵,肉眼都可以看到什么飞出来了,人的身体瞬间空了。”
阿太描绘时很激动,手舞足蹈的,我其实没有对这个说法提出疑问,但阿太坚持要拉我去看一下真实的死亡,因为,她认为,“相信人有灵魂很重要,你的一生心里才有着落”,以及,“知道怎么死才知道怎么活”。
我总不敢去,想着法子躲,但还是被阿太骗去了。那天,她笑眯眯地问我:要不要陪阿太去街上顺便看个老朋友啊?还有花生糖随意吃。
我走到那户人家门口,确实摆了许多桌子,桌子上放着可以随意拿的花生糖——这显然就是等候一个人离世的样子。往里看,果然看到厅堂里的床。我吓得哇哇大叫,转身想跑。
阿太的手像老鹰一样,紧紧把我按住,说:我老朋友快来了,等等啊。
我缩在阿太的怀抱里,和所有人一道安静、悲伤地等着那个人的死亡来临。就在一瞬间,果然看到了那人的脚用力地蹬了一下,像是有什么在跳出肉体——然后那人真的像个放了气的气球一下子瘪了,瘪成了一具平躺着的皮囊。
大家都知道他走了。
众人一起号哭,我也惊恐、难过地跟着号哭。我真的“看见”他离开了。
阿太紧紧抱着我,安抚着被吓坏的我,指着天上笑着说:哭什么啊?这说明他还在,只是飞走了,这还不好啊……
所以,当九十九岁的阿太兴高采烈地给在北京的我打电话,说:我要走啦,我真的要走啦,你赶紧回老家一趟。
我愣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哈哈大笑:阿太,我怎么就不信呢?
爱信不信,你以为我不会死啊?阿太啪一下挂了电话,应该是发了很大的脾气。
让她生气的可能是:怎么这么看不起你阿太啊?都追踪死亡这么多年了,难道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从高速公路拐下来,就是沿江修筑的路。
沿着路,顺着水流的方向往海边开,一路直直的,当车窗前迎来一片碎银一般的光,便是要拐弯了。一旦陆地不得不兜住,路不得不拐弯,便是快到入海口了。
我阿太的家就在这入海口。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这段路。人跟着水流,流到它的大海,然后就留守在告别它的地方。
小时候吃饭早,阿太爱在吃完晚饭后拉我到这儿遛弯。她带着我就站在这入海口,恰好太阳也要沉入海里,一汪红彤彤的光在远处的海中晕开,一直往河流的方向氤氲,直到整条河流都金黄金黄的。
那时候我总以为,就是这样,海接了夕阳的颜料,传递给了河流。一条河流接着另一条河流,河流又接上山间的溪流,溪流又接上一个个知道名字不知道名字的池塘,大家就这样一起在大地上金黄金黄起来。
我以为,每天全世界的江海河流,都要热热闹闹欢欣雀跃地完成这么一次传递游戏。
阿太特别喜欢站在入海口,往陆地回望。她眯着眼睛,好像看得见汇入大海的每条河流,以及汇成河流的每条小溪。她还教会我,要细致看,才看得到这江河湖海的秘密:在入海口,有条隐约的线,像是跑步比赛的终点线,线这边,水是一条条一缕缕游来的,仔细辨别,甚至还看得到不一样的颜色和不一样的性格——有的急有的缓,有的欢快有的滞重——最终突然都在越过那条线的一瞬,全部化开了,融合成共同的颜色和共同的呼吸——那便是海了。
阿太说,潮一涨一跌,就是全世界奔波的水们,终于可以在这里安睡了。
当我再次抵达那个被玫瑰花丛包裹的院子的时候,阿太正坐在院子中间,像座岛屿。包围着她的,是阿太一生至今依然留在身边的物什。她把一辈子的东西都翻找出来,摊开在院子里。
海边的房子总需要有个院子,院子里可以晒制鱼干或者紫菜。阿太围着院子种了一圈玫瑰。“空气就会变甜,还可以防贼。”阿太说。每次到阿太家,总可以呼吸到又甜又咸的空气。
那些物品散落在整个院子里,像是阿太用一辈子收获的鱼干或者紫菜,躺在阳光里,舒服地等着被阿太检视。阿太一个个认真端详,回忆这些物品是如何来到她身边,构成了她人生的哪个故事。
听到有人推开门的声音,阿太歪着头,眯着眼,喊了声:黑狗达吗?我要走了哦。
庭院中间的阿太,寿斑爬满了全身,皱出的沟壑像海浪,一浪一浪,在她身上延展。年纪越大,皮肤却莫名地越发光亮起来,阳光一照,像是披了一身海上的波光。
阿太牙齿全掉了,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像是气鼓鼓一般,一张嘴,声音还没有出来前,总感觉她准备哈哈大笑,但声音一出来,却平淡到让你觉得,像在婚宴上端上来了一道开水。经历了九十九年,阿太最终什么情绪的佐料都懒得加。
我嬉皮笑脸,边把行李放下边回嘴:反正阿太你会一直在的。
她也不和我争论,继续收拾着东西——
这次我很确定我要死了哦。到了我这个时候你就会知道,人要死的时候,第一个登门拜访的,是记忆。这些记忆会来得很突然,胡蹦乱跳,有时候还会大嚷大叫。不要慌,一定睁眼睛看,看清楚它们,看清楚它们的头、它们的脚、它们的肚子,就会知道,它们不是跳蚤,不是来咬你烦你的,它们就像一只只小狗,来陪你的。要对它们笑,越欢迎它们,来陪你的记忆会越多,路上就越不孤单。
我听得有点难过了,说:阿太你不会走的。
阿太像没听见我的话,继续说:
人一辈子,会认识很多朋友。一出生就可以认识饥饿、认识占有,然后八九岁你会开始认识忧伤、认识烦恼……十几岁你会开始认识欲望、认识爱情,然后有的人开始认识责任、认识眷念、认识别离、认识痛苦……你要记得,它们都是很值得认识、很值得尊重的朋友。
等你再过个几十年,你会认识衰老。衰老这个家伙,虽然名字听着很老,但其实很调皮,它会在你记忆里,开始关上一盏盏灯,你会发现自己的脑子一片片开始黑。有时候你可能只是在炒菜,突然想,哎呀,我哪部分很重要的记忆好像被偷偷关掉了。可能你在上厕所,突然察觉,好像有什么被偷了。你慢慢会很紧张,很珍惜,当有一个让你有幸福感的故事出现,你努力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但是哪一天你会突然想,要记住的是什么事情啊?然后当你生气的时候,抬头看看,衰老那家伙已经在笑嘻嘻地看着你了。
反而,死亡是个不错的家伙,当它要来了,它会把灯给你打开,因为死亡认为,这些记忆,都是你的财富。死亡是非常公平但可能欠缺点幽默感的朋友。
我眼眶红了,说:阿太你不会走的。
阿太感觉到我开始相信她要走了,咧开嘴笑得很开心:我叫你回来,是想送你我这双眼睛。
阿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浊黄浊黄,像是一摊阳光。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难过的时候,闭上眼,就可以看到自己飞起来。轻轻跳出躯壳,直直往上飘。浮到接近云朵的位置,然后往下看啊,会看得见你的村庄在怎么样一块地上,你的房子在怎么样一个村里,你的家人和你自己在怎么样一个房子里,你的人生在一个怎么样的地方,会看到,现在面对的一切,在怎么样的命运里。然后会看到命运的河流,它在流动着。就会知道,自己浸泡在怎么样的人生里。这双眼睛是我的命运给我的。看到足够的大地,就能看到足够的自己。
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确信,阿太看到她的死亡了。
阿太不耐烦地擦去我的眼泪,她不想我打断她的讲述。我正对着她的眼睛,像面对着夕阳。
阿太继续说着:死亡这家伙多好,把记忆全带回来了,你看,它们现在就围绕着咱们,和咱们一起在这院子里晒着太阳。
我好像看到了阿太的记忆们,也看到了阿太的死亡,我看到她的死亡很高贵,它很有礼节,风度翩翩。它的早早到来,在于它认为,让一个人手忙脚乱地离开,总是那么失礼。阿太好像已经和它交上了很好的朋友,她坐在那儿,坐在死亡为她点亮的所有的记忆里面。那些记忆,一片一片,像是安静的海面,一闪一闪。
阿太要开始讲她的人生了,她就站在自己命运的入海口,回望自己生命里的每条溪流。她眯上眼的样子,又像在回味某道好吃的菜:我的命运可有趣了。然后把身子一摊,像是个在阳光下沙滩上晒着太阳伸懒腰的年轻人:
我十五岁那一年,我阿母把我带到一个神婆家里算命,那个神婆看着我说:这孩子啊,可怜啊,到老无子无孙无儿送终。我阿母恼极了:说什么啊?那神婆重复道:无子无孙无儿送终。我阿母顾不上对方自称是神明附身,把手帕一扔便要去打她。不想,被那神婆一把抓住,嗔怪着一推:是你要问的,又不是我要说的。那神婆转身想离开,我本来无所谓这种神神道道的事情,但看到阿母被欺负了,也生气,追着那个神婆问:谁说的?
神婆转过身,说:命运说的。
然后我撸起袖子,两手往腰间一叉,脚一跺,说:那我生气了,我要和他吵架了。
阿太说这话的时候,自己笑开了,我知道她看到了,看到了八十多年前那个气鼓鼓的自己。
我也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