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九年。
即将到来的这个暑假注定无聊。
毕业论文初稿已过大半,连工作也没什么可愁的,意料之内的顺利,使人生出一种顺着水流就能到达彼岸的错觉。
至于彼岸是不是真正想去的,王子舟没那么在意。
随波逐流总好过停滞不前,她一边喝酒一边随意想着。
明明才七月出头,电风扇已经拨到了最高档。宿舍里闷着酒气,一群人围着矮桌坐在地上喝酒闲聊,内容早从既定的主题偏离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说是读书会,不过是一群人假读书为名聚集到東竹寮社交而已。
東竹寮是K大的学生自治寮之一,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建筑,外立面勉强看得过去,内里陈旧杂乱,但因每月仅5100日元的住宿费,这些缺点也就不值一提了。
不过,对王子舟这种被单身公寓“惯坏了”的家伙而言,这样的空间实在与舒适攀不上多少关系——
没有空调,她就一直出汗;通风不好,她就开始犯困,加上耳畔一直嘈嘈杂杂,智能手表又突然发来久坐提醒,她决定暂时摆脱这个无聊的酒局,出去走走。
和今晚拽她过来的研究室学姐打了声招呼,王子舟起身离开了这个十六叠 大小的宿舍。
门一关,周遭遽黯,转而迎来夏虫更热烈的吵嚷。
长长的走廊里灯昏路狭,门边靠墙堆着几个架子,上面摞满各式各样的厨具餐具,或许还有其他杂物,但实在看不清楚。继续往前是公共厨房,王子舟敏锐捕捉到了一点久违的故乡味道,她动动鼻子——
桂皮、八角、香叶之类的香料,又被茶香裹挟着。
她好奇往里探了一眼,厨房局促昏昧,没有人,灶台也安安静静。
残香而已,却轻而易举勾起人胃腹中的馋虫。
王子舟饿了。
七点来的,这会已近晚十点,喝了几口酒,塞进一点下酒零食,胃里早就空空荡荡,亟需一点温暖的东西填补。她遵循本能去追寻那香气的轨迹——穿过走廊,来到尽头的楼梯,盘旋往下,抵达一楼,往右走几步,遭遇两台高矮不一的破旧冰箱,再右转,就来到大厅。
与来的时候相比,此刻的大厅显然安静了许多,不过仍旧拥挤杂乱。到处叠放着纸箱、过期的宣传看板,以及摞得比人还高的陈旧木料——大概用来做看板的吧,上面居然还搭了条蓝色短裤和深灰色毛巾,在王子舟眼里,这些统统都是未能及时处理的垃圾。
整个東竹寮就像个巨大的垃圾场,而她正在垃圾场里搜寻食物气味。
不小心撞到一只绿色塑料桶,王子舟弯腰扶正它,转头朝左探了一眼。玻璃门上贴满乱七八糟的公告,贴了撕、撕了贴,斑斑驳驳宛若她老家县城无人维护的老小区楼梯间。玻璃门之内,则是東竹寮小小的食堂——灯明地净,看着比外面整洁许多。
食堂早到了停止营业的时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与王子舟追寻的香气也毫无关系。她正要继续往前,一个提着洗漱篮的邋遢男生忽然越过她,潇潇洒洒趿着拖鞋迈步而去,大概是要去浴室洗澡。
王子舟并不知道浴室在哪,也没有兴趣知道。她朝前走,余光瞥见左手边的那架旧钢琴,傍晚来的时候还有人弹,现在它安安静静呆在那,无人打扰。
视线再转向右边,是一排垃圾桶和并排放着的……
桌子。
桌子?
王子舟抓到了桌子上的重点。
那是一只不大不小、很尴尬的锅。
一人食嫌大,二人食也许就显得小了。
锅左边立着硬纸牌,手写了“本格中国茶葉卵 百円一つ 二百円三つ”,底下还有英语——Tea egg (Chinese-style boiled eggs with tea, sauce and spices) ¥100 for one, ¥200 for three——详细交代了原料、做法还有价格。
找到了,香气的来源。
王子舟上前揭开锅盖,登时感觉到热气上腾,深色卤汁里,静悄悄地躺着十只左右的茶叶蛋。
饥肠辘辘的王子舟咽了口水。
一百日元一只,二百日元三只——
三只更划算,可是吃不完。
这种东西,吃一个就够了。
锅内有勺,锅外贴心放着一摞一次性纸杯和一包餐巾纸,王子舟于是选中一只裂纹完美的茶叶蛋,迅速捞起装进纸杯,正打算往边上的募集箱里投一枚百元硬币,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带钱包下来——
她茫然四顾。
视线忽地定格在左前方那一摞高高低低、五颜六色的看板后面。
那里确实坐了个人。
他单手举着书,书挡住了脸,只看得到漆黑的头发。
很奇怪,行动有时会领先于意识——王子舟握着盛茶叶蛋的纸杯朝那个人走过去,走到很近,她才在黯淡的光线里看清楚那本书的封面。
梶井基次郎 的《柠檬》。
王子舟微微俯身。
书后面微耷着的眼皮忽然抬起来。
王子舟看到了他的眼睛。
她忽然一怔。
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说日语,她用中文问他:“我没有带现金,或许……可不可以用手机支付?”
他看到了她手里的纸杯。
重新将视线埋进书后,他说:“我没有带手机,你拿走吃吧。”
如此好意。
身处异国他乡,来自同胞的好意。
甚至不止是同胞。
王子舟犹豫了片刻,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犹豫,总之就是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好像非要说上几句话,但是——
算了。
王子舟忽然端着纸杯往楼梯口去,直到上了楼,她才发觉自己连句道谢的话也没说。管它呢,又不是打算白吃,一会拿了现金再下去给就是了。这样想着,她在楼梯中段平台的狭窄窗户前停下来,将纸杯搁在窗台上,从里面取出那只茶叶蛋。
只翻开一小片,轻轻松松就能剥脱下全部,露出布满深色花纹的蛋白。
是温热的,香气四溢的,故乡的味道。
王子舟咬了一口。
缓慢、仔细地咀嚼。
好吃的。
真是了不起,还会煮茶叶蛋。
从窗户往下可以看到東竹寮的中庭,它被建筑半围合,连灯也没有,有人坐在黑暗中喝酒聊天,间或传来零星爆笑声,像风一样,从耳边一吹就过,什么也不会留下。
王子舟耐心地吃着茶叶蛋。
耳畔又只剩下虫鸣声。
真是热闹啊,她摇晃纸杯里破碎的蛋壳,想着怎样处理这两样垃圾。
四处寻觅了一番,终于在公共厨房看到了分类垃圾桶,王子舟顺便拧开水龙头清洗了双手,返回仍然热闹的宿舍。
年轻人无惧深夜,酒喝到脸红,还是说个不停,直到有人来敲门抱怨说太吵了,这场没什么意思的读书会才走到尽头。
众人道别,出门涌入走廊。
王子舟低头看了一眼时间,竟然快到十一点。她边下楼边从帆布袋里翻出钱包,取了一枚百元硬币握进手心,重新来到一楼,可桌子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那香气也无踪影,更不必说坐在看板后面的那个人。
王子舟顿了一下,学姐拽过她的胳膊随口问怎么了,她回没什么,与众人一道走出贴满公告与海报的東竹寮楼门,在院内停车场各自取了自行车,鱼散而去。
租住的公寓在京阪电车沿线,靠祇园四条站很近,从西面阳台可以看到鸭川。因此从東竹寮出来之后,往西二百多米左转,一直沿鸭川骑行一公里多就能够到家。
到鸭川涨水的季节了,河畔夜风凉快又潮湿,感觉要下雨,王子舟骑得飞快,六七分钟就到了楼下,停好车进门上楼,满头大汗。
帆布袋搁在进门架子上,鞋子留在下沉玄关。左手边就是浴室,王子舟直接脱了衣服进去洗澡。淋浴很快,到吹干头发擦好脸也就二十分钟,她换了身干净短袖站在洗漱台前刷牙,点亮手机屏幕,开始计时。
两分钟也好,三分钟也好,刷牙是件漫长无聊的事情,但又不得不做。
于是她干脆拿起手机,打开微博。
只往下拉了三四条,她就觉得无聊,手指忽然点进搜索框——
停顿了三两秒,输入一个ID搜索,跳出来一个用户。
王子舟点进去。
最新一条微博,文案是“分享图片”,只有两张正方形照片——
一张是躺在锅内的茶叶蛋,正俯拍视角,锅的外缘与照片四边相切,称得上是非常强迫的构图;另一张则是摆在桌面上的八枚百元硬币,三行三列,相当整齐,但最后一角偏偏少了一枚,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应收九枚硬币,但只有八枚。
王子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应对。
她吐掉牙膏泡沫,把牙刷插回原位,从脏衣篓里翻出裤子,在裤子口袋里找到了那枚没能给出去的百元硬币。
随后她放大手机图片,把硬币摆在了那个缺角的位置。
硬币放上去,就完整了。
但要想看整张图,就得缩小图片。图一变小,那枚贴着屏幕的硬币突然就比其他硬币大上好多倍,显得格外突兀。
突兀。
王子舟没收了那枚硬币,拿起牙刷,继续未完成的刷牙任务。
之后擦面霜、收拾浴室、关窗、熄灯,终于在十二点前躺上了床。王子舟没有在床上玩手机的习惯,今天却破天荒地把手机带到了枕边。
她找到屏蔽已久的J大日本关西校友群,在群成员列表里搜了一个名字,系统却冷酷地提示她“没有找到‘陈坞’相关成员”。
这是本科学校在日本关西地区的校友群,群成员全部实名,为什么会找不到?只有一种可能——这个人根本不在群里。
鬼使神差的,她给置顶好友发了信息。
王子舟:陈坞居然不在关西校友群里?
这位备注名为“蒋剑照”的朋友很快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十秒钟之后,她只回了三个字:“很合理。”
王子舟:哪儿合理?
蒋剑照:他也不在高中校友群里。
王子舟:这么不合群?
蒋剑照:看你怎么定义合群啊。
蒋剑照:干嘛?
蒋剑照:大半夜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人?
王子舟往输入框里打了一句“我今天碰见他了”,还没点发送,对面已经回了新消息过来。
蒋剑照:你们又不认识。
不认识。
但王子舟知道这个人,从大一入学就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校园风云人物,但王子舟就是知道。
一个数学系一个日语系,同校四年,几无交集,本科毕业,各自留学。王子舟知道他也来了京都,也在K大,但一年多过去,修士学业已近尾声,他们从未在校园内任何角落碰过面,直到两个小时以前。
确实不认识。
他们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哦不,说过了,就在两个小时之前。
王子舟逐字删掉了输入框里的内容,重新编辑,这次只打了两个字:“还钱。”
蒋剑照没有回她。
这位蒋剑照同学直博之后,得以继续蹲在J大历史系掉头发。这个点还没睡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在赶作业。刚才手速飞快回的那几条,大概率是在文献和作业文档切换过程中点开来用电脑端随手回的。
不回消息,应该是被作业抓走了。
王子舟等了五分钟,仍旧没有收到对面回信,也就不再等了。关系好到一定程度,不及时回消息才是常态。一条消息出去,过个半天甚至一两天收到回复都有可能——事多正忙,收到扫一眼,忘了回也很平常,当然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另一方并不会计较这种“怠慢”。
王子舟打开手机睡眠模式之前,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再收到回复是北京时间凌晨三点二十分。
蒋剑照写完文献研读课的作业,关掉台灯,去上了个厕所,爬上床看一眼手机,对话框里突兀地躺着两条消息——
王子舟:还钱。
王子舟:把陈坞的微信名片推给我。
蒋剑照往输入框里打“什么还钱”,删掉又打“你欠他钱了?你怎么会缺钱”,删掉“缺钱”,又补上“会问他借钱?”,拇指忽然停了一下。
刚写完作业的脑子混混沌沌,她捧着手机皱起眉头——什么乱七八糟,完全搞不懂,于是统统删掉,回了三个字“好离谱”,点击发送。
紧接着,她搜索联系人“陈坞”,翻出这位高中同学的微信名片,推送给了王子舟。
王子舟见到这条联系人名片信息,是早上七点零一分。
闹钟一响她就起了,解锁手机就看到“蒋剑照向你推荐了陈坞”。
王子舟点进名片主页。
没有另起昵称,微信名就是本名,头像看起来一片惨白,王子舟点开大图才发现,这张图拍的似乎是大雾中的江面。
陈坞和蒋剑照是高中同学,他们都是江阴人。
山之北,水之南,是为阴。
江阴江阴,长江之南。
图上这条江是长江吗?仔细看江上好像还有条船的影子,但雾太大了,缩略图贸一看,就像一张被洗笔水晕开的白宣纸。
王子舟这样想着,拇指下移,犹豫要不要现在点请求添加。
朝阳穿过薄薄的窗帘闯进来,蝉也勤奋地开嗓练功了,王子舟在晨光里坐了一会,决定跑完步再说。喝水、换衣、戴上降噪耳机、下楼、拉伸,穿过巷子一路小跑到河畔,放开步子沿鸭川往北跑。诊所、居酒屋、旅馆,看起来都还在沉睡,只有便利店还算热闹,迎接道旁赶去上班上学的居民。
王子舟通常会沿鸭川东岸跑到K大医学部附属病院西病栋,再原路返回,在川端三条的全家买水买早饭,慢悠悠地走回家,今天也不例外。
付完钱,智能手表问她“是不是结束跑步了”,她抬腕看了眼配速——今天真是状态不在家。拧开瓶盖走出便利店,王子舟从臂包里掏出手机,重新打开那张联系人名片,犹豫几秒,点击“添加到通讯录”。
太阳照射在屏幕上,反光刺目。
屏幕上弹出一大块白色方框,显示——
“由于对方的隐私设置,你无法通过名片将其添加至通讯录。”
王子舟张了张嘴,截了个图发给蒋剑照,喝着水往家走。
刚到楼上,收到了回复。
蒋剑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很合理!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王子舟开锁进屋,搁下水瓶,回:“那怎么办?”
蒋剑照:让他加你。
王子舟:我都不知道他在哪。
蒋剑照:研究室?宿舍?你都不知道他在哪,怎么欠的钱?
王子舟没有再回。
她仰头一口气喝完了瓶子里剩下的水,进浴室冲了个澡,出来换上短袖短裤,站在空调底下吃完全家买来的早饭,坐到电脑前开始工作。
学分一年级就修完了,二年级根本没课,她也不爱在研究室待着。导师是个崇尚诸事顺其自然的老太太,对待学生基本放养。因此除了约定的会面、组会、听讲座、去研究科的图书馆找书查资料,王子舟一般不会特地跑学校,哪怕住得很近。
社交也很少。
这么一想,她在K大一年多,碰不到陈坞是很合理的。
加不上算了。
好奇心都是一时兴起,转瞬即逝,王子舟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多执着。
她移动鼠标,打开新一天的工作——将一篇不到四千字的中文访谈稿翻译成日文。派单的是日方的独立编辑人,合作流程简单,约定好字数、价格和交稿时间即可。虽然篇幅不长,但报酬按千字算,大概是她翻译图书的3-4倍。在译书项目间隙接到这种工作,王子舟拍手欢迎。
一般来说,这个篇幅的原稿,如果不是专业性特别强的陌生领域,王子舟会花费2-3天来完成——第1-2天出初译稿,提交给编辑之前自己再过两遍。
她很在意最终译稿的质量,并不一味拼速度,但文本翻译的单价并不高,干活太慢要影响生计,所以也不可能为一个字一个句子较真个几天几夜。
今天的稿件是博物馆历史艺术类展览相关的访谈,除了个别专有名词的汉字注音王子舟拿不定主意,并没有太棘手的内容。
她从早上坐到了傍晚,中途下楼买了三明治和蔬菜汁果腹,这会眼看窗外太阳落了山,她正愁吃什么,打开卡包翻出拉面店的集点卡,惊喜地发现章盖满了,可以去换一碗免费拉面,于是高高兴兴下了楼。
夏季傍晚的风仍旧热烘烘,但从空调房里出来的瞬间,居然是舒服的。凉凉的皮肤被干燥温暖的手抚摸了一遍似的,毛孔纷纷叫嚣着舒张开来,可没过几分钟,就开始出汗了。
一出汗,风也不可爱了,拖着长长尾音的蝉鸣也显出几分烦人。
街道像煮沸了的彩色液体。
汽车、自行车各据己道,步道上则塞满居民与游客——成群的、落单的,衣服和面孔上的光影则随街灯和店内灯光而变幻。
城市夜晚是被各种人工照明所主宰的世界,不过王子舟今晚抬头看到了月亮,甚至准确地定位到了长庚星。
好亮。
王子舟戴上无线耳机,随意点开手机里一首音乐。
打开耳机的降噪功能,周遭一切声音分贝大大降低,街道忽然变成了接近默片的世界,耳机里的音乐却格外明晰,连带着放大了自己吞咽口水以及呼吸的声音。
是的,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如果这个时候喝一口汽水,不着急咽下去,还能听见口腔里清晰的气泡爆裂声,宛若一场热闹聚会。
只有自己知道的,热闹聚会。
王子舟忽然有几分想念那种感觉,她沿川端通往北步行,左转过桥来到鸭川西岸的第一件事,就是进便利店买了一瓶碳酸饮料。
她出门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漱口一般,让液体在口腔内停留。
气泡欢呼着炸开。
王子舟心情愉悦地朝拉面店迈进,走到十字路口,趁着绿灯正要奔向对面——确切地说已经踏到了斑马线上,这时候余光才掠见一个眼熟的侧影。
口腔里的爆裂声渐趋于无,替而代之的是清晰的呼吸声。
王子舟往后退了一步,停在他的侧后方。
这个人低着头,耳朵里也塞着降噪耳机,在等另一边绿灯亮起。
也就五十公分不到的距离,王子舟抬手就可以拍到对方肩膀的程度。
打个招呼很难吗?不难吧。
可机会却总在这种没意义的自问中讥笑着弃人而去。
这边的绿灯被红灯所取代,那边的绿灯亮起来,王子舟眼看陈坞踏上斑马线,走向了十字路口的另一边。
口腔里的爆裂声,完全止歇了下来。
气泡们散会了。
王子舟不确定那是不是秘密。
走到拉面店,排队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想那件事。
前面大概五六个人,好像是一起的,拿着自贩机的票,说说笑笑地等,只有她揣着集点卡,表情严肃地思考。
智能手表震了一下。
抬腕一看,屏幕显示——
蒋剑照:怎么样啊,加上了吗?
王子舟从运动短裤口袋里摸出手机,飞快回了两个字:“没有。”
蒋剑照:到底啥事?着急的话,我把你推给他算了。
王子舟想想,回道:“那太奇怪了吧。”
蒋剑照:有什么奇怪?我甚至可以把你推给他爸爸,请他要求陈坞加你。
王子舟:……
蒋剑照的高中班主任是陈坞的爸爸,这也是王子舟大一就知道的事。
蒋剑照跟她说过:“我高中历史老师很不错,我上J大历史系,百分之八十的原因可以归于他把历史说得太有趣了。”她还说:“他家小孩跟我同级,竞赛班的,好奇怪的一个男生,在数学系,下次遇到了给你介绍介绍。”
说是这么说,但她和蒋剑照在一起厮混的任何场合,都没遇见过这个奇怪的数学系男生,遑论介绍认识了。
不过,早在蒋剑照这么说之前,王子舟就已经见过他了——
一年级,天文协会招新的时候。
说来很奇怪,这个人没正式入社就退社了。
给的理由是,天文协会的招新宣传导向有问题。
王子舟记得那年的宣传海报上大概有一句:来天文协会,带妹子半夜看星星。
确实很奇怪,王子舟指那句话,所以后来她也退社了。
再后来,王子舟在人人网——一个曾经的实名制校园社交网络平台——围观过一次线上口水架。起因其实非常无聊,如今应该没什么人记得了。让王子舟印象深刻的也不是那件事本身,而是因为那次事件,“陈坞”这个ID夹杂在别人的转发里,被推到了她的首页。
那一瞬间,王子舟就是被好奇心役使的奴隶。
她顺着名字点进去,第一次浏览了属于“陈坞”这个人的网络外貌,顺便翻看了他的相册——
画质一般,多数是手机拍摄,偏爱1∶1的方画幅,构图非常强迫症,对比度及饱和度也往往故意调低,把日常拍出了一种灰暗的秩序感。
在上百张风格相似的照片里,敏锐的王子舟逮捕了一个异类。
它,有水印。
是一个微博ID。
陈坞这个人,真的很谨慎,王子舟迄今想不通他怎么会把带微博ID水印的图发到上人人网,失误吗?
但因为这仅有一次的“失误”,让王子舟发现了他的微博。
人们在不同的社交网络平台上,往往会展现出不同的外貌,尤其人人网和微博根本不是同一种性质——熟人世界和非熟人世界,什么信息能发,什么信息不能发,界限完全不一样。
不过陈坞这个人,里外倒是很一致。
他在微博上发的,和在人人网上发的东西基本没什么差别——无非就是那些照片,文案也很谨慎,透露出的个人信息更是少得要死。
他的拍照视角很局部也很小心,比如同样拍学校食堂的饭菜,别人可能会毫不在意地露出J大食堂的字样,他则会故意避开盘子上的字,拍摄另外一半,或者吝啬地只允许1/4的内容入镜。
王子舟当时就觉得,他既不信任数字信息,也不信任网友。
但是为什么要分享那些呢?不得而知。
总之,王子舟记住了那个ID。
她没有关注他,因为她也不信任数据世界。
好在陈坞真的很长情,一个ID从注册起用到现在,也不改名。王子舟偶尔想起来的时候,会搜他的ID进去了解一下近况。她直觉上能感受到这个人的变化——不过都五六年了,有变化也很正常。
但有一点,王子舟耿耿于怀。
那已经是她本科三年级来K大做交换生的时候。
在微博上,她突然发现了陈坞的另一个身份。
这个里外一致的人,展露出了新的面孔,但这个面孔并没有在人人网上体现出来——因为那时大家几乎不用人人网了,很多人就此封锁了自己的主页,不再登录不再更新,所以很难说,他仅在微博上表露另一个身份,是里外不一致的表现。
王子舟从来没和其他人议论过这件事。
当然,她也没从别的渠道听过相关的消息。
她想确认一下——
这个身份对陈坞来说,到底是不是该向熟人世界保留的秘密。
她捧着手机,在聊天框里问蒋剑照:“你对陈坞了解多少?”
大概是觉得这问题突兀又奇怪,蒋剑照没立即回。王子舟等了一会,店员忽然招呼她进去。原来已经排到队头了啊,王子舟跟着往里走,到位置坐下,把集点卡递给对方。
问了忌口之后,店员就走了,王子舟一个人坐在位子里耐心地等。
蒋剑照发来消息。
蒋剑照:你指什么方面?
王子舟捧起手机。
王子舟:兴趣爱好?
蒋剑照:好像会吹笛子,假如我没记错。
王子舟:还有呢?写作啊画画啊搞创作这一类的。
蒋剑照:没有吧?我高中在文学社哎,他都没加我们社。
王子舟:你知道他微博吗?
蒋剑照:没听说他有微博啊,问这干嘛?
王子舟:好的。
蒋剑照:?
拉面送到了,店员请她慢用,顺便给了张新的集点卡。
王子舟点点头,捧着手机,仔细想了想,又问蒋剑照:“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师门某个人偶然得知了你的微博,你跟这个人没什么交情,但他突然跑来跟你说,哇蒋剑照,你就是微博上那个某某吧?我看过你的吐槽视频!你怎么想?”
蒋剑照:好恐怖!
王子舟:是吧……
蒋剑照:就是不想给熟人知道我才没有露脸录啊!谁要发现了还告诉我,那真的情商很低,这和恐吓没什么两样啊。
王子舟没回。
蒋剑照:有人跟你说我的微博了吗?不要吓我!
王子舟:没有啦。
蒋剑照:那你干嘛问这个?
王子舟:因为我现在可能就是那个情商低的人。
对面忽然发来一连串的消息:“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发现了陈坞的微博!他的微博有什么秘密吗?他微博名字叫啥?!”
王子舟:不告诉你。
蒋剑照:你怎么还替他保密!你到底是谁的好伙伴?
王子舟:我是为了防止你成为那个情商低的人。
蒋剑照发了一个“无语”的表情。
王子舟回了一个“抱抱”的表情,又说:“我吃饭了。”
蒋剑照:吃的啥?我看看。
王子舟打算拍一张拉面的照片给她,但连拍两张都觉得不对——因为不是正俯拍视角,拍出来的拉面碗就不是正圆形,于是她干脆站起来拍。有人因为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朝她侧目,王子舟飞速按了快门后坐下,把拉面照片发给了蒋剑照。
蒋剑照:又吃的拉面,连像样的菜都没有。
到这里,聊天通常就可以结束了,回都不用再回,应关掉手机专心吃面,但王子舟却自己点开了那张反复拍摄得到的正俯拍拉面照。
圆形的面碗外缘,与图片四边均相切——
这是陈坞习惯的构图方式。
不自觉地,就这样了。
王子舟再次打开微博,一边吃面,一边浏览陈坞的主页。
一条条往下翻,就可以旁观别人塑造出来的生活。
看他写“倒垃圾赚了钱”,她放大看配图,认了很久才认出是東竹寮的垃圾桶——東竹寮招募垃圾处理人员居然会给钱吗?她想。
还写“捡了免费的家具”,配图是一张很旧的长凳,去过東竹寮的人才可能认出来——背景里那堵墙是東竹寮中庭里的。
又写“配菜变了”,配图里的餐具虽然没有露出全貌,但应该就是東竹寮食堂的——学姐说東竹寮的餐具都是学校食堂用剩的,图上餐具看着和K大中央食堂的餐具很相似,且确实有点像是被淘汰的样子。
之前她看这些的时候,从没发现背景是東竹寮。
是昨天知道他住在東竹寮,重新翻看,才有的新发现。
看起来过得挺好。
积极地融入生活的罅隙。
但王子舟捕捉到了一种游离感。
他在叙述,但没有情绪。一个人与你唠家常,但面无表情,你就很难确定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表达厌恶、还是喜欢?
王子舟记得,三年级的她在K大中央食堂刷到那条新书宣传的微博时,甚至搞不懂他发的到底是谁的书。
在王子舟的认知里,如果是作者本人,应该说上一两句譬如“终于出版啦!感谢大家支持!”的话,或者干脆呈上一段小作文表达一下稿件付梓的心情;如果是推荐朋友的书、或者自己喜欢的书,那至少应该介绍一下基本内容,或献上几句美辞,可他当时只给了一张封面图,连文案都没有写。
王子舟经历了一番查证,才确认,他发布的那本书,就是他自己写的。
顶着一个与真名和微博昵称都无关的笔名写的。
为什么要偷偷写作呢?
王子舟虽然也用笔名译书,但她在带着自己本名的个人简历里,是一定要清清楚楚把每一本译作写上去的,她连合译的、尚未出版的都不会放过。
陈坞的做法恰恰相反,他在躲避这个笔名与自己的链接——他作为作者的身份,是面向熟人世界保留的秘密。
王子舟放下手机,捞干净了碗里的拉面,又喝了一大口的碳酸饮料。
吃饱喝足,她从帆布袋里翻出钱包,把店员新给的集点卡塞进去,紧接着就看到了卡在钱包透明相册夹里的那枚百元硬币。
只是还这一百日元的话,其实不难。
四十分钟前,在对方过马路的时候追上去,装作凑巧,说“你是住在東竹寮的那位同学吗?昨天我拿了一只茶叶蛋,但是没付钱,你还记得吧?”然后把硬币塞给对方,就结束了。或是更早之前,在東竹寮拿了茶叶蛋上楼,马上取了钱包下来付掉,就结束了。
但她没有这么做。
隔着梶井基次郎的那本《柠檬》,看见他眼睛、认出他的瞬间,王子舟其实想说——
这就是我一直窥探的那个人啊。
你最近写了新书吧?
——《小游园-III》。
你签了海外版权代理合约吧?
我接到了试译的邀请。
合作的中方编辑说,小项目,报价很低。
其实再低都会有人接,只是,质量未必可靠。
何况它,很难翻。
你写了太多中国古代妖怪,两千字的试译摘录稿里,就有八个。
提高价格去找日本母语译员,未必行得通。
于是问到了中方代理,有没有合适的译员推荐。
编辑问了我。
接还是不接呢?如果试译不合格,还要白做工。
我犹豫不决,正好就碰见你了。
我以前都没发现你住在東竹寮。
世界真小,真凑巧。
我兴奋到脸热,在那一瞬间。
好像有非常多要说的话。
不过我一句话也没说。
还好没说。
不然要吓到你。
不然你会觉得我情商超低。
这一百日元,是窥视接续到现实世界的梯子,我想留着这架梯子换个方式观测你,我可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王子舟想着,合上钱包,装进帆布袋,走出了拉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