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其他家族能够如此经久不衰,在欧洲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哈布斯堡是现代欧洲最伟大的王朝,中欧的历史围绕它们展开,而不是反过来。
——A.J.P.泰勒,《哈布斯堡君主国,1809——1918》
1867年1月签署折中方案时组成的二元君主国奥匈帝国,密切关注着奥斯曼土耳其人渐渐被驱逐出巴尔干半岛部分地区的过程。哈布斯堡家族极其保守的老族长弗朗茨·约瑟夫皇帝统治着这个由历史的震颤扬起的碎屑组成的怪异团块——十几个民族,全都渴望着权利和代表权。它有九种官方语言和五种宗教。A.J.P.泰勒写道:“哈布斯堡的土地既不是因为地理,也不是因为民族而结合在一起的。” 1 这些土地曾被称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土地”,但在1740年至1745年失去了帝国的称号,之后被称为“多瑙河流域的土地”,或者干脆叫“哈布斯堡家族的土地”。好兵帅克在世界大战中对自己应该为哪个国家而战的困惑,是奥匈帝国身份认同危机最滑稽的表达。
没有人完全了解这个地区真正的起源,因为将它捏合在一起的往往是哈布斯堡家族,而不是边界、种族或宗教。哈布斯堡家族是地主,而不是统治者,他们管理的是一堆限定继承的不动产,而不是一个国家。泰勒写道:“没有其他家族能够如此经久不衰,在欧洲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哈布斯堡是现代欧洲最伟大的王朝,中欧的历史围绕它们展开,而不是反过来。” 2 哈布斯堡君王是该地区的化身,他们有的仁慈,有的贪婪,有的无能,有的软弱——这让他们成了居住在他们的附庸国或被并吞而来的保护国的那些不满“佃户”的主要靶子。
皇权通过奥地利和马扎尔精英将这口装着贵族和农民的大锅保持在文火慢炖的状态,共同的敌人将他们联结在一起。哈布斯堡家族在一场始终不变的分而治之游戏中,在各个组成部分之间挑拨离间。奥斯曼土耳其人历来是哈布斯堡统治的最大威胁。而随着土耳其被部分驱逐,维也纳将贪婪的目光投向了南边复兴的斯拉夫人。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及其反斯拉夫情绪激烈的宫廷,决心对土耳其人腾出来的巴尔干领土提出要求,并在德国的支持下,将俄国封堵在巴尔干半岛之外。
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茨·约瑟夫
为此,奥匈帝国在19世纪70年代着手破坏斯拉夫国家按照俄国和塞尔维亚想要的方式统一的希望。在这项事业上,维也纳赢得了新德国的支持,德国也认为斯拉夫民族是劣等人种。这不仅仅是歧视,而是更深层次的:在外交的虚饰下,在社会达尔文主义时代新近统一的德国傲慢的种族优越感的滋养下,古老的种族仇恨再度出现。在德国人眼里,斯拉夫人是劣等民族,无权跻身头等民族之列。
在实践中,这意味着斯拉夫人的世界要稳定地服从德意志人的统治。哈布斯堡家族参加柏林会议的谈判时,就清楚地阐明了这一计划。他们的目标是征服塞尔维亚人(事实证明,奥斯曼人做不到这一点),阻碍老对手俄国的扩张主义希望,以及控制巴尔干半岛。奥匈帝国的眼前利益,本质上反映的是它的长期政策,而这与德国是一致的。
为回应这些压力,柏林会议把奥匈帝国要求的东西交给了它:占领并管理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的权利。除此之外一点儿都没多给。即使这被视为维也纳得寸进尺的开端,俄国人也并没有反对。原因何在?从表面上看,他们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们宁愿让奥地利人来统治这里,也不愿让土耳其人来统治,至少短期内是这样。俄国人没有反对,更真实的原因在于,奥匈帝国占领波斯尼亚,便是迎来了一种反向殖民。现在,斯拉夫人的影响力可以自由地涌入哈布斯堡的领地,并发挥它的致命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讲,波斯尼亚塞族人找到了一个进入奥地利帐篷的口子。
这些谈判根本不给塞尔维亚说话的机会。随着巴尔干半岛的部分地区逐渐落入维也纳的控制下,塞尔维亚的抗议被无视了。参加柏林会议的塞尔维亚代表没有被邀请参加决定奥地利对波斯尼亚占领权的会议。贝尔格莱德得到了一些先前划归保加利亚的省份作为补偿,暂时得到了安抚。但整个事件足以表明大国打算如何对待巴尔干半岛:把它作为一块可以切开分发的蛋糕,几乎不与生活在那里的人民商量。大国的这种做法严重低估了贝尔格莱德受伤的自尊。就目前来说,维也纳无疑赢得了一场外交上的大胜,获得了兵不血刃占领巴尔干地区大片领土的权利。
事实上,奥匈帝国是唯一一个对谈判结果感到满意的与会国。按照阿尔贝蒂尼的说法,作为会议产物的《柏林条约》留下了“不满情绪这份灾难性的遗产”。他接着写道:
土耳其失去了它在欧洲的一半领土;保加利亚只得到了《圣斯特凡诺条约》划归它的领土的一半;塞尔维亚的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没有到手……俄国的胜果化为乌有,而奥地利却白捡了两个斯拉夫大省 3 。
塞尔维亚得到的抚慰不会持续太久。俄国放弃波斯尼亚时没有一句反对的话。当塞尔维亚代表向俄方提出控诉时,后者回答说,这种局面只是“暂时的”,“最晚不超过十五年,我们将被迫与奥地利交战”。 4 “徒劳的安慰。”塞尔维亚人回答道。俄国人的预言反映了一种渗入斯拉夫人意识之河的普遍感受:与奥匈帝国似乎必有一战。沙皇本人也在1879年8月15日给俾斯麦的一封信中促进了俄国与德国/奥匈帝国这种逐渐脱钩的意识,他在信中指责这位宰相与维也纳站在一边,却忘了俄国曾在普法战争中保持中立。他写道,结果可能“对两国都是灾难性的” 5 。
俾斯麦并不需要沙皇的信来说服他转变对军事同盟的排斥态度。很显然,他需要某种对抗俄国的同盟,尤其是有传言说圣彼得堡打算与巴黎或罗马建立类似的“防御”同盟时。9月,俾斯麦前往维也纳劝说奥匈帝国外交大臣安德拉希·久洛,尽管弗朗茨·约瑟夫起初很不情愿,但说服外交大臣并没有花费太大力气。1879年10月7日,德国和奥匈帝国签署了建立德奥同盟的条约,承诺如果任何一方受到攻击,另一方都将出手相助。这是一份明确的防御条约。俄国是默认的侵略者,但并没有被提及——事实上,考虑到德皇威廉一世对该条约可能会促成俄法联合的担忧,俄国的威胁被刻意淡化了。
德奥同盟是德国和意大利统一后,19世纪最后十年里出现的第一个欧洲大国集团。这份条约将德意志人的世界结合在一起,它严格、固执、看似牢不可破,将一直持续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1882年,两国与意大利谈妥了新的条约,将罗马纳入一个三方同盟(这并没有让俾斯麦感到多么高兴,他认为意大利很弱,还不受约束)。结果就是1882年5月20日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签订的所谓的三国同盟。这个同盟虽然是防御性的,却要求在欧洲中心建立一个军事强权。它的目的是确保同盟国能够对抗俄国,后者迅速增长的人口对德国和奥匈帝国的安全构成了最大的威胁。
前面的几条触及了问题的实质:
第一条 各缔约国(德国、奥匈帝国和意大利)……将不会缔结不利于它们中任何国家的同盟或契约。
第三条 如果一个或两个缔约国在没有直接挑衅的情况下受到攻击,并与两个或两个以上未签署本条约的大国交战,履约条件将适用于全体缔约国。
第四条 如果一个未签署本条约的大国威胁到缔约国之一的国家安全,且该受到威胁的缔约国因此被迫与之开战,那么另外两个缔约国将对其盟友保持善意中立。在这种情况下,它们中的每一个都保留如自身认为合适则与盟友合作参战的权利。
第五条 如果任何缔约国的和平在上述各条所预见的情形下受到威胁,各缔约国应有充足的时间共同商讨将要采取的军事措施,以期最终合作。它们保证,从此以后,在共同参战的所有情况下,除非经全体一致同意,否则不会缔结停战协定、和约或条约。
第六条 各缔约国共同承诺对本条约的内容和存在保密 6 。
简而言之,如果一方成为“无端”攻击的目标,每一方都要保护另一方。严格意义上讲,在德国挑起的战争中,奥地利和意大利都没有义务保护德国。但“挑衅”要如何定义或判断呢?战争无一不是各方彼此之间关系紧张和挑衅的结果。
条约中的条款很快就泄露给了欧洲各国的大使馆。如果说同盟的防御性质旨在让欧洲放心,那么它失败了。法国和俄国对这个秘密同盟感到愤怒,而一系列挑衅性的修正案则使他们的情绪更加强烈——比如与西班牙的私下交易,不准其加入任何可能威胁到缔约国利益的条约。事实上,三国同盟的消息很快便促进俄国和法国建立了一个类似的集团。
在这个阶段,三国同盟的成员与英国之间的战争简直无法想象。事实上,有一项补充条款规定,该条约“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被视为对英国不利”。 7 英国被排除了,根本就不是假想敌(俄国和法国则不然)。事实上,柏林希望说服英国加入同盟。谈判从未推进,部分原因是柏林担心伦敦内阁中亲法的同情者会把同盟的存在告知法国。但更普遍的原因是英国拒绝加入任何大陆同盟,它坚持的是一种“静观其变”政策——这让德国、俄国和法国都感到愤怒和沮丧——直到1914年8月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