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在努力将所有这些大国团结起来,集中攻击同盟国(德国、奥匈帝国、意大利)。在特定的时刻,吊桥将被放下,大门将被打开,百万大军将倾巢而出,翻过孚日山脉,渡过默兹河、尼曼河、布格河,甚至越过伊松佐河和蒂罗尔的阿尔卑斯山,荼毒生灵,大肆破坏。这看上去相当危险。
——施里芬计划的缔造者阿尔弗雷德·冯·施里芬伯爵论
德国人对被包围的恐惧
能够为受众带来荣誉感,并且将构思中暗含的胜利夸大,这样的战争计划具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它存在于人们的心里,也存在于办公桌上,积聚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潜在能量。它可以调和异议或敌对意见。它让指挥官们激动万分,他们一厢情愿地想象着它将沉睡的力量发挥出来的情景。这个计划由此获得了自身的正当性和说服力。战争策划者将动员数百万人和数千台机器的场面落到纸面上,不知怎么就预见了他们自己获胜的命运。这样一个计划通过将依靠它来实现的梦想和事业结合起来,甚至可以说是指定了,在某种意义上也预测了起草它想要达成的结果。在某些慷慨激昂的好战者心目中,它成了一个自证的预言。
到1905年,德国已经想出了这样一个计划。他们称之为“施里芬计划”,它是阿尔弗雷德·冯·施里芬伯爵的作品,这位严厉、顽强的普鲁士将军自1891年起担任德军总参谋长,此时已经离退役不远了。该计划从1897年到1905年花了他八年的时间制订,此后每年都会更新。施里芬和他手下的一小群高级军官不断测试、探究、修订他的大作。他们的努力都是秘密进行的,不对德国政府负责,事实上,德国政府直到1912年才知晓他们的工作范围。在普鲁士军方势力的内殿里,爱管闲事的文官是不受欢迎的。
整个构想在1914年之前多多少少保持了原状——只有几处关键的修改。施里芬计划描述了一场大规模的两线作战,在这场战争中,德军的大部分兵力将首先动员起来对付法国,并在42天这个令人惊异的期限内击败法国。然后陆军将会重新整编,全力对付俄国。施里芬计划的成功取决于三个关键因素:俄国人较慢的动员速度;德国军队在比利时的自由通行;以及德国铁路的高效运转,以便为军队提供补给。时至今日,围绕着该计划仍有争议:它规定的是一场“防御性”战争,还是“进攻性”战争?抑或是一场“先发制人”的战争?该计划仅仅是为了给陆军筹款吗?它能称得上是“计划”吗,抑或更像是一个宏大的想定?1905年的版本可以应用于1914年的世界吗?
为了找到答案,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它的设计师。施里芬1833年出生于一个古老的普鲁士家族,起初学习法律,对军事兴味索然,直到服完一年的义务兵役后被选为军官学员。他在普鲁士陆军中53年的职业生涯由此开始,在此期间,施里芬在普奥战争(1866年)中担任参谋,并在普法战争(1870年至1871年)最艰苦的一场战役中率领一小支部队。在他身为坐办公室的地形学专家、参谋和理论家的漫长职业生涯中,以上这些都只是短暂的中断。
施里芬的生活被德国陆军的战略计划占满了。“他是一个没有爱好的人。”基根总结道。他的消遣方式就是给女儿们读军事史。 1 他不是为政客服务的军人,在普鲁士将军们倾向于压制政客的时代,他也没必要成为这种人。他对拖拖拉拉的外交策略拒不考虑,对政治进程也没什么耐心。他和许多普鲁士将军一样,认为战争是解决自己国家问题最崇高的办法。他在思考问题时具有宏观视野,能够顾全大局,并落实到最精密的细节上。临近退役时,他思想的核心是对武力至上近乎痴迷的信念。普鲁士陆军的压倒性力量将解决德国所面临的重大问题。在这种可怕的想定中,力量无疑是正当的。
柏林认为他是理想的人选,可以就德国对逐渐被包围的恐惧制订一个军事解决方案。德国的军队指挥官警告德皇威廉二世,敌对大国正在逐渐挤压他们的祖国。作为回应,德皇和普鲁士总参谋部选择了施里芬东西两线作战的宏大构想。这是从被围困的德国堡垒中突然发起大型冲锋的绝妙秘策。
施里芬计划将充当一种公约:所有未来的军事战略,都要与德军总参谋部这位任职时间最长、最受尊敬的长官的想法步调一致。简而言之,这是他们唯一的计划。施里芬的参谋从各个角度研究了德国的战略问题。他们的最终成果拟定了哪些日子应当推进到哪里,在特定时间内要攻占的城镇,战斗中可能的死亡人数,当然还有火车时刻表:可以在特定的时间将多少人、多少物资用火车运送到特定集结点。
到1905年底,施里芬已经把他那些非常宏大、极具侵略性的构想归纳成了一份可以实现的战争计划。德国人坚持他们的主张,称这将是一场自卫战争,直到1914年的炮声响起。这样的辩解在两个方面缺乏可信度:首先,每一个大国都声称准备打一场“自卫战争”,因而使这个词组完全失去了意义;其次,施里芬的构想必定是有史以来在欧洲版图上规划的最具攻击性的“自卫战争”。想要跳出这个语义上的陷阱,最巧妙的方法是称之为“先发制人的战争”:现在就摧毁俄国军队,以防未来不可战胜的俄国崛起。换句话说,就是根据一种假设来发动战争,而这个假设是基于这样一种设想,即俄国会在若干年内对德国发动大规模入侵——可能是在1917年,那时,俄国处于战备状态的军队预计将达到200万人。
施里芬设想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开局,可以在一场短期战争中取得完胜。这要如何实现呢?少量德国和奥匈帝国军队(占总兵力的9%)将在东线暂时抵挡住俄军的推进,而德国陆军的大部分(91%)将冲过法国边境,通过取道比利时的大范围迂回包抄歼灭法国军队。然后,德国将把它剩余的军事力量投向东线,一举歼灭斯拉夫人的军队。这是一招“不成功便成仁”的开局策略,严重依赖在战斗的头几个星期里击败法国这一条件——也就是在俄国人能够有效动员其巨大的人口之前。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便能够理解在敌人之前,或者比敌人更快地动员起来是何等重要了——法国在普法战争中就被上了这么一课。任何一个交战大国的动员都会迫使其他大国在慌乱中颁布动员令,结果就是巨大的、不可阻挡的军队会开动起来。
两线作战并取得胜利,需要德国拥有惊人的武功。施里芬后来写道(1909年):“整场战斗及其各个部分,单独的战役和连续的战役,都将在战场上、跨区域上演,其范围之广足以使早先的军事行动战区相形见绌。” 2 施里芬把这次壮举比作汉尼拔大获全胜的坎尼之战:
当今,一场歼灭战也可以按照汉尼拔在早已被遗忘的时代想出来的那个计划实现。敌人的正面不是主要攻击目标。大量部队和预备部队不应集中针对敌人的正面;重要的是要摧毁敌人的侧翼。两翼不应在敌人正面突前处展开,而应沿着敌人队形的整个纵深展开。通过攻击敌后来完成歼灭……想要取得一场决定性歼灭战的胜利,需要攻击敌人正面和一面侧翼,或左右两翼 3 ……
施里芬的计划像磁铁吸引铁屑一样,聚合了身为忠实拥趸的一批德军高级指挥官,他们在他的宏伟愿景中看到了德国被拯救的希望。该计划赫赫有名的创造者为之增添了近乎神秘的色彩。基根警告说:“绝不能夸大书面计划对事态发展的影响。计划并不能决定结果。” 4 当然,施里芬计划并没有决定或促成1914年的战争;做这些事情的是人。问题是:这些人——主要是赫尔穆特·冯·毛奇和总参谋部——在多大程度上受制于施里芬的愿景呢?施里芬确实对德军指挥官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们的行为往往拘泥于他那令人惊愕的愿景。他的想法为渐渐缠住德皇和毛奇以及总参谋部高级成员的“受围心态”提供了一种缓和的办法。基根总结道:
“施里芬计划”是20世纪头十年里任何一个国家所撰写的最重要的政府文件;可以说它将被证明是过去一百年里最重要的官方文件,因为它在战场上引起的后续、它激发的希望、它击碎的希望,都将产生持续至今的影响 5 。
如果他的杰作中出现了破绽,施里芬自信,没有一个能逃过他目光如炬的细查。事实上,破绽并不是细节上的错误,而是构思本身的缺陷;病的是树干,而不是树叶。但承认这一点就等于承认失败,而失败对于施里芬这种性格的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施里芬是一个顽固的、极度自信的人,他的世界里只有必须应对的“意外事件”。如果英国人站在法国一边作战,会发生什么?施里芬回答说,那样的话,德国人将“击败英国人,继续对法国人的作战行动”。 6 会有足够的兵力可用吗?施里芬建议招募八个新的军,部署在右翼。如何将这么多部队运送到前线呢?乘火车到边境的铁路终点站,然后走公路,每天行军12英里(19公里)。比利时人会乖乖让路、目送德军的蒸汽压路机通过吗?施里芬干脆假定他们会。
施里芬规定的战争类型对这一构想至关重要:德国要速胜,这不禁使人回想起1871年普鲁士对法国那场惊世骇俗的胜利。施里芬排除了德国负担不起的长期消耗战:“如果得不偿失,消耗战略就行不通。” 7 为了避免这种代价高昂的错误,部队将被迫按照计算到每一个日子的精确时间表来完成对法国的征服:“因此必须尽可能加快德军右翼的推进速度 8 。”
穿过比利时进行大范围的迂回包抄,原因在于法国与阿尔萨斯和洛林的边界,普法战争后,法国在从凡尔登到贝尔福一带建造了由大型防御工事组成的一道防线。必须想办法突破这些防御工事。德军炮兵的火力不足以在深入法国内陆、征服巴黎、重新整编以攻击东部的俄国人所需的时间内摧毁法国的要塞。施里芬的答案是完全避开这些要塞,经由列日和那慕尔这两座城市,从比利时入侵。他早在1897年就得出了这个结论,当时他私下里想着,德国“必须毫不退缩地破坏比利时和卢森堡的中立” 9 。
因此,比利时将成为进入法国腹地的自由通道;比利时将加速德军的攻势。因为不会遇到抵抗,可以抵消路线更长这一劣势。没有人相信比利时胆敢反抗势不可挡的德军,这个计划的成功完全取决于这一点。在这种想定下,在有史以来为打败一个敌对国家而进行的最大规模的军队调动中,几乎全部的德国陆军将破坏本应根据1839年《伦敦条约》由法国、英国和普鲁士予以保证的比利时中立。A.J.P.泰勒写道,比利时将充当“一种漏斗,德国军队可以通过它,然后涌向法国军队后方,包围他们”。 10 我们要时刻提醒自己,这是为了一场先发制人的战争而制订的自卫计划。
施里芬在1905年12月的重要备忘录中首次公开将比利时指定为入侵法国的通道,这份(经过修改的)备忘录将应用在1914年(见地图2)。它的设想是,德国陆军的大部分——约有70万兵力——在22日内从比利时南部绕过,到达法国边境。在那之后的10日内,入侵者将从西面包围巴黎,然后挥师向东,与德军左翼会师。这样一来,余留的法国陆军将被挤在这个“周长400英里(645公里)、钳口相距200英里(320公里)的巨大半圆形钳子”里。 11 西线的战事将在42日内结束,德国会腾出部队来攻打俄国。
施里芬坚信,如果资源充足,他的计划会成为德国的救星。然而,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施里芬、他的参谋及其继任者犯了一连串可怕的错误:他们误判了比利时的决心,误解了英国人的意思,严重低估了俄国的动员速度,错估了狭窄的公路对如此大规模的武器和人员集结所造成的妨碍。如果说施里芬计划“梦想的是一阵旋风,那么计算结果则发出了警告,会有一场末期雷暴 12 ”。
1909年,退役后的施里芬还在继续操心他的计划,考虑新的想定和结果,直到1913年去世。年老昏聩的他倾向于抽象地看待战争,视其为地图或棋盘上的大规模行动,与他执笔的方案所代表的生命的血腥冲突相脱节。他对包围难题深感忧虑,在退役后的文章《当前的战争》(1909年1月)中继续探讨着这个主题。1906年11月,比洛在帝国议会首次使用了“包围”一词。从那时起,大众媒体就抓住了这一口号,人们一致认为“包围已成事实”。 13 按照这套理论,法国渴望为失去阿尔萨斯和洛林复仇;英国嫉妒柏林的经济奇迹,决意粉碎德国的新生帝国;俄国的斯拉夫人对德意志民族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仇恨。自从法俄达成军事协议后,这些主题便一直在德皇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施里芬在八十岁时写道:
他们正在努力将所有这些大国团结起来,集中攻击同盟国(德国、奥匈帝国、意大利)。在特定的时刻,吊桥将被放下,大门将被打开,百万大军将倾巢而出,翻过孚日山脉,渡过默兹河、尼曼河、布格河,甚至越过伊松佐河和蒂罗尔的阿尔卑斯山,荼毒生灵,大肆破坏。这看上去相当危险 14 。
1912年1月2日,德皇向他的将军们宣读了这番关于德国受到包围的耸人听闻的描述,并以“太棒了”作为结束语。 15 施里芬的继任者小赫尔穆特·冯·毛奇将军盛赞这篇文章,陆军大臣卡尔·冯·艾内姆将军认为没有理由不把它发表并广泛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