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自1870年至1871年的那场战争以来最能戳到我们痛处的战略打击之一。
——德军总参谋长小赫尔穆特·冯·毛奇
论法国向俄国提供的铁路贷款
在德国政权迫切关注的所有事情中,保卫祖国的需要让最重要的专家智囊伤透了脑筋。西边是昔日的敌人法国,东边是幅员辽阔的俄罗斯帝国,被夹在中间的德国人民自统一以来,就有一种挥之不去、阴魂不散的被包围的感觉。久而久之,这种感觉以一种国民幽闭恐惧症的形式表现了出来。无论邻国是否有敌意,对敌意的感知本身就足以使德国领导人将注意力集中在战争的前景上。人民很容易想象这样的情景,俾斯麦已经在他的演讲中将这种威胁表达得一清二楚。
20世纪头十年,德国并没有打算征服欧洲。它的世界政策构想的是一个殖民帝国。这一区别对于理解德国与欧洲邻国的关系至关重要。1914年以前,德国觉得自己在欧洲受到了威胁,德国并不认为自己对欧洲构成了威胁。这才是柏林和普鲁士将军们将对俄国的战争理解为“防御性”战争的原因:要保证德国未来在两个不友好的邻国之间的生存。他们很容易预料到俄国的大部队会从东面杀过来,他们还觉得法国自从普法战争失利后就一直复仇心切。德国想要打一场先发制人的战争,目的是保证国家的生存,而非开疆拓土。德国人的计划也是据此制订的。
约翰·基根以“军队制订计划”开启了他那部著名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史。 1 他的观点是,军队会事先提出行动计划和想定。更广义上说,他们为战争制订计划:他们训练和装备人员,开发运输系统,研究地形,设计行动计划和战略,并大量储备武器。这显然是任何国家自卫的一部分。然而,基根觉得有必要陈述的这一事实,是很有益的提醒,提醒我们战争并不是随随便便发生的;战争是人为决定的,通常是由一小撮上了年纪、有权有势的人决定的,而不是由上帝或达尔文,再或者是某种“主义”决定的,例如民族主义或爱国主义。
开战的决定中暗含着决定不开战的自由。如果情况有变,战争策划者也有能力撤销他们的计划,修改或取消他们的设计方案,推迟或全然避免战争——至少应该有这个能力。策划战争的行为,并不意味着战争是必然或必要的。计划和制订计划的人是一样的:可以是野心勃勃的、有缺陷的、有改善空间的、不切实际的、愚蠢的、才华横溢的,也可能兼而有之。只有一点不应该,计划不应该是不可撤销的。
1914年8月爆发的那场战争远不至于让文明世界的统治者们大吃一惊,而是被普遍预料到的,经过了严谨的排演,得到了大量的资金支持,并且计划缜密。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场战争会变成一场持续了四年的全球战争,并使数百万年轻人失去生命或留下终身伤残。大多数人,上自大权在握之人,下至无家可归之人,都以为这场战争会在短短几个月内结束。但是在德国、法国、英国和俄国,他们确实策划了这场战争,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而且详细程度各异。
这些计划是在无比严格的保密状态下制订的,只有主要大国的军方最内部人士知晓。数百万人的生命被几个几乎不对议会负责的老头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正如基根所指出的那样,交战国中也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制定了统一的国家安全政策,可以让政府部门、武装部队和情报机构共商大计。
对于军事策划者暗中运作时几乎不受文官约束的情况,英国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个例外。英国的政治人物、指挥官和公务员都在帝国国防委员会(CID)中任职。换句话说,对话是在英国陆军指挥官与国家的民选代表之间展开的,而前者在帝国国防委员会中占据主导地位 2 。
试比较英国军民对话的例子与德国近乎拜占庭式的情况,在德国,战争策划由德军总参谋部一手包办——之所以造成这种情况,是因为德皇和陆军长官在1889年决定不让德国议会和陆军部与战争策划有任何牵扯。这实际上意味着德国的陆军军官在他们的国家何时开战——甚至是否开战——的问题上握有非同一般的权力,而几乎不对议会或政客负责。从1909年起担任宰相的贝特曼-霍尔韦格甚至直到1912年才知晓德国的全面战争计划。在这个普鲁士陆军占据优势的国家里(与英国的情况完全相反),刚刚起步的德国海军也无法了解计划的进展情况。“海军将领们被只言片语打发。”基根评论道 3 。
铁路对欧洲的每一个计划都至关重要。铁路顺应了将军们的宏图大志。19世纪的这一革命性发明改变了未来军队的部署和补给方式。铁路大大缩短了“动员”令——把军队调往前线——与实际攻击之间的时间。到了20世纪头十年,欧洲铁路网已经能够在数日之内将数百万人的部队运送到遥远的战场。
从这个角度来看,动员涉及举国上下的通力合作。根据策划者的计算,后勤工作的规模大到惊人。到1914年,动员德国陆军需要20800列火车,来运送207万人、11.8万匹马(每匹马的食量是一个人的十倍)和40万吨物资。据历史学家戴维·史蒂文森称,法国需要10000列火车,英国需要1000列火车来动员军队。 4 这个动员阶段会把军队运送到补给站,他们将从那里搭乘火车前往边境地带的铁路终点站——是为“集结”。部队在这里下车,距离前线剩下的路程则通过行军走完。
更快的火车和更完善的铁路网一方面提供了绝好的机会,另一方面也带来了可怕的威胁:将军队直接派往敌国边境前线的机会,以及敌国火车系统抢先一步的威胁。决定发出第一列火车,在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在我们这个时代按下核按钮。两者都会引发战争……前者在几天之内,后者几乎是立刻。铁路系统因此为一场横跨欧洲的后勤竞赛设立了条件。赢家将是能够尽可能快地把最多的人运送到前线的国家。火车一旦上路,就很难停下来(见第三十四章)——虽然在技术上并非无法实现——因为它们的出发会引起敌人的火车沿着相反的路线出发。
A.J.P.泰勒有句名言,铁路时刻表把战争“强加”给了欧洲的政治家。 5 他的意思是说,新的铁路时刻表把一场“无意的”战争强加给了那些无力阻止“失控列车”的政府。这些塞满了军队的“失控列车”向前线飞驰,使战争成为必然——只要火车不误点。常识表明这是一派胡言,然而这个比喻中包含着一个可怕的真相。
谁有权力让火车开动或停下?名义上是各国政府的陆军部。可实际上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却是将军们。至少在1911年之前,英国陆军部对英国铁路网的建设和管理没什么影响力,因为英国铁路网主要由私人公司经营,这一点很不寻常。根据1871年的《部队管控法》,政府授予自己在动员时征用铁路的权力,而战争铁路委员会则向铁路公司提供它们“开始制定时间表”所需的信息。但是直到1914年,武装部队和铁路公司之间几乎都不怎么沟通。英国人一如既往地胡乱应付着,直到他们找到了做这份工作的合适人选,那就是令人生畏的亨利·威尔逊爵士,他从1910年起担任陆军部军事作战局局长,并说服了首相赫伯特·阿斯奎斯加快铁路铺设的速度。英国的铁路网很快便发展成为欧洲最密集的铁路网。
法国、德国和俄国的铁路在20世纪头十年已经被部分国有化了。法国政府拥有路基,经营着铁路网,并拥有六家铁路公司中的一家。俾斯麦在1879年后将德国的大部分铁路国有化,以适应军事需要,奥匈帝国也在1892年至1905年间完成了这件事。到了1914年,沙皇俄国已经将大部分铁路国有化,其中一个动机是私人铁路运营商在1877年至1878年与土耳其的战争中表现不佳。
德国为对欧洲铁路系统的军事控制设立了规范。根据1871年宪法,将军们实际上拥有“为国防利益而监督铁路建设、设备和运营”的“常设权利”。 6 帝国铁路部负责监督动员日程表的起草,这些日程表每年都会修订,并被锁在铁柜里,以便在需要的时候印刷和分发。从1906年起担任德军总参谋长的赫尔穆特·冯·毛奇继承了他的前任老赫尔穆特·冯·毛奇(1857年至1888年担任此职)和阿尔弗雷德·冯·施里芬(1891年至1905年担任此职)对铁路重要性的深入理解。毛奇劝告他的同胞多修铁路,而不是要塞。法国将军德雷卡盖也在1885年写下了类似的话,称国家的头等大事必须是“用能够确保尽可能迅速集结的铁路网覆盖其领土” 7 。
尽快将尽可能多的人员运往前线的要求,激励各国竞相建设最精良、最灵活的铁路网。1870年至1914年间,欧洲的轨道长度增加了两倍,从10.5万公里增至29万公里。钢轨取代了铁轨,复线线路迅速取代了单线线路。到了1914年,俄国只有27%的火车线路是复线,相比之下,德国是38%,法国是43%,英国是56%。 8 这些统计数字看似枯燥无聊,但想想它们意味着什么吧:至少两倍数量的火车,载着两倍数量的军人冲向遥远的前线,他们在那里蜂拥而出,直接投入战斗。在俄国,单线线路上每天有14列火车隆隆驶过,复线线路上每天有32列火车驶过。20世纪头十年铁路网的扩增,在当时就是一场军备竞赛,其意图与我们这个时代的弹道导弹竞赛一样致命。
20世纪头十年,这场竞赛进行得如火如荼。法国和德国匆忙建造更多延伸至两国交界处的铁路线。1870年,德国人有9条延伸至两国交界处的铁路线,法国人有4条。到了1886年,法国有12条,德国还是9条;到了1913年,法国有16条,德国有13条。到了1914年,法国的每条铁路线都能将三个军(8万至13.5万人)运送到部署区域后方的一座车站,部队将在那里下车,行军至前线 9 。
整个20世纪头十年,法军和德军都在根据战争计划不断测试和改进铁路网。1911年,新上任的法军总参谋长约瑟夫·霞飞下令对法国的战争计划进行全面修正。新的“第十七号计划”将在前线集结兵力的时间缩短到两天,并使他能够将每个军的下车地点“沿着横贯铁路线向前、向后甚至向侧方转移”。 10 德国和俄国的策划者们同样也在研究,怎样才能利用铁路将他们的兵力快速、灵活地动员起来。
赫尔穆特·约翰内斯·路德维希·冯·毛奇,通称小毛奇
约瑟夫·霞飞
俄国的铁路发展得最不顺利。直到1908年,俄国庞大铁路网的状态都还很糟糕:铁轨生锈、破损,火车老旧、维护不善。之后,随着国家经济从对日战败中恢复过来,俄国政府开始改良铁路网。到了1910年,政府已经铺设了10条通往德国边境的新铁路线。1912年,它决定投资建设一个新的大型铁路网:那一年铺设了900公里长的新轨道。这仅仅是个开始。俄军总参谋部旨在实现两个目标:动员生活在俄国广阔内陆的数百万人,以及大幅缩短从开始动员到假定入侵德国的时间。目标是在动员后的第15天将100多万人运送到作战阵地,或者更早。
1913年12月,法俄达成了第二笔贷款协议,这25亿法国法郎给俄国陆军大臣弗拉基米尔·苏霍姆利诺夫提供了所需的资金,使他能够在1914年至1918年的四年时间里,进一步铺设深入国境、长达5330公里、具有战略意义的铁路线。这个巨大的工程将使俄国不仅能够彻底打败德国,还能荡平整个欧洲大陆。这一前景令德国政府毛骨悚然。小赫尔穆特·冯·毛奇将法国的铁路贷款形容为“法国自1870年至1871年的那场战争以来最能戳到我们痛处的战略打击之一”。俄国和法国的铁路系统在德国边境聚合,这将成为“一个对德国不利的决定性转折点” 11 。
到了1914年,法、德、俄三国铁路系统的触角已经完全插入了共同的边界,随时可以向一条巨大的前线倾注数以百万计的军人。从这个角度看,正如戴维·史蒂文森所展示的那样,这些新的铁路网不仅仅是一场欧洲战争的先决条件;它们还促成了德国在未来某个时间点打一场先发制人的战争的计划——也就是说,要抢先出手,不能给俄国留出建立一支不可战胜的高机动陆军的时间。这个星球上从未有过如此规模的战争,而这场战争的策划工作委托给了普鲁士统治集团中一个可以一手遮天的人,他对人性的洞察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