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上有个名称叫“人生观”。我常常说现在这个教育错了,也没有真正讲哲学,因为要讲真正的哲学,人生观很重要。我发现现代许多人,甚至活到六七十岁的人,都没有一个正确的人生观。
我常常问一些朋友——有的很发财,有的官做得大,我说:“你们究竟要做个什么样的人,有个正确的人生观吗?”他们回答:“老师,你怎么问这个话?”我说:“是啊!我不晓得你要做个什么样的人啊!譬如你们做官的人,是想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这是人生的两个典型。”发财的呢?我也经常问:“你现在很发财了,你这一辈子究竟想做什么?”可是我接触到的发财的朋友,十个里头差不多有五个都会说:“老师啊,真的不知道啊!钱很多,很茫然。”我说:“对了,这就是教育问题,没有人生观。”
我九十几岁了,看五六十岁的都是年轻人,这是真话。有些人都五六十岁了,还觉得自己年轻得很呢!我在五六十岁的时候也精神百倍,比现在好多了,现在已经衰老了。但是五六十岁也算年龄很大了,却还没有一个真正正确的人生观。换一句话说,看到现在我们国内十几亿人口,全世界七十多亿人口,真正懂得人生、理解自己人生目的与价值的,有多少人呢?这是一个大问题,也就是教育的问题。
我二十三岁时,中国正在跟日本打仗,四川大学请我去演讲。我问讲什么?总有一个题目吧?有个同学提出来,那就讲“人生的目的”。我说这就是一个问题。先解决逻辑上命题的问题,就是题目的中心。什么叫目的?譬如像我们现在出门上街买衣服,目标是服装店,这是一个目的。请问人从娘肚子里被生出来,谁带来了一个目的啊?现在有人讲人生以享受为目的,这也是一种目的。民国初年,孙中山领导全民思想,说“人生以服务为目的”。当年孙先生,我们习惯叫孙总理,提到孙总理谁敢批评啊?我很大胆,我说孙总理说“人生以服务为目的”也不对。谁从娘胎里出来就说自己是来服务的啊?没有吧!所谓人生以享受为目的、以服务为目的,不管以什么为目的,都是后来的人读了一点书,自己乱加上的。我说你们叫我讲的这个题目,本身命题错误,这个题目不成立。但是你们已经提出来要我讲人生的目的,那我说说第二个道理:在逻辑上,这个命题本身已经有答案,答案就是人生以人生为目的。
说到人生以人生为目的,现在许多人都搞不清楚了。那么人活着,生命的价值是什么?这也是个问题。前文提过的,一个人做官,是想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这句话不是我讲的,是晋朝一个大英雄桓温讲的。这样一个大人物,他要造反,人家劝他,他说人生不流芳百世就遗臭万年,就算给人家骂一万年也可以啊。他要做一代英雄,这是他的人生价值观。历史上有这么一个人,公然讲出了他的人生目的。
讲到人生的价值,我现在年纪大了,一半是开玩笑,一半是真话。我说人生是“莫名其妙地生来”——我们都是莫名其妙地生来,父母也莫名其妙地生我们,然后“无可奈何地活着,不知所以然地死掉”,这样活一辈子的人,不是很滑稽吗?
自己没有建立一个人生观,自己没有中心思想,就会受环境转变的影响。有的人没事做时,会很痛苦,就是因为自己没有中心思想的修养。如果自己有中心思想而退休闲居,就没有关系,否则的话,闲居时就很可怜。
譬如,穷与不穷,也是很妙的。有些境界是需要修养才能达到的,这也是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不同点之一。古代历史上这类人有很多。比如明朝一位名士,是大画家,诗文也非常好,穷得不得了,第二天没有米下锅了,前一天晚上还坐在树下赏月吟诗。夫人唠叨他:“明儿都没米下锅了,还作诗?!”他看看天上的月亮说:“时间距明天早晨还有好几个时辰哩!明天的事明天管,现在还是看月亮吧,风景太好了。”
这是文人的修养,但是这种文人修养的胸襟、器度,又谈何容易!总而言之,一个人要在心理上构成一个中心思想,自己要有个境界。假使内在没有一个东西,人生是相当空虚的。有事情做,忙的时候不觉得,如果一个人把事放下来,处在清灵当中,就要受不了啦!这个穷还不只是指经济环境穷,人到了穷途末路,上了年纪,万事俱空,儿女离开了身边,老伴也去了,冷清清的一个人,的确不好受。这个时候,必须要有自己天地中的性天风月,有自己的修养才行。
孟子说:“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不仅一个国家的政权如此,即使一个家庭的兴衰,每一个人的成败,也是如此。尽管创建了庞大的事业,拥有千万美金,如果没有中心思想,没有建立一个道德标准作为自己立身处世的基础,也是没有用的。因为这些有形的财富,只是暂时属于你的,而不是真正为你所有的。当你到了眼睛一闭、两腿一伸的时候,一块钱也不是你的了。
再说,物质环境好,是不是就一定能够快乐?这是一个观念问题,并不是绝对的。固然,物质环境的好坏可以影响到人的心情与思想。但拥有高度精神修养的人,能够以自己的心去改变环境。如孔子说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他自己有自己的天地,并不因为物质环境的不同而有所改变。如果没有中心思想,没有立身处世的道德标准和精神的修养,纵然有再多的财富、再好的物质环境,他在心理上,也是不会快乐的。
(选自《廿一世纪初的前言后语》《论语别裁》《孟子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