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到处是各种不知深浅的码头。鸦片战争后,香港沦为英国的殖民地,香江法律界便成了英国人的码头。
一个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小伙,在旁边老老实实做翻译,打打下手也就算了,偏偏还要跟我们一样戴披肩假发,穿黑色长袍,你算什么东西?
有人危言耸听地说:“这姓容的横跨中西两界,既会‘ABCD’,又会‘之乎者也’,以后凡华人诉讼案件,岂不是要被他一个人所垄断?这是在砸大伙的饭碗啊!过不了多久,我们这些英国的正牌律师,就只能收拾行李回老家了。”
于是,在港英国律师对容闳群起而攻之。
没有拜码头,后果已经很严重了,而没有拜码头上的大哥,足以致命。
这位大哥是总律师,权力和名头远在一干普通律师之上。其实,他本来特别看好容闳,按照殖民地法律制度,原先不允许居港的中国人取得律师资格,但为了让容闳能当上律师,此君曾专门上书英国政府请愿,从而解除了这道禁令。
人家肯出这么大力气,当然不是一时冲动。当时律师分大小两种,那些有资格站在法庭之上进行辩护的是大律师,而小律师不能出庭,只能为大律师准备辩护材料,刚入行的人必须从小律师做起。
容闳是耶鲁大学的首位中国毕业生,如果能当上律师,会创造一个之最。这样的人,假如能招致麾下,无疑会使自家门庭更加显赫。
总律师是这么考虑的,可容闳并没有主动上门递帖子,而是跟随另外一个大律师。
这个中国人如此不懂“江湖规矩”,令洋人又羞又恼。他一反之前着力提携的态度,每次在法庭上都对担任译员的容闳吹毛求疵。
初入社会的容闳为自己的少不更事付出了惨痛代价,律师梦自此破灭,港岛也待不下去了,只好前往上海。
容闳在耶鲁大学的毕业照。青年时代的容闳,有一股难得的傲气,不管个人境遇如何,始终拒受大染缸的诱惑。
这次他是去海关上班,依然做翻译,不过薪水比在香港时高,而且工作也没那么累。
能借此谋生,也不错了。
工作待遇虽好,但有一件事让容闳忍受不了:船上的商人和海关职员狼狈为奸,一方行贿,一方受贿,从上到下,人人习以为常。
这是一个大染缸,长此以往,自己肯定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年轻人不愿与之为伍,他决定辞职,不过这次得找个“正当”的理由。
某天,容闳径直闯进税务司办公室,当面提了一个问题:“请问,我在海关将来的前途如何,能升到您这样税务司的职位吗?”
税务司是一个英国人,他马上答道:“绝对不可能。”
容闳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回去后就写了一封辞职信。
我是美国耶鲁大学毕业生,和阁下接受的是同样的教育,而且我是中国人,为自己的祖国服务,然而却不能享受同等的权利,乃至拼死拼活,也不能当上税务司,那我还有什么奔头?
接到信后,税务司愣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中国人辞职会这么有底气。别说在洋人高过一切的中国海关,就是在英国,这样尥蹶子走人的例子也很少。
税务司见多识广,立即回过神来:嗨,什么权利不权利,这小子肯定是嫌工资低,所以拿辞职来要挟我。
这样一想,就比较好理解了。在西方职场,当着老板的面要求加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早说嘛,何必如此,那就加,加到两倍。
一众同事的眼睛瞪得像牛铃,以为容闳会因此触怒上司而被炒鱿鱼,不料因祸得福,不但没事,还加了薪。
可容闳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对加薪他不仅不高兴,反而很气愤,气愤于税务司对待中国人的态度。
这些洋人是不是都这样,以为中国人个个贪小便宜,给点儿小恩小惠就可以打发?你为什么不明确地答复我:“容Sir,只要你好好干,总有一天会当上税务司。”
不过想到这里,容闳自己也笑了。他知道,就算是这样,他也不会留下来。
站在轿子旁边的西方旅行者。
耶鲁会曾忠告自己的每位学生:“廉洁是你自信的基础,这座大堤一垮,就什么都完了。”
一个要做大事的人,必须守住底线。容闳不是不知道钱好,然而他有更高的目标,染缸与自守之间,他只能选择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