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闳搭乘的是一艘去往香港的货船。海上风浪很大,船颠簸得非常厉害,行程既危险又缓慢,比出国那会儿慢了许多天。
船上的世界,犹如一个世俗社会的缩影。
船主是个美国人,神经兮兮,每天早上没事就绕甲板跑一圈,不是做运动,而是向堂吉诃德学习,朝海上的逆风发飙,但堂吉诃德起码还有矛和马,而他只是用嘴。
风啊风啊,你干吗要阻挡我的船,故意为难我!
海风没工夫搭理他,继续猛刮,结果惹得莽汉更加愤怒:两眼暴突,面红耳赤,拼着命用两手挠抓头发,好像要把烦恼一根根拔去。如此折腾一番,精疲力竭了才消停,然后躺床上休息。
跟老天示威并不管用,这艘船在经过一处海峡时整整花了两周时间,大家怨声四起。船主这次没有瞎闹,而是做了一番高论。
“知道我们为什么会遇逆风吗?因为船上有‘约拿’。”
约拿是《圣经》中的一位古代先知。据说有一天,他坐的船遇到了暴风雨,眼看就要翻了,众人经过占卜,认定约拿就是罪魁祸首,于是把他扔下了海,扔下去后果然风平浪静。
船主说这番话时,故意让容闳和麦克听见。他的意思是,货船本来载货不载人,就是多装了你们这两个倒霉鬼,才如此不顺。
《圣经》里说,约拿被抛下海后,被一条大鱼给吞了,但他待在鱼腹中三天三夜,一点儿事也没有。
约拿是先知,所以能够安然无恙,但凡人做不到这一点,所以麦克听后只好对着容闳苦笑。容闳却忍不住了,他不信眼前这个疯子有胆量当众杀人,于是故意提高声调对麦克说:“你信不信,要是我来开这艘船,经过海峡十天就够了,哪里用得着两周。”
西式轮船和中式船舶。
船主立刻闭上了嘴。他这艘船原本就存在航向选择问题,要不然怎么会一路逆风呢?容闳如此针锋相对地叫阵,直接把他怼了回去。
不过,实际调度船只行驶的不是这个疯子,而是大副。但大副也不太正常,一天到晚只知道拿水手出气。货船上的水手是一些挪威人和瑞典人,他们被船主和大副这两个“暴君”统治着,如同牛马一样干着各种重活累活。
容闳感慨万千。无论船主还是大副,都既可笑又可怜,至于那些水手,只剩下可怜——除了服从命令,他们根本无法改变自身的处境。
回到故乡,容闳才发现,故乡远比船上可怕十倍,甚至百倍。
在他回国的前三年,即 1851 年,广西爆发了太平天国运动,这股风潮很快波及邻省,广东治安一度陷入混乱。随后有人稳定了秩序,只不过所用方式让容闳无法苟同,概括起来就是一个字:杀!杀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
容闳的寓所离刑场不远,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决定去见识一下。
老天,这是一种什么景象!
街道两旁,无头尸体堆成了小山,全部暴露于烈日之下,没有任何处理。究其原因,居然是处死的人太多,一时找不到合适地点掩埋,只能抛尸荒野。
土地已被血水浸透,形成一种赭色,盛夏中的刑场周围也被毒雾所笼罩。容闳震惊之余又不无担心,广东人口如此稠密,在毒菌弥漫的情况下,如不及时对现场进行处理,难免会爆发大瘟疫。
可是很奇怪,瘟疫并没有发生。容闳经过一番调查才知道,世界上竟有一种简易到极致的埋尸方式,不仅“多快好省”地解决了问题,还间接杜绝了瘟疫发生的可能:找一个偏僻的大沟渠,把尸体往里面扔,一层叠一层,堆满后再往上盖一层土了事。
长年漂泊在外的中国留学生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人的生命竟会被草菅到如此程度,甚至连家禽牲畜都不如。
为之者谁?曰:两广总督叶名琛。
坊间盛传,叶名琛因资产尽被太平军所毁,所以迁怒于百姓。只要有嫌疑被他抓住了,口供都不问,直接杀掉,如同屠牛宰羊一般,迄今已杀七万五千人,其中半数是无辜百姓,与太平军并无瓜葛。
从刑场返回寓所,容闳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白天所见如同恐怖片一样,时时萦绕,构成一整晚的噩梦。
这时的容闳恨死了叶名琛之流的清廷官员。
坏人的对立面当然是好人。他由此对太平军产生了好感,激奋之下,甚至有立即起而响应的冲动。
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不行,不能太鲁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