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这些念头,其实都是李鸿章自己肚子里想想的,别人根本不知道。
容闳虽已经做了多年清廷的官,但“外人”身份使他始终无法真正融入波诡云谲的东方官场,自然不知道里面的水有多深。
接到国内发来“全体撤离”的急电,他以为李鸿章也同意了,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万事休矣!
直到留美幼童撤回国,容闳在天津再次拜见李鸿章,才知道实情,当时两人懊悔到连肠子都要青了。
容闳怪李鸿章为什么光知道打肚皮官司,而不给他发封信沟通一下。李鸿章瞠目结舌,他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一招,结果弄假成真了。
当着容闳的面,李鸿章怒形于色:“我已经知道谁在背后带头搞阴谋,搅黄这件事了。”
不用说,当然是吴嘉善。
吴嘉善如愿以偿,可是他也没能开心多久。回北京后,无论同僚还是故旧都对他极其冷淡。洋务派认为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清流党”和保守派则嫌他与留美幼童有瓜葛,因此都躲得远远的,唯恐沾染上他身上的“洋味儿”。
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此时才知道什么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离开留美幼童,他什么也不是。
容闳在天津拜见李鸿章,吴嘉善也去了。从头至尾,李鸿章就没给过他好脸色,后来暴怒起来,指着吴嘉善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李鸿章是洋务派的权威和领袖,他的态度基本上就决定了吴嘉善今后在官场上的前途。
吴嘉善的脸变成了标准的苦瓜脸,过去那么不可一世,如今也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了。
他听说容闳尚在天津,马上主动相邀,谈话间,不仅低声下气,还一个劲儿地装无辜,博同情,无非是希望容闳能帮他在李鸿章面前美言几句。
容闳又好气又好笑,终于明白这些大清官僚的命根子是什么了——一顶官帽而已!如果把这顶官帽从他们脑袋上摘下来,不管以前多牛气,也会立马委顿下来。
看上去太解气了,可容闳心里只有悲哀,耗尽半生心血的“植柳计划”,为之不懈奋斗的事业,已经悄无声息地半途夭折,而且再无任何挽回的余地和希望。
那几年是容闳一生中最不幸的时期。留美幼童被撤回国,等于毁掉了他的大厦,“屋漏偏逢连夜雨”,接着他的家庭也遭遇了巨大变故。
容闳一辈子做过很多梦,但做得最多的是两个,一是送子弟留学美国,二是娶美国媳妇。这两件事在当时的国内都称得上惊世骇俗,尤其容闳已身为大清官吏,要娶一个洋人做老婆,简直就是犯了官场大忌。
与幼童留美相比,娶洋媳妇的难度更大,何况是娶美国媳妇。容闳一度也信心不足,直到四十多岁仍孑然一身,不知道哪个美国女孩会看上他。
不过,幸运总是会奖赏那些最勇敢的人。身为副监督,容闳经常要到各个留美幼童的寄宿家庭走访,就在家访过程中,他认识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两人从相识到相恋,终于完成了一段英雄与美女完美结合的佳话。
容闳的美国新娘玛丽·凯罗克。
容氏婚姻曾轰动一时,因为他又创造了一个纪录——近代中国第一个迎娶洋媳妇的留学生。
痛苦和幸福一样,很多时候是一起来的。幼童留美计划被撤销,使得欧美各国不得不重新评估这个东方古国的政治环境,当容闳再次归国时,不少美国人甚至传言他此番凶多吉少。
因时刻忧心丈夫的事业和安全,容闳的妻子病倒了,而且再也没能站起来。等容闳闻讯紧急赶回美国时,她已不能说话。
病床前,夫妻二人相顾无言,唯有悲泪千行。
妻子走后的那两年,容闳心如死灰,灵魂深处传来的阵阵叹息让他自觉了无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