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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水是有机生命的源泉,而文化由人这一高级有机体创造,因此,水(尤其是人类饮用、农作物灌溉需要的淡水)是文化生成的必备条件。人类有了稳定的淡水供应,方可经营定居农业,进而跨入文明门槛(以城市的出现、文字的发明及金属工具的使用为标志)。而能够为人类生存及文明发展源源不绝地提供淡水的,主要是河流。

河流,是指陆地表面经常或间歇流动的天然水体。汉字的河流拟名甚多,大者如“江、河、川”,小者如“沟、涧、溪”,被统称为“水”(《水经注》称黄河为“河”或“河水”,称长江为“江”或“江水”)。江河纵横奔腾的流域,因有充沛的淡水供应和便利的水运条件,成为文明的发祥地。四大文明古国,皆仰赖大河的恩惠,比如,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之于古巴比伦文明,尼罗河之于古埃及文明,印度河、恒河之于古印度文明,黄河、长江之于中华文明。古希腊“历史学之父”希罗多德称:“埃及是尼罗河的赠礼。”此语适用于诸大河文明,巴比伦、印度、中国等文明古国,也都是江河的赠礼。

诸大河文明奠定人类文明的基础,又多已被取代而消弭在历史长河之中,如尼罗河文明被希腊化、伊斯兰化,两河流域文明被波斯征服,印度河文明先后雅利安化、伊斯兰化,而中华文明于起伏跌宕间传承不辍,其重要原因之一是中国领域广阔、地理形势错综,存在平行互补且有自然屏障相间的两个大河文化——雄浑的黄河文化和清奇的长江文化,所谓“北俊南孊。北肃南舒。北强南秀。北僿南华”。 当黄河流域因垦殖过度、气候转向干冷、胡马南征而文明渐趋衰落之际,长江流域后来居上,发挥其优越的自然禀赋,成为粮食、衣被、财赋的主要供应区和人文胜地。黄河流域邻近游牧区,一旦长城被突破,就可能被游牧人占据。而“长江天堑”成为一道防卫线,拥有巨大经济、文化潜力的长江流域为华夏文明提供退守、复兴的基地。经由长江文化对黄河文化的承接与创造性发挥,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中华精义得以保持与光大。得两条大河的滋养与回护,是中华文明于数千年间延绵伸展、从未中绝的原因之一。正如近人梁启超(1873-1929)所说:“中国何以能占世界文明五祖之一。则以黄河扬子江之二大川横于温带。灌于平原故也。”

黄河纵横于北温带80万平方千米的高原和平原,那里曾经是林茂草盛、自然生态良好的地域,先民在黄河诸支流(如洛水、渭水、汾水等)流经的台地采集、狩猎,进而发展农耕业,奠定文明根基。现代意义的考古学在20世纪初展开于中国,首批田野考古用力于黄河中下游。仰韶、龙山、大汶口等新石器文化遗址的发现,殷墟等商周故城的发掘,与《尚书》《左传》《史记》等传世史典对先夏及夏、商、周三代文化在黄河流域繁衍的记述相映照,学界据此确认“黄河流域是中华文化发祥地”。

长江流域广及180万平方千米,恰在北纬30度线这一“人类文明发生线”两侧。20世纪70年代,浙江余姚发现河姆渡文化,其人工驯育稻谷推定距今7000~8000年,随后又发现长江下游的良渚、马家浜,中游的屈家岭、石家河,上游的大溪等“稻作文化”,湖南道县更发现距今万余年的人工驯育稻谷。故长江流域“稻作文化”历史之久远,绝不让于黄河流域“粟作文化”。“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是中华文化的两大发祥地”成为学界新共识。

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同为中华民族的摇篮。

就古人类栖息和农业发明的时间而言,长江流域似早于黄河流域。然而,黄河流域的黄土层结构均匀、松散,具有良好的保水与供水性能,蕴含较高的自然肥力,便利于木石—铜石农具时期的垦殖。虽然年降水量较少,但雨水集中在夏季,有利于粟、稷、菽、麻等旱作物生长,黄河流域率先成为定居农业文化发达地区。古史所载之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以及海岱地区的太昊、少昊所代表之族群,多活动于黄河上、中、下游,夏、商、周,秦、汉、唐的都城及经济、文化繁盛地带,皆在黄河流域。以《诗经》代表的商周文学,儒、墨、法等学术流派,主要展开于黄河流域,形成齐鲁、三晋、三秦等繁富的文化区。

古时长江流域瘴气弥漫,土壤黏结,以木石器及初级金属器开垦不易,故先夏及夏、商、周时期农耕经济落后于黄河流域。当金属器(尤其是铁器)普及为农具后,长江流域优越的水热条件渐次得以发挥。春秋战国时的巴蜀、荆楚、吴越等文化区在长江上、中、下游竞起,以屈骚代表的楚文学及道家等学术流派,主要在长淮滋衍。

自东周以降,黄河—长江双峰并峙,“风—骚”竞辉,“儒—道”相济,构造了中华文化“和而不同”的多元一体格局。

自汉武帝经营南方,尤其是东晋、中唐、两宋之际,中原士女南渡,铁制农具与牛耕普及。在黄河流域继续发展的同时,长江流域得以开辟和熟化,演进为物产丰富、人文兴盛的地区。从隋唐到宋元明清,长江下游及长江中游相继成为粮米、布帛的主要供应地。唐代有“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 之说,南宋有“苏湖熟,天下足”之谣,明清更流行“湖广熟,天下足”之谚。总之,自秦汉起,在黄河流域以政治经济重心雄踞中华之际,长江流域的开发也取得长足进展,后来居上。以户口论,在西汉,北方与南方之比为3:1;到东汉则变为6:5,已大体持平,至北宋则为4:6,南方呈反超之势。

明清之际学者王夫之《读通鉴论》议及文化南移:“三代以上,淑气聚于北,而南为蛮夷。汉高帝起于丰、沛,因楚以定天下,而天气移于南。”黄宗羲更具体地述评中古至近古文化的南北变迁:“秦、汉之时,关中风气会聚,田野开辟,人物殷盛;吴、楚方脱蛮夷之号,风气朴略,故金陵不能与之争胜。今关中人物不及吴、会久矣,……而东南粟帛,灌输天下,天下之有吴、会,犹富室之有仓库匮箧也。” 然而,经济重心南移并不意味着军政重心的随之南移,因为军政重心的确立除经济因素外还有别种缘故,如地理位置居中以驭四方、择都的习惯性标准、抗御北方胡人的战略考虑等,这使得经济重心已经南移的诸王朝大多仍将首都设在北方。位于黄河流域的军政中心,须依凭东南财赋的支撑。为调适这种“政北—经南”的格局,隋唐至宋元南北运河开掘,以繁庶的长江经济支撑地处北方的政治军事中心。随着大运河的开通,由黄河、长江、汉水、大运河构成的中华文化内环线形成。“西北甲兵”与“东南财赋”共同构成唐、宋、元、明、清各朝赖以立国的两大支柱,而两大支柱所依托的正是黄河与长江,尤其是经济、文化潜力巨大的长江。

长江流域在中华文明中的地位日益提升,近代尤甚。除了与其优越的自然条件有关之外,也与整个中国近代文化发生发展的推进线路相关。中国近代文化的发生发展,大体是由东南向西北渐次推进的。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的通商五口都位于东南沿海。长江入海口的上海成为最大通商口岸。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在增开的10个商埠中,长江流域就有4个(汉口、九江、南京、镇江),开放口岸已从沿海各地深入到长江中下游地区。此后数十年,上海、南通、镇江、南京、芜湖、安庆、九江、武汉、沙市、宜昌、重庆、成都等沿江城市逐渐连为一体,形成长江城市带。由通商而刺激生发的近代工业不断吸引人流涌入,各江城规模与日俱增,功能远胜以往,中国近代中期最重要的两大工商业基地,即以上海为中心的长江三角洲地区和以武汉为中心的江汉交汇地带。与此同时,中国的近代文化也循长江水道,自东南沿海向内陆渐次展开。

1911年10月,武昌首举义旗,上海、南京等沿江城市奋起响应,协力颠覆清廷,创建民国。当时的长江成为新旧、中外文化竞演的舞台,引领着中国的近代化进程。时至今日,长江仍为中国最广阔、繁盛之流域经济区,在保持经济强劲增长的同时,也纾解着生态的巨压,维系着中华文明的持久生命力。 2T1BlBzOeMrZ0wf+xlGKw9adOLzfcfNk+y7Sr5yruVNxeUg2I03GZEl7eSAOkS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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