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讲到,古代印度的种姓制度,对古代印度社会和文化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种影响,毫无疑问一定会波及思想领域。思想不可能脱离社会的发展。
佛陀诞生之前,在种姓制度的背景下,和其他很多社会因素的影响下,印度社会出现了哪些主要思潮呢?这是值得关心的。因为我们知道,佛陀后来倡导的学说,也就是佛教,其本身也是这种思潮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对这些思潮的反映,或者说是反思。
种姓制度,将印度的古代社会分割成不同的阶层,而只要出现阶层的分割,这个社会就难免会有矛盾和斗争。有些矛盾,就难免会非常激烈;有些斗争,也就难免会非常艰巨。
但是,佛陀时代或者佛陀之前的古代印度,和基督教兴起时的罗马却有所不同。基督教兴起时的罗马,用恩格斯的话来讲,它是经济、政治、精神和道德普遍瓦解的时代。
印度则不然,当时的印度并没有出现经济、政治、精神和道德普遍瓦解的状况;相反地,应该说当时的印度,政治基本稳定,城市和乡村的生活都比较繁荣。而且从现有的一些考古遗迹和各种各样的记载来推断,当时的印度,也并没有出现国家之间的残酷无比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大战。
所有这一切对佛陀和佛教的产生,当然会有微妙的影响。从种姓制度的角度来观察,与佛陀和佛教关系最为微妙的是婆罗门和刹帝利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四大种姓里边的第一等和第二等种姓之间的关系。按理说,婆罗门最初是帮助刹帝利进行统治的,他们掌握文化、宗教大权,久而久之,尾大不掉。按说刹帝利是管理政治、军事的,婆罗门应当是配合掌握一些形而上的解释权。然而,时间一长,婆罗门成了第一种姓,霸占了话语权,那么他们和刹帝利之间,也就难以避免地要出现各种微妙的,甚至是严重的矛盾。
到了佛陀的时代,或者佛陀诞生前不远的那个时代,刹帝利的不满日积月累,就到了一个极点。
这个极点的反应是,刹帝利开始有意无意地、明显或隐晦地去支持各种和婆罗门唱对台戏的思想和学术。同时,第三种姓吠舍,他们的主要职业本来是经商,当有了相当的经济力量,也就一定会有政治方面的要求。各种社会力量联合起来,构成了冲击、反对婆罗门和婆罗门教的联合战线。婆罗门与婆罗门教在文化、宗教、思想领域的掌控力开始逐渐减弱,从而使当时印度的思想界空前自由活跃,产生了代表不同阶层利益的六派学说。
这个在佛经里,比如《维摩诘经·弟子品》、《寂志果经》——汉传的汉译佛经,以及南方的巴利文佛典里都有资料。中国著名的哲学家、佛学家汤用彤先生,还曾专门把这些资料编撰成书。为了更好地感受佛教产生前的氛围,还是应该把这六派学说做个简单的介绍。当然,当时印度的学说或者思想远远不止这六派,然而这六派比较大,比较有代表性。佛陀以及佛教受到它们的影响,或者对它们的批评,也是最明显的。
第一派叫阿耆多。它是后来佛教眼里的外道顺世派的先驱。佛教把自己称为内学,所以,过去江苏南京有非常著名的支那内学院。当然佛教本身也有内、外学的分法,这个咱们就不展开讲了。反正外道是佛教眼中离经叛道的旁门邪术。
阿耆多这一派认为,地、火、水、风这四样东西叫“四大”,也就是四样最重要的东西,是永恒长存的;人和世界都是由“四大”合成的。阿耆多否认灵魂,人死后复归于四大。所以,人生的目的就是以快乐为满足,享受生活。它主张道德无用,别谈什么道德,反正也没灵魂。这就是跟婆罗门教直接的对抗。很多学者认为,阿耆多代表着四大种姓里人数最多的第四种姓首陀罗。这是第一派。
第二派叫散若夷。这种学说,对什么都不做决定,没有一个固定的意见。散若夷认为,有没有来世,有没有因果,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它是一个很难琢磨的学说。当时的人就把散若夷比作“很难捉的泥鳅”。泥鳅,滑不溜秋,想捉也捉不住。
这一派主张修、定,就是要求你修习和禅定,通过修、定来求得真正的智慧。禅定这个概念,也是古印度固有的,佛教以前早就有的。这一派也是反对婆罗门教的,因为婆罗门教是承认业报和轮回的。而散若夷对业报和轮回的态度是,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反正谁也不知道。
这一派为什么特别重要?因为佛陀非常重要的弟子——目犍连、舍利弗,都曾经是这一派的追随者,后来成为佛陀的弟子,所以这一派很重要。
第三派叫末伽梨。这一派是偶然论者、定命论者。它认为人生都是非常偶然的,是命决定的,所以跟业报没啥关系。反正就是特殊偶然,这里边没有必然关联,所以它否认业报。既然否认了业报,认为一切是偶然的,认为一切都是命定的,那么当然所有的修行就都是空而无用的。那还修什么?什么都不能改变,那要修行干什么呢?
所以末伽梨学派主张无论是上升,还是堕落,都无因无缘,没有因缘可说,没有因果业报可说,都是偶然的。反正只要经过八百四十万大劫,这么长一个时间,经过那么多劫难,无论智愚,也就是无论是聪明人还是笨蛋,统统解脱,完全就是熬时间。
我们知道佛教和古代的印度都喜欢讲特别大的数字。咱们平时生活中讲到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几十万、几百万,就已经很大了。而佛经里边的数字,包括古印度经典里边的数字,比这个大多了,这是印度文化的一个特点。这种特点曾经影响到我们中国文化,有些学者称之为大数现象,也就是我们的数目变得特别大,也有印度影响的痕迹。
他们的比喻是什么呢?就好比是抛一个用丝线绕成的丝球,只要线缕已尽,球自然就不滚了。这一派自称其说为正命,认为自己的学说是非常正确的,然而在佛教眼里却是邪门外道。这一派大家要注意,它和佛教、耆那教一样,都是强有力的团体。它的创始人曾经和耆那教的领袖大雄一起修行。所以这一派影响还是很大的,而且直至今天它的影响力在印度可能比佛教还要大。
第四派叫不兰迦叶。这一派更过分,它认为没有善恶业报,人世间没有善恶之分。即便是杀人、偷盗,都不是作恶。反正没有标准,没有善恶,没有伦理。这一派的信众大多数是奴隶,也就是贱民,这个数量也蛮大的。
第五派叫婆浮陀。它主张只有七个要素是实在的,地、火、水、风这四个,加上苦、乐、生命。它认为人的行为是产生不了什么影响的,都是由前几个要素所决定的。反正干什么事儿,干了就是干了,不必承担后果,不必负责任。
我们普遍的看法是,杀人是大恶,在佛教里杀生也是大恶。但是在婆浮陀这一派看来,所有人,所有生命,都是由地、火、水、风、苦、乐、生命这七种要素组成的,杀人的刀捅进去,无非是在这七种要素的空隙之间插进去而已,这有什么罪恶可说呢?这一派后来发展成非常重要的胜论学派。
第六派,也就是我们在这一讲要介绍的最后一派,叫尼乾子,这一派后来发展成印度极其重要的耆那教。当时耆那教和佛教影响都是非常大的。后来佛教在印度衰落,而耆那教并没有像佛教衰落得那么快。它主张世界分为生命和无生命两类,生命得不到解脱,是因为有业漏,有业报,受到束缚,所以必须遮、灭、解脱,消灭业报。业报太重了,是因为累世的业报都集中到我这一世。如果想早点结束那个业报,不受业报之苦,就必须苦行。这个尼乾子,就是耆那教的大雄。他和佛陀出身类似,是刹帝利,母亲也是国王之女,表妹是王妃。
这一派和佛陀后来的学说发生过冲突。耆那教和佛教两者的教义和用语有很多相似之处。耆那教的目标是克服身体的系缚,也就是不要被牵挂住、不要被束缚住,要摆脱肉体的欲望和本能,从而得到新的自由;但身体的能量太强大了,而且太杂乱了,要用苦行来减弱身体的能量。
我们现在锻炼身体,是为了让身体更具有能量,而耆那教的苦行是为了让身体的能量减弱。它有五大誓,也就是要发五种重大的誓言,以此为中心,形成戒律。这些戒律极其严酷,尤其禁止杀生,强调一无所有,必须舍弃一切。这一派有的修行者连衣服都不穿,裸体修行,舍弃一切,被称为空衣派。耆那教传承至今。
以上所述,就是佛陀诞生前和诞生时印度最有代表性的六派学说。这里只为大家做了最简单的介绍,就不难感受到,它们和后来的佛陀的学说、佛教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