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瞰留法勤工俭学界

星期三

7月6日

六月初二

辛酉年

鸡年

米店罢市进入第六天（7月6日，星期三），天气热极，最高温度97.3华氏度（36.3摄氏度），最低温度75.6华氏度（24.2摄氏度），较去年同日最高温度增2.1华氏度，其间好似上天开恩似地下了点雨，为此最低温度同比降了1.2华氏度。

公共租界方对于米业的抵抗毫不相让，当天工部局强势发表“汽车行领照条例”。

《申报》开始连载本月3日北京政府公布的市乡自治制。人民自治何须非法政府立法，毛泽东眉头一皱，快速翻过。黄炎培遭岗警殴打一事，这天报纸登出警方徐国梁厅长的回复。复信声称肇事的269号巡警从警不久，“未谙规章，致有此等野蛮举动”，除对“平时训练有疏”的巡官严加申斥外，决定给予那个警员五百军棍的责罚，再行斥革拘留，期满押回原籍。肉刑野蛮且残酷，处罚是否过重了？

里昂中法大学招生广告，映入眼帘，这不是萧子升参与筹建的海外学校吗？子升哪天来上海？

转瞬间便又想到赴法勤工俭学生的命运。由于华法教育会要甩掉这些学生“包袱”，致使工读两难，生活日趋迫蹙，现在里昂中法大学又在国内公开招生，已在法兰西的有志青年还能否如愿以偿地进校深造？

《民国日报·觉悟》刊载署名“无名”的《留法勤工俭学界底俯瞰图》，恰好就是介绍留法勤工俭学生情况的。此“无名”正是陈公培，他是在上海最早发起成立中国第一个共产党早期组织（史称中国共产党发起组）的五成员之一，随后赴法工读。据其介绍，赴法留学者原本看似泾渭分明的官费生、俭学生或自费生、勤工俭学生、华工四群体，因为应对生活压力的不同方式，现正处于分化重组中。“无名”颇有预见地宣示：“勤工俭学与工读互助团，其起源与内容都很相似，不过范围有广狭不同罢了。我并且可以说工读互助团底经验在勤工俭学界都要一一地旧戏重排，并且已经排演了好几幕了。”不过，他还是肯定“现在法国留学界底精神全在勤工俭学”。并显然认同以下说法：“以前十年的中国是受留日学生底支配，以后十年底中国是受留美学生底支配，十年以后的中国就要受留法学生底支配了。”进而肯定“勤工俭学底本身是一种新事业，是一种反抗旧制度的精神所表现的事实”。

“这次来法的勤工俭学者千六百人中，湖南和四川两省的人占其半数。‘为渊驱鱼’的是谁？我们只好感谢军阀！”看到这里，毛泽东微微点头，他想起了蔡和森、向警予、萧子暲、李维汉、张昆弟等旅法的新民学会会员，对于赴法途中结成的“向蔡同盟”打心底里极表赞同与庆贺。

“无名”后文介绍了几个人数众多、组织较密的团体，闪烁其辞地提到“至于无政党和马克司派都在各处萌芽丛生，大约不久都可有鲜明的组织出现” 。事实上，陈公培已于两个多月前同张申府、赵世炎，以及刘清扬、周恩来组建了旅法共产党早期组织。对此，毛泽东虽不掌握实情但是却有预感，去年下半年蔡和森来信就已明确主张无产阶级专政，并提出在同年冬联络少年学会、工学励进会、新民学会等开会，如讨论一致，“拟在此方旗鼓明确成立一个共产党”，进而明确提出成立中国共产党的主张，对此毛泽东极表赞成。

毛泽东当时尚不知情，旅法勤工俭学生在聚集巴黎与中国公使交涉的“二二八”运动后，5月又开始酝酿进驻里昂中法大学运动。6月底至7月初，又参与旅法华人反对中法秘密借款的拒款运动，此时正方兴未艾。即便是及时接到上海来信，旅法共产党早期组织也来不及派出中共一大代表了。

湖南、四川，风波不定。今天是刘湘发公电，觍颜宣称自己当选四川省长。因为援鄂中止，湖南又起倒赵之声。这个所谓的湖南总司令、湖南省长赵恒惕，竟还想充当陕事的调停人，他原主张援桂，因与各军官意见相左而起政潮，后经调停，赵取消援桂之意。近来受政学系等劝诱，又有打消援鄂之意。可是，两湖原本一体、命运与共，旅湘鄂人不忍王占元祸害湖北，早就推派代表请求湖南出兵，且得到湖南省府的应允。赵不援鄂，势必欲联桂祸湘，一时舆情汹汹。再看粤桂战事，粤军虽占领梧州，但桂系率其精锐卷土重来，欲以全力拿下高州，再图发展，战局一时难以判断。

江苏省议会选举，镇江7月3日竟发生因抢票而殴伤数人的惨剧。上海，又岂太平：米潮且不说，豆腐工人的罢工昨日谈判没有谈拢，部分工人仍旧罢工。闸北一带建筑工场，又发生跌伤人命的事故，中国人命太贱；南京路茶叶店起火，上海房屋密集，最怕火灾。

诸如此类，皆不及上海国民大会7月4日对英日续盟所作宣言的发表来得火爆。早于6月中旬，就已见《全国报界反对英日续盟宣言》。这回由五四运动期间产生的这一爱国民间组织来发声，更显得意义非同寻常。宣言历数1902年英日同盟条约成立起，改约一次、续行一次，迄今18年的种种恶果：

（甲）危及中国主权：（一）日本人势力侵入东三省；（二）东三省门户开放政策之推翻；（三）一千九百一十七年日本与英法意俄四国之密约及青岛之被日本占领。（四）二十一条之要求。（五）满蒙铁路及高济顺徐两路之断送于日本。

（乙）危及世界和平者：（一）日俄战争；（二）高丽之灭亡；（三）巴黎和会中美总统威尔逊之失败及山东问题之议决；（四）美国议和代表之愤怒及美国国民之激昂；（五）中国之痛恨及仇视日本之加深；（六）美国上院之反对和约及脱离国际同盟。

由此判定英日续盟“伏将来之祸根”，指该同盟“无异是明示不信托国际同盟矣，将为攻势同盟耶？”并颇具先见之明地预言：“则此后之所攻者，非中国即美国，日本固早已敌视美中两国。”宣言对英日盟约的前文有承认或保证中国独立及领土安全的字句表示特别的不满，指出：“中国国际人格之尊严，殆尽被其侵夷侮蔑，吾人岂堪忍受。而况日本在续盟进行中，驻兵设警于延珲两区域，怂恿俄国旧党占据蒙古，要求北京政府签订吉会铁路，及高徐顺济两路正约，图攫中东铁路。若续盟实现，日本更将为中国之霸主。”宣言虽然分析鞭辟入里，义正辞严，警告“日本必蹈德意志之覆辙”，却又牵扯西方列强利益以增说辞，看来还是纵横捭阖派，希望列强干预，还是缺少了自强自立之心。

偶然地瞥见《民国日报》副刊《觉悟》报纸骑缝处刊登“外国语学社添招新班”广告：

本社添招英文，俄文，法文，日文学生各一班，有志向学者，请即至法界霞飞路渔阳里六号报名，每班报名者满廿名以上即行开课。报名费一元；学费每月二元。

外国语学社不是遭法巡捕搜查后早关张了吗？去年自己还通过俄罗斯研究会往这里介绍过学员呢。毛泽东咂摸着其中的深意，放下报纸。

连报纸骑缝也看了，一时无所阅读。

忽听得两位山东代表又要出门，毛泽东欲言又止，最后，嘱托道——“这样吧，你们帮我带本书回来……”

这天，李达以畅快的心情，为自己刚翻译完成的《女性中心说》（日本堺利彦编述）作《译者序》。

在两月前出版的《新青年》第9卷第1号，李达发表《讨论社会主义并质梁任公》一文，以雄辩理论对晚近力挺张东荪反马克思主义观点的梁启超沉重一击，文末倡导：“结合共产主义信仰者，组织巩固之团体”，“社会党人不与现政党妥协，不在现制度下为政治活动，要行有效的宣传为具体的准备。” 在一月前出版的新一号《新青年》，李达又发表《马克思派社会主义》宣传科学社会主义。同期，他还在《民国日报·觉悟》发文介绍五一运动，在《共产党》发文抨击无政府主义，等等，思理笔锋正健。此外，李达还热衷于妇女解放运动，这是他力行社会主义运动的有机组成，《新青年》第9卷第2号就刊发了他译述的《列宁底妇人解放论》，再就是翻译这本日文小册子。

日文版《女性中心说》实改写自美国社会学创始人之一沃德的学说，李达加以迻译，借此为重建男女两性关系而张目。不过，他在序言起笔却是表明：“我并不是提倡崇拜女性的人，也不主张专应用女性中心学说，来改造社会的组织。”接下来一句剖白自己的本意：“我只希望凡是要创造新社会的人，总要了解社会进化的历程，明白男女关系的变化，根本的抛弃男性本位的、因袭的道德观和一己的偏见，不是无理的排斥女性。”

“我只希望凡是要创造新社会的人，总要了解社会进化的历程……”李达回看这一句颇感自得，他进一步申明道：“我是素来反对男女斗争的人，以为男女之间只有互助，男女两性是组织社会的基本单位”。他快笔结束这篇短文，在第三节就亮出自己的观点：“现在社会经济的基础已经动摇了。社会根本的改造的大事业，横在我们面前，有志改造社会的男女们，彼此不可不有阶级的共存的自觉，共同携手参与改造事业，和那共同的社会的敌人奋斗，建设男女两性为本位的共同生活的社会。”他在文末毫不隐讳自己译书的用意：“这也许是我译这本书的一点用意了。”

“社会根本的改造的大事业，横在我们面前，有志改造社会的男女们，彼此不可不有阶级的共存的自觉，共同携手参与改造事业”，李达再三咀嚼文章警句，心底腾起对即将召开的中国共产党大会的满怀憧憬。

当晚7时许，瞬间乌云密布，突然间就下起雷雨。

上海南市的大达码头，照例在那里乘凉的人群，出于对快雨的渴望以至于不敢轻信，直到粗大的雨点骤然砸头，这才纷乱地奔跑避雨。

这时，停泊在码头边上的一艘小轮正要起航，在轮船上乘凉的人们被赶到码头上也疾步奔跑起来。两股人流汇集，码头上已是一片混乱，偏偏有人传谣说有盗匪行动，一时间人群更加乱作一团，有力气者只顾狂奔以逃离这是非之地。

——“快救命！有人落水了！”狂风急雨中，忽听得有人指着江面大声呼救。

原来，当众人在码头狂奔时，有的慌不择路，再加上雨线遮蔽视野，以及相互的拥挤推搡，竟有五六人失足落入黄浦江。

轮船近旁的人见状赶紧救护，捞起了几个人，但听说有两人一时没能浮出水面。

天灾叠加人祸，当晚也是在大达码头，为交涉公署种花的宋某的儿子宋根郎送别友人，却遭巡捕无理驱逐。面对洋人的嚣张气焰，宋根郎既惊且惧，步步后退，一脚踏空，跌入黄浦江中。待打捞上来，已经气绝身亡，年纪轻轻才二十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