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7月3日
五月廿八
辛酉年
鸡年
民国十年(1921年),7月——“上海上海……”
不知谁先声一喊,引起船上旅客纷起哄然相应。早在甲板上透气的,闻声打开舷窗探出头来的,更有男女老少、半大小孩衣衫不整地跑出船舱,在将晓未晓的晨曦中引颈远眺,无论看到没看到的,在嘴上在心里都不停地念叨着“上海上海”。
滔滔的黄浦江上,越来越近,上海连点成线,逐渐增高,终于站立起来,开始展现其庞大的身躯。万国旗猎猎飘舞,外国军舰高昂那随时可能喷射毁灭之焰的炮管,船上旅客少有关注,热切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上海外滩的十里洋场。经过3天、2276里 的船旅漂泊,旅客们倦了乏了,一心急等着在目的地登岸。虽然这船分明是从大商埠武汉启碇的,一路经过九江、安庆、芜湖,并在金粉之地的南京稍作停泊,但是,所有这些城市又怎比得了这眼前的远东大都会?数以百万计人口的庞大都会,洋人逾万 ,华洋杂处,上海真是人海之区也。灯塔闪烁,舟船密集,堤岸高耸,鸥鸟低飞,高楼摩天,马路纵横辐射。这就是黄金铺地的上海?听说这里鸦片、麻将、扑克、汽车、酒肉充塞天地,灯火连霄,既是大腹商贾的销金窟,也是升斗小民随处可捡铜板的神奇之处。怀揣着对人生的无比热望,震撼于魔都深不可测的魅影,有的人不禁潸然泪下。
这时,江面刮过一阵“熏风”。上海每日黎明前必行的倒马桶“仪式”已然举行。雇工挨家挨户地从住户的后门拎出装满秽物的圆桶,将秽物倾倒进粪车里,并负责用圆帚刷洗各式各样的马桶,恶臭顿时散布于大街小巷,并向江上弥漫。
这座城市天天如此这般慵懒地苏醒过来,此日稍有不同的是,在法大马路(今金陵东路)附近,受雇于义泰祥钟表店的无锡中年女佣周殷氏,在外出倒便桶时,突然有一辆汽车疾驶而来,猛地撞倒了她,当场颅骨开裂,脑浆流出,血染遍地,立时殒命。肇事汽车飞驶逃逸 。飞车撞人,肇事逃逸,这是上海经常发生的马路悲剧。
路灯之光越来越暗淡下去,做早工的人们在街上睡眼惺忪地行走。人流经过较多的十字路口的街角,已经支起了卖饭团、卖臭豆腐的摊子,有人津津有味地吃着这速成的中式早点。突然,太阳从黄浦江的东边升腾而起。
毛泽东,携同何叔衡,大约就在7月3日 这一天的早晨八九点,随着熙熙攘攘的航船旅客,在上海的黄浦滩至十六铺码头一带上岸。他俩是在6月29日“黑云蔽天作欲雨状”的傍晚离开长沙启程的,行动“突然”,朋友们要送行上轮船被谢绝 ,谢觉哉当天日记写道:“午后六时叔衡往上海,偕行者润之。赴全国○○○○○之招。” 用五个○指代“共产主义者”,为的是隐秘与安全。当时由长沙往上海,需要先北行到武汉,然后坐船顺流而下。毛泽东求学期间的同学好友、新民学会发起人之一的萧子升(萧瑜),多少年后仍记得那天下午“毛泽东和我同坐河渡,从西门离开长沙”。当夜,河渡启航,横渡洞庭湖。洞庭湖日见淤塞,加之连年兵灾,导致湖南大饥荒,桑植、永顺、凤凰等20多县灾民400万,树皮草根都吃完了,30岁以上女子论斤出卖,每斤仅售八枚铜子,男孩每斤售四枚铜子 ,都没人光顾,真是哀鸿遍野 。翌日,萧、毛在船上又有一番关于资本主义、共产主义的对话,这位萧同学明显流露出对共产主义运动的否定态度。
抵达汉口,萧子升此番由法兰西返国参与筹办中法大学,要先去拜访湖北教育会主席,再到江西拜会该省省长,然后才去上海。
——“我事急。”毛泽东给好友留下联系地址,就先行赴沪 。因为要赶着去上海参加大会,毛泽东、何叔衡从汉口启程的时间应当是在6月30日深夜。
汉口码头开赴上海的招商、太古、怡和、鸿安、东方、美最时、日清7家轮船公司的船只,照例是乘夜色启航。为抢生意,野鸡船总是早一步启碇。无论何者,乘坐汉沪线的船客都可省下当晚在汉口的住店费用。按常规,7月1日午前九十时,船抵九江;停靠一两个钟头后开船,午后四五时左右抵安庆;当夜八九时抵大通。7月2日六七时,抵芜湖,停泊两三小时;午后一二时,船抵南京 。如果旅客这时转乘沪宁线南下,到上海时间还可提早,但是舍船登岸、转乘火车会更费周折,也更费钱,不如顺流而下,傍晚五六时船抵镇江,约停泊三四个小时,在船上睡一觉,翌日天亮上海就到了。
八九点钟,轮船在一大片驳船、沙船、航船、货轮、渡船、舢板等船只间,抛锚靠岸。搭上跳板,红头阿三,制服森严的巡捕,露天通事,包打听,黄包车夫,马车夫,小车夫,挑担夫,乞丐,扒手,还有不三不四行状的流氓挨擦上来;旅客从汗臭熏蒸的船舱里蜂拥而出,避之如同瘟神。却有一人径自撞将过来,一把扯过某客的包袱就背,声称“帮帮忙、帮帮忙”,定睛一看,竟是一位失去左胳膊的独臂老人,旅客半带同情半是惧怕,唯唯诺诺,只有相跟而去。毛泽东目送两人远去,担心那个旅客要被讹钱。他回头暗示何叔衡跟紧自己,不要搭理闲人。
上海,毛泽东此前已来过三趟了,他自信地招呼何叔衡——“何胡子,跟我来!”
步入7月,上海闷热异常。这天怕是要下雷雨 ,行人没走一会就汗流浃背。
十六铺,老马路狭窄,摊头林立,水果行、鸡鸭行等各业聚集,货物堆积,瓜皮污物,随处皆是 。再看城市道路蛛网密布,曲里拐弯又四通八达,一旦走错路,南辕北辙,而问路又不容易,周边是一片华洋杂处的沪语。路旁多的是乞丐,特别是有穿着粗俗的白俄人一路跟着讨要。好在上海的电车系统已经成形,黄浦滩洋泾浜路附近高筑塔台,有直径六尺许的铁球随子时、午时上升下坠,整座城市以此定时 。
外滩十六铺就有一路电车开往静安寺 。电车比黄包车便宜,又不必看着黄包车夫如同牛马般的奔走而心中不忍,同马车与小轿车相比则更显得是平民化了。从电车左开门上车后,可见电车内设座位分上中下三等,三等座位于车门的同侧,头等车座则设在后车厢 。就是这三等座,平均票价也要近两枚铜元,如果用银元则将近一分半,上海物价一度是四分买一磅大米 ,这电车还真不是平民消费。
车铃叮叮,沿途但见高楼大厦,有轨电车、无轨电车就在水泥石块垒砌的钢筋丛林中穿行。商店橱窗光怪陆离,庞大出奇的路牌广告、色彩艳丽的招贴纷纷映入眼帘:人丹、美孚石油、英美烟公司香烟、冠生园糖果饼、五洲固本皂、先旅化妆品…… 《阎瑞生》电影海报格外醒目,去年轰动上海滩的阎瑞生杀害青楼名妓王莲英的凶案,迅速在舞台上搬演,随后又据此摄制电影,就在7月初起公映。 广告充斥上海,广告无处不在,为了宣传车厢宽敞,电车车体就刷写了四个大字“大象可坐” 。
洋服青年、长袍先生、短装苦力、旗袍女士、摩登少女,映衬着拖长辫子、戴红结帽顶的老少,还有帮会闲汉、流浪瘪三、都市孩童,街上人头攒动,尤以高鼻洋人西装革履最为趾高气扬,又有独轮车、塌车、轿子、黄包车、马车、轿车彼此争道,忽有脚踏车,还有更为快速的机器脚踏车穿梭而过,行人避之唯恐不及,更有人乱穿马路。因为道路壅阻,电车有时不得不停驶,报童倏忽而至,大声叫喊着当天的头条新闻。买报要眼疾手快,指不定什么时候电车突然又开动。而在这一停一驶间,有时能见到顽童在车前穿行,或者在车后跳荡,这是有意试胆涉险,实为贫儿的游戏 。
到静安寺也就到了终点站,这片街区毛泽东是熟悉的,一年前他就在附近的安南路(今安义路)住过数月。由安南路向东,至哈同路(今铜仁路)向南,到公共租界、法租界分界的长浜路(今延安中路),左转向东,过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路口继续向东,至圣母院路(今瑞金一路)右转南下,就完全进入法租界区,南接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稍往前行就是环龙路(今南昌路)了。于是,左转,陈独秀寓所就在环龙路东段的老渔阳里2号。前后步行要半个多小时。1920年春毛泽东来过此处,现在李达住在那里,还是湖南老乡呢,永州零陵人。
找到老渔阳里,住处也就有了着落。而从老渔阳里这一带前往白尔路389号(后改名为蒲柏路,今太仓路127号)的博文女校,就容易多了。不需要人引导,只要沿着环龙路一路向东,途经法国公园(今复兴公园),进入有些弯曲的军官路(又名陶尔斐司路,今雁荡路以东的南昌路),走到尽头,穿越横亘的吕班路(今重庆南路),便是望志路(今兴业路),稍稍往前走走,过萨坡赛路(今淡水路)、马浪路(今马当路),在第三条南北向的马路贝勒路(今黄陂南路)左转北上,不出200米,面前的横马路就是白尔路。右转,但见一座坐南朝北的石库门建筑——青红砖墙、雪白粉线,三楼三底,一块校牌上书“博文女学校”几个古朴雄劲的大字,一看题署,竟是出自章太炎之笔。
没想到从老渔阳里进发,十五六分钟就到了,这女校应该放假了吧,又是星期日,黑漆木门紧闭,阒静无声。拍打古典的铜门环,一会,左边门的门中门突然打开——“啥事体?”待听清是“北京大学”几字,大门豁地左右向内张开,出来迎接的应该是门房吧。
没有多费口舌,上海同志已同女校校长黄绍兰谈妥,有“北京大学暑期旅行团”十来人要来住宿,预付了两个月的房租(一说房租后由包惠僧与黄绍兰接洽 ),爱住几天住几天,包吃包住(一说安排吃包饭) 。况且此前已有三位,不,四位先生来此投宿。
听门房这么一说,毛泽东不禁好奇地打听先来者的姓名。
——“一位姓张,没怎么住就走了,时不时又来探访。另有两位一个姓邓、一个姓王,倒是一直住了些许天。对了,还有一位邓先生在两三天前来此投宿。”
张先生、王先生,两位邓先生,毛泽东心中迅速梳理着自己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时的交游,一时无法对上号。
——“邓先生住了没一两天就又走了,说是去南京开会。那一起来的邓先生、王先生,刚好今天外出访学去了。”门房边说边引导二人进门。
这里有前后两进,前进有会客堂,左侧似为门房,右侧应该是课堂吧。于是,上楼。
门房特别提醒——“上下楼,轻轻较,底楼住着校长 。黄校长是太炎先生的女弟子。”说到这,他压低了嗓音,这才延续话题,“还有她的孩子阿珏,外间传言说是校长与黄侃黄季刚的……”
不便探问黄校长的私事,门房的话倒是引起毛泽东对章太炎的关切。
门房这下更为豪夸起来——“我们女校虽小,靠山却大,名誉校长是状元实业家张謇,黄兴夫人徐宗汉是校董事长。校董太炎先生对黄校长办女校也极为支持,太炎先生的孩子还在这里念书呢!章夫人有时亲自送小孩来上学,就是汤国梨夫人。”
这样说着话,就把毛泽东、何叔衡二人引到博文女校二楼——“朝北靠东一间邓先生的行李还放着呢。朝北靠西一间嘛,就是结伴同行的王先生、邓先生一起住的,这原是教员宿舍。”毛泽东循声看去,左右朝北的两间,均有阳台可以瞭望。朝南后进有4间,但其中两间教室是锁着的 。南北之间则左右各有一间,夹侍中间的天井。
毛泽东、何叔衡选定在靠西的中间一间 。
“西晒朝北可是热呀。”——门房好意提醒道。
得到的回答是——“正好把凉快的房间留给后来者。”于是,毛、何二人脱解汗湿的外衣,打水,洗脸。
门房这时亮明自己的身份——“我是校工,现在整个学校就我一个做工的,早中饭怕来不及做了,包饭挑夫来时,我就帮你们叫,只是这些天又涨价喽……”随后,又加了一句,“要吃茶,对不起,自家到老虎灶去泡开水。”
肚子的问题解决,精神食粮的需求浮出水面。水上三天,音讯近乎与世隔绝,既然来到上海,更要了解这座远东大都会的近况。
毛泽东向校工要上海的近日报纸看:就7月这两天的就行了。于是,《申报》《民国日报》等,抱来了一捆。
哦嗬,江苏省第三届省议会议员的初选在7月1日开选了,不过,舞弊现象不断,选举乱象又何止是上海。毛泽东一扬眉,翻了过去。不看不知道,上海居大不易。7月1日,为抵制公共租界要各米店领执照,上海爆发米店罢市的风潮,公共租界米店从7月1日起实行停业。华界各店议定从5日起一致休业。法租界各米店亦表示作为同业一分子,理应一致援助,如休业三天后不能圆满解决,当联合华界米店一律休业 。傍晚时分,工部局发布的布告贴遍各马路:“照得上海居民食米,应须妥为取缔,业经议决,凡在界内开设米铺,自七月一号起,均须领取执照。兹特出示通告,仰一切安分良民知悉,须知领照一事,并无丝毫困难加诸米店,惟以妥为保护民食起见,是以不得不令各米铺,将存米数目开明,以便于米粮不足时,设法购备,总期米价愈贱愈佳。乃有等不肖之徒,反对章程,谓为有心勒索……”布告写得冠冕堂皇,“义正辞严”地要求各米店注册并“缴纳照费每半年洋一元”。末了还威胁道:有恐吓强迫店铺罢市的,“即须禀报就近巡捕房,以便拘拿惩办,决不宽贷” 。租界方与米业界就执照问题的纠纷已有旬日,市民、饭店、包饭作预感会发生米荒,就开始抢购,30日当晚就出现了数家米店存货售空的现象 。
敢与租界当局抗争!毛泽东急切想翻阅后两天的相关报道,却被同版另一消息的标题给吸引住了:“扣存于小川丸祸粤银械” 。这事也是发生于6月底,但在湖南时并没有注意。孙中山在将桂系军阀驱逐出广东后,于5月5日在广州就任大总统(史称非常大总统),旋即在6月中旬下令讨伐广西军阀陆荣廷,势如破竹。桂系早与直系的北京政府勾联,北京政府陆军部为助桂攻粤,用日本轮船小川丸运送子弹125万、银元数十万 往广西,途经上海又要到兵工厂提取子弹35万 。浙江督军卢永祥在皖直之战后就与北京暗里脱离关系,但因实力有限不敢贸然宣布独立,然其发出“各省自定省宪,实现地方自治”通电,得到湘黔川滇当局的响应,现在浙江、广东等纷纷发表自治草案,实行割据之实。据说正是这个卢督军,获悉小川丸运送军火后,有意将消息透露给广肇公所。旅沪广东同乡会闻此大哗,将消息捅给报纸揭载,选派请愿代表,连日向淞沪护军使何丰林施压,要求扣压小川丸上的货物。
毛泽东展看后两天的报纸,各报竞相报道7月1日发动的米业罢市。这是奇特的罢市,闹市区的米店仍有照常开门的,只是顾客来买,伙计照实回答储米已经售完 。黄浦江中的各帮米船,日内竟无到者,只有闸北的苏州河米船积米待卖者还有十余号,但都停泊以待问题解决后再售出 ,而法租界米店的售米也将近卖空 。对此,公共捕房总巡选派中西干探、暗差、巡捕等,严密梭巡 ,华界也加强了戒备 。看到法租界的消息,毛泽东就念给何叔衡听——
英美租界各米店歇业实现事,事为法捕房总巡费沃礼君得悉,以法界与公共租界毗连,深恐有扰乱治安情事,传谕各包探,详细调查,承时报告外,并谕中西越各捕落差后,均须驻守捕房,以备差遣。
——“看来巡捕这些天交不了差、回不了家喽。”何叔衡听后呵呵一笑。
到罢市的第二天(7月2日),租界内450家米店有60%关门,其余照常开门,但交易甚少,不见存米,只有私下里略做生意的,而公众也不恐慌,因为各大行商及许多住户多已预备食米。但估计一两天后,贫户必受影响。《字林西报》采访各米店,店家并不以每年多付两元为意,亮明抵制米业执照的原因:“吾人不愿为执照事件所束缚,不愿巡捕入店,查货看账,米店为完全合法营业,不应与其他下等营业同受检查。” 看来米店罢市是为了捍卫行业的尊严。受其影响,法租界米店存货一售而空 。华界米店昨天出现一波抢购风,到下午全部卖空 。米店罢市影响与米业直接关联的斛司、驳船伙计、车夫等近2000名劳工,从6月20日起已有生计之忧 。
毛泽东长吁一口气,再看小川丸事件的后续进展。各地学生联合会转各团体、各报馆,指斥小川丸装运现银及子弹接济桂军,破坏国际公法,干涉我国内政,抨击北洋政府为虎作伥,罪不可谴,主张扣留小川丸所载银元与子弹,并揭发亚拿丸也载有2500余箱子弹,务祈国人一致续请淞沪军事及外交长官悉予扣留 。另有“湘君”短论,指出北庭原来也在民众施压下表示将小川丸所运军械提存关栈,但是,旋即又有放行的来电,而小川丸之后,又有第二条运送军械的船来了,为此要求“扣存到底” 。
两湖时局不靖,那个曾经拥袁复辟帝制的直系军阀王占元,自去年调任两湖巡阅使兼湖北督军,更加肆无忌惮、没有正形。挪用公款继之以滥发纸币,克扣军饷酿成武穴兵变、宜昌兵变,祸害鄂省民众深矣。特别是宜昌,继去年11月被乱兵洗劫一空后,上月初又遭灾祸,乱兵砸门入户,抢掠财物,滥烧滥杀,丧心病狂,竟有为抢夺幼童颈上银项圈而挥刀砍颈的惨剧发生 。陕西形势也不稳,北京政府要调依附皖系的陕西督军陈树藩入京任职,改由直系第二十师师长阎相文接任,陈抗命,通电自任全陕总司令,激化与北庭的矛盾 ,陕战爆发在即。看来中国四方不宁,不独南方有战事。
再就是两大学潮也揪紧人心。安徽学潮遭镇压,爱国学生姜高琦被打成重伤,命在旦夕。上海还有人惦记着北京的“六三”事件,继续发表时评 。上月3日,因教育部久欠教师薪水,北京八所国立高校校长、教职员和学生聚集教育部门前,国立中、小学校的教职员和学生也自发参加,总共数千人冒雨请愿。后簇拥着教育部次长马邻翼前往总统府请愿,要求发放欠薪,并高呼教育基金和经费独立的口号。结果,在新华门前,遭到大批军警镇压,用刺刀乱刺、枪托乱劈,身为八校教职员会联合会书记的李大钊走在前列,惨遭毒打,当时昏迷倒地,不省人事。不知大钊先生还能不能来上海?毛泽东眼前浮现李大钊祥和的面容、伟岸的身躯。
日本人在南京街头行凶;工部局要迁入新屋办公;沪校纷纷放假;意大利火山喷发、远东局势,等等。为近日时雨连绵导致低乡水灾,半淞园举行赈灾游艺大会,大会的举办地半淞园让毛泽东恍然忆及去年欢送新民学会会员赴法勤工俭学的情景。看到《四川路商界革除两陋习》的消息,毛泽东忍俊不禁——一为赤膊,一为赌博 。自己向来主张野蛮体魄、文明精神,不过,转念一想,这天气着实是热,但也要讲求文明,特别是在洋人出没的城市,他们还西装革履呢!又,据报上所载,今年入夏因日美货物以价格优势倾销,前两年因反对日货风潮激烈而大受社会欢迎的国货汗衫裤再度滞销 。
上海的工运消息,比海外罢工消息更为引人注目。7月2日晨,也就是昨日,王春记、俞协记等11家店的数十名伙友,一律停止工作,纷纷来到公所报告,指称所在洗衣店主不遵公所大会有关增加薪工办法的决议,擅将工资限定在十元以内。该公会下午紧急开会,决定一面劝导各伙友切勿草率停工,一面分头派人到相关店铺接洽磋商办法 。同时,还有豆腐工人酝酿发动的罢工。7月1日下午,豆腐工人纷纷聚集西门内文庙路豆腐公所,决定由工人帮推举代表,为三百余家店的千余名豆腐工人出面磋商,要求店主增加工资,以缓解生计困难,如果不能圆满解决就实行罢工。之所以要在这时发难,是看中阴历六月有“素月”之称,正是豆腐生意旺季 。当天,其实已有小部分罢工,更有人子夜凌晨之际到一些豆腐庄迫令停工,捣毁器具,结果被捕,被公廨判以监禁西牢一月不等处罚 。还有,就是每日报上总有公共租界、法租界公堂审案汇记,所记案件林林总总,读来总不是滋味,这是外国人为主在审判中国同胞哪!
《社会主义史》《阶级争斗》的字样,在快速阅报间一晃而过,原来《民国日报》副刊《觉悟》骑缝处刊有售书广告,其中就有《社会主义史》(克卡朴著,李季译)、《阶级争斗》(柯祖基著,恽代英译)。这两本书毛泽东都已读过,欣有所会。同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一起,是影响毛泽东确立马克思主义信仰的三本书 。
广告,上海分明就是一座广告城市,角角落落都是广告。不过,就是广告,字里行间也富含社会信息。交易所广告层出不穷,资本投机风行,只怕是实业凋敝难与共舞;上海美术学校预告7月5日起举办十周年纪念绘画展览;友人为苏曼殊大师募建塔院发布疏文;“中外游戏,罗致新奇,应有尽有,日新月异”,“大世界”大登广告,令人心痒;马玉山果子露广告,提醒读者盛夏已至;香烟冠名以“大爱国”,见此不禁莞尔;而7月4日下午举行湘灾赈济游艺大会的广告,让毛泽东看到了活跃在沪的有识之士民胞物与的情怀。
要说广告,还有新书广告,有时做得颇为巧妙。《民国日报·觉悟》刊载“佛突”(陈望道)的《读了〈茵梦湖〉》,实即推介泰东图书局新近出版的《茵梦湖》(德国施笃谟著)“极能动人”。读后感引用其中两首歌,“更能表出幽怨之情”,以下是其中一首:
今朝呀,只有今朝
我还是这么窈窕;
明朝呀,啊,明朝
万事都要休了!
只这一刻儿
你倒是我的所有;
死时候,啊,死时候
我只合独葬荒丘!
照“佛突”文章所写,连读两遍,确有“气息窒塞”的感觉。
“这书在外国必已赚得几多深情的人底泪珠儿”,真想一读为快。还有,这“泰东”,不正是自己去年创办文化书社,与亚东图书馆、中华书局、群益书社、时事新报馆等缔结出版物交易协作关系的十处出版机构之一吗?经由李石岑、陈独秀、李大钊等信用介绍,各店免去押金 ,其中尤以“泰东”供应的书籍占比极大。这次来沪,理应去拜望李石岑等人,特别是泰东图书局。去年底“泰东”出版《湖南自治运动史》上编,还收录自己写的四篇文章呢 ,那本册子总共收文才13篇,但是……
继续阅报,眼角瞥见“陈独秀”三字,定睛一看,好似一则旅游广告:
先生要到那里去避暑吗?先生要出门旅行吗?不可不备这部书,不可不在特价期中备这部书。
却原来是亚东图书馆的广告:“加新式标点符号分段的”《红楼梦》,内有胡适的《〈红楼梦〉考证》、顾颉刚《答胡适书》、胡适《考证后记》,最后一篇竟是陈独秀的《〈红楼梦〉新叙》 。趁新式标点古典作品热卖,独秀先生也有闲暇评“红楼”了?
毛泽东心中一动——“独秀先生何时来上海?”
这时,楼梯声响,有说有笑,听得出是两位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楼来。
——“山东诸城王瑞俊。” 大耳朵青年性格爽朗,活泼外向,向毛泽东、何叔衡抱拳施礼,不愧为来自礼仪之邦的学子,一问年龄,才23岁(虚龄24岁) 。
——“我,邓恩铭,也是济南代表,贵州荔波人。”邓恩铭比王尽美还要小3岁,显得拘谨一些。他家乡的特异地名,引起毛泽东的好奇,进一步细问,得知这位邓同学有着水族的血脉。
对长沙代表的到来,两位济南代表甚感团聚的欣喜,王尽美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住了——“我们6月下旬就入住博文女校了,北大的邓中夏同学也来住过几天,后来去南京开会,听说要去重庆讲学,大概不会再来上海了。我们是继国焘同志之后最早到上海的代表了,国焘南下时经过济南来找我们,与济南同志一起在大明湖游船上进行畅谈……”
——“那么,国焘同志不住在这里?”毛泽东发问。
——“偶尔也来住过,不过,他另找了住处,”王尽美压低了嗓音,“他要经常去联络国际代表。”
随后,话题便切换到了王、邓在这大半个白天的行踪,两位年轻人并不讳言他俩上街看“西洋景”去了,这天还是礼拜天嘛。
——“上海,十里洋场,不能不去开开眼界吧。”王尽美很是坦然,“也无非是摩天高楼,宽阔马路,百货商店,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还有,没有什么风,就是风,吹来的也是热风,哪像我的家乡旷野吹来凉爽的夏风。外滩一带都没什么树木,大夏天听不见蝉声,就是日头太毒,还有耀武扬威的各色洋人,他们很早就到山东去了……”
——“不过,上海也不尽然是繁华。”邓恩铭开言道,“沪西、闸北有的是成片的贫民窟,也有土室、草房、平房与楼房,以至与带花园、最新式设备的洋房形成强烈反差,特别是由江北毷毷船改造的土室,门口只容一人出入,与原始人穴居土处无异,真让人惊诧。就是海宁路、北河南路、宝山路这一带热闹的地方,也有最简陋的平房。闸北新疆路、满洲路、蒙古路、新民路那一带,房屋挤挤挨挨不说,垃圾乱倒,满街都是。”
——“还有流氓,上海这地方流氓比山东要多得多,”王尽美感慨道,“这两天不是上海中法实业银行受巴黎总行的影响,暂停交易吗?偏偏有烟纸店老板不知情形,让学徒拿着中法银行的钞票向各烟纸店兑现。各店当然不给兑现,结果被流氓盯上,诬指对方所持为伪币,当时叫来一群帮手,劈手夺去五元一张,又逼迫学徒将袋内所有钞票交出。这时,华捕出现了……”
邓恩铭作了一个“嘘”的制止手势,他压低嗓音——“我发现,这里附近,就在霞飞路葛罗路口(今淮海中路嵩山路口)也有一个法租界巡捕房。”
突然,室外蝉声大作。
刚才还说上海听不到蝉声的王尽美一时语塞,其他在场者都笑出声来。博文女校附近有一处法国坟地,马路两旁又种有法国梧桐。
淞沪警察厅长台鉴:敬启者,本日上午九时五十分,炎培由家至中华职业学校,过陆家浜迦陵桥,见二百六十九号警察在学校东墙新笆脚下小便,因走告以此地不可小便。
……
……
当天下午,江苏省教育会副会长、中华职业教育社主任黄炎培,正在家中愤愤然地写信给警察厅长,控诉上午遭遇的警员粗暴举动:
该警察称我非你管的。当告以此墙系本校之墙,我当然有权禁止,你为警察,他人随地小便,尚应查照警章警阻,岂可自犯?不过,我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以后不再如此罢了。该警大愤,炎培不与较,即入校办事。约隔十分钟,事毕出校,复过迦陵桥,该警竟趋向炎培猛下两拳,一中左颊,一中右肺部,且鸣警笛,旋经途人将彼劝阻。炎培即回家,有职业学校学生倪世昌、倪衍昌在旁眼见为证。据该学生述,“炎培去后,该警尚有扬言吾将打死这人”云云。该警自犯警章,又不服劝阻,肆意殴人,似此横行无忌,难乎其为上海居民,特先报告贵厅,候贵厅长察酌办理。
岗警在学校旁小便,黄炎培劝阻竟遭殴打!真正是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