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12年,君士坦丁入侵意大利,在罗马城外向对手马克森提乌斯发起进攻。战斗前夕,君士坦丁看到“天空中出现闪亮的十字”,以及和十字一起遮天蔽日的一行文字:“凭此十字你将克敌制胜。”于是,他用代表耶稣基督的符号,希腊语中“基督”(Christ)一词的前两个字母(ChiRho),装饰士兵的盾牌。第二天,在米尔维安大桥战役中,君士坦丁赢得西方。在这个占卜和幻象盛行的时代,君士坦丁相信他的能力来自基督徒的“至高无上的神”。
君士坦丁是粗鲁的士兵、神圣而有远见的人、杀人如麻的独裁者、披荆斩棘地争夺权力的政客。然而,一旦站在人类权力的最高峰,他想到的却是建立一个统一在同一个宗教和同一个皇帝之下的帝国。他是一个矛盾的人——长着粗脖子、鹰钩鼻,妄想症使他经常突然杀死家人和朋友。他长发披肩,戴着俗艳的手环,穿着珠光宝气的长袍,享受着权力的圣典。他与哲人和主教辩论,设计出美丽的建筑,并在宗教方面表现得极为大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在那一刻接受了基督教,尽管像许多盲目自信的人一样,他爱他的母亲海伦娜,而她很早就皈依了基督教。如果说君士坦丁的个人皈依和保罗在去往大马士革的路上所经历的一样充满戏剧性,那么他对基督教的政治接受则是循序渐进的。最重要的是,基督带来了战争的胜利,这是君士坦丁所能理解的语言:耶稣基督成了胜利之神。君士坦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是羔羊:他很快便以使徒的同仁(Equal of the Apostles)自居。他把自己鼓吹成受神庇护的军事将领,这没什么不同寻常的,罗马皇帝和希腊国王一样,经常视自己为受神庇护的人。君士坦丁的父亲尊奉无往不胜的太阳神,从而向一神教迈近了一步。但是,基督教不是必然的选择,它完全是君士坦丁的一时兴起之作。公元312年,摩尼教(Manichaeanism)和密特拉教(Mithraism)的受欢迎程度不比基督教低,而君士坦丁原本很有可能选择其中一个——如果是这样,现在的欧洲就会是密特拉教或摩尼教的欧洲。
公元313年,君士坦丁和罗马东部的皇帝李锡尼(Licinius)在《米兰敕令》中给予基督徒宽容,并赋予其特权。但是,直到公元324年,君士坦丁五十一岁时,他才打败李锡尼,统一了整个帝国。君士坦丁试图在自己的疆域内维护基督教的贞洁,禁止异教徒献祭,禁止圣妓、宗教狂欢和角斗士表演,而以战车比赛取而代之。同年,他把首都东迁,在亚洲和欧洲的通道——博斯普鲁斯海峡——边一个叫“拜占庭”的希腊城镇遗址上建造了他的第二座“罗马城”。这个城市很快便以“君士坦丁堡”闻名,它有自己的大主教。现在,君士坦丁堡大主教、罗马大主教、亚历山大里亚大主教和安条克城的大主教,成为基督教的统治阶层。这种新的宗教信仰与君士坦丁的新型王权相匹配。早在耶路撒冷的监督者雅各执政早期,基督教就形成了一个由长老和监督者(主教)负责地方教区的等级体系。君士坦丁发现,基督教的这种等级体系与罗马帝国的组织机构平行:一个皇帝、一个国家、一种信仰。
但是,君士坦丁刚把他的霸权和国教捆绑在一起,就发现基督教是分裂的:福音书对耶稣的本质和耶稣同上帝的关系语焉不详。耶稣是一个有着神圣特质的人,还是一个附在人身上的神?既然教会建立了,基督论就变得至关重要,甚至比生命本身更重要,因为对基督的正确界定将决定人能否得到救赎,进入天国。在我们今日的世俗时代,只有关于裁减核武器和全球变暖的辩论在感情和强度上可与基督论匹敌。现在,基督教是信仰狂热时代的民众宗教,人们在大街上和帝国宫殿里围绕这一问题争论不已。当阿里乌斯(Arius),一个用流行的顺口溜向庞大人群传教的亚历山大里亚祭司争论说,耶稣从属于上帝,因此他身上的人性多于神性时,许多认为耶稣身上神性多于人性的人感到沮丧。当地方长官试图围剿阿里乌斯时,他的追随者在亚历山大里亚发动了暴乱。
公元325年,被教义混乱弄得愤怒且困惑的君士坦丁把主教们叫过来召开尼西亚会议(Council of Nicaea),他试图强行贯彻他的解决方案:耶稣是神也是人,和圣父是一体的。就是在尼西亚会议上,埃利亚·卡皮托利纳(耶路撒冷)的主教马卡里乌斯让君士坦丁注意到这个被忽视的小城镇的命运。君士坦丁知道埃利亚,他可能在八岁时作为皇帝戴克里先的随从之一拜访过此地。此刻的君士坦丁大帝热衷于庆祝在尼西亚的胜利,并将帝国的神圣荣耀展现出来,于是,他决定修缮这座城市,创造尤西比乌斯(凯撒里亚的主教、皇帝的传记作者)所说的“在著名的旧耶路撒冷之上建筑新的耶路撒冷”。君士坦丁委任一个与耶路撒冷相称的教会作为福音摇篮。这项工作因皇帝致命的家庭纷争而加速了进程。
君士坦丁取得胜利后不久,他的妻子福斯塔就指责他最大的儿子(君士坦丁与前妻所生之子)、副皇帝克里斯普斯(Crispus)性侵她。福斯塔是利用了君士坦丁的基督教贞洁观,声称克里斯普斯试图勾引她,还是说克里斯普斯是一个强奸犯?这实际上是一段变质的风流韵事吗?后人不得而知。克里斯普斯不是第一个和继母有染的年轻人,也不是最后一个想要和继母有染的年轻人,但是皇帝君士坦丁可能已经开始嫉妒儿子克里斯普斯的军事成就了。当然,福斯塔也完全有理由讨厌这个阻挡自己亲生儿子登上高位的绊脚石。
无论真相如何,君士坦丁被儿子的淫荡激怒,下令处死了他。皇帝的基督徒顾问也对此深感厌恶。这个时候,君士坦丁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的母亲,站出来调解。海伦娜曾是卑斯尼亚的一个酒馆侍女,可能从未与君士坦丁的父亲结婚,但她很早就皈依了基督教,现在是当之无愧的皇太后。
海伦娜让君士坦丁相信他被人玩弄了。她可能跟君士坦丁说,事实上是福斯塔试图勾引克里斯普斯,而不是克里斯普斯试图勾引福斯塔。君士坦丁决定用一场谋杀来补救那场不可饶恕的谋杀。他下令以通奸罪处死妻子福斯塔,让她要么在滚水中被烫死,要么在高温的蒸汽房中窒息身亡,这是一个针对非基督教困境的极其非基督教的解决方法。但是耶路撒冷将从这两次谋杀 中受益,只是尴尬的基督教歌颂者很少提到这一点。
此后不久,君士坦丁全权委托海伦娜修缮基督之城,海伦娜于是启程前往耶路撒冷。 她的荣耀将是君士坦丁的悔恨。
年逾古稀的海伦娜皇后(钱币上的头像显示,她有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梳着辫子,头戴镶嵌珠宝的皇冠)“带着年轻人的活力”和充足的资金来到埃利亚,她将成为耶路撒冷永垂不朽的建筑师和具有非凡成就的考古学家。
君士坦丁知道耶稣的受难地和埋葬地就在哈德良神庙下面,就像尤西比乌斯所说的,神庙中放着“名叫阿佛洛狄忒的肮脏魔鬼的雕像,是无生命的偶像的黑暗神龛”。他已经命令马卡里乌斯主教净化此地,捣毁异教神庙,发掘里面原有的坟墓,并在那里建造一个拥有“最美丽的结构、柱子和大理石,最昂贵、耐用、装饰着黄金的”“世界上最好的”长方形基督教堂。
海伦娜决定寻找真正的陵墓。她必须拆毁异教神庙,挖出铺路石,移走泥土,并确定圣地的位置。皇后的探索想必在小小的埃利亚引发了令人激动且有利可图的搜寻活动。一个犹太人,可能是留在城里的犹太基督徒之一,用档案引导大家发现了据称是耶稣坟墓的山洞。海伦娜还寻找过耶稣的受难地,甚至他受难时的十字架。
古往今来,没有一个考古学家像海伦娜那样成功。她发现三个木制的十字架、一个写着“拿撒勒的耶稣,犹太人之王”字样的木牌以及钉死耶稣的钉子。但是哪个十字架才是耶稣用过的?据说,皇后和主教将这些木块抬到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的床前,当第三个十字架被放到这位病人旁边时,她“突然睁开眼睛,恢复体力,从床上坐起来”。海伦娜“把十字架的一部分和钉子寄给儿子君士坦丁”,皇帝用这些钉子制作马笼头。此后,整个基督教世界都渴求来自耶路撒冷的圣物,而用“生命之树”制作的真十字架(True Cross)开始取代之前代表耶稣的图形符号,成为基督教的标志。
海伦娜发现真十字架的故事可能是后人杜撰的,但她确实永远地改变了耶路撒冷。她在橄榄山上建造了耶稣升天大教堂和艾琳娜大教堂。她主持修建的第三座教堂——圣墓大教堂——耗时十年建成,这座教堂不是一栋建筑,而是由四个部分组成的建筑群,正面朝东,面向最重要的罗马街道哈德良大道(现在的教堂则面朝南方)。参观者拾级而上,进入中庭,然后依次经过三个入口,进入长方形的基督堂或殉道堂,这是一座拥有五个过道和成排梁柱的极其美丽的巨大教堂。穿过教堂的后殿便进入神圣的花园,花园是一个有柱廊作装饰的庭院,它的东南角是耶稣遇难之丘,此山丘被一个开放的小教堂围了起来。镀金圆顶建筑(Rotunda,即复活教堂)没有天花板,光线能够直接照到耶稣的坟墓上。它的壮观在耶路撒冷的神圣空间里闪耀,嘲笑着圣殿山。海伦娜铲平了圣殿山上所有的非基督教神殿,并“下令在原址上撒上污秽之物”,以显示犹太上帝的失灵。
一些年后,公元333年,第一批新朝圣者中一个来自波尔多的无名游客发现埃利亚已经变成一座热闹的基督教圣殿城市。“令人惊叹的”教堂虽然还没有完工,却建得很快,而哈德良的雕塑依然屹立在圣殿山的废墟当中。
海伦娜皇后参观了耶稣生活过的所有地方,为慢慢开始涌入耶路撒冷感受它独特神圣性的朝圣者们制作了第一张路线图。海伦娜回到君士坦丁堡时已年近八十,她的儿子把真十字架的一部分保存在这里,把另一块碎片和木板送到一座她命名得恰如其分的罗马教堂。该教堂就是位于罗马的耶路撒冷圣十字圣殿。
凯撒里亚的主教尤西比乌斯嫉妒耶路撒冷失而复得的显赫,他怀疑这座犹太城市“在血腥地杀死耶稣后已经为其邪恶的居民付出了代价”,它很可能成为上帝之城。毕竟,三个世纪以来,基督徒并不关注耶路撒冷。而尤西比乌斯说的不无道理:君士坦丁不得不面对犹太人的继承权问题,就像新耶路撒冷的创造者不得不将人们对犹太遗址之神圣的注意转移到它的新圣地。
罗马人奉行多神崇拜时,可以容忍其他崇拜,只要这些崇拜不威胁到国家。但一神教要求只承认一种真理、一个上帝。所以,对弑神的犹太人的迫害变得至关重要——这些犹太人用自己的悲剧验证了基督教的真理。君士坦丁下令,任何试图阻止兄弟改信基督教的犹太人都应即刻被烧死。 然而,一个小的犹太人群体正在耶路撒冷繁衍生息,他们已经在锡安山的一个犹太会堂中祈祷了一个多世纪。此外,犹太人还小心翼翼地在被废弃的圣殿山上祈祷。现在,“令人讨厌的犹太土匪”(君士坦丁对他们的称呼)被禁止进入耶路撒冷,一年只有一次机会被允许踏上圣殿山,波尔多朝圣者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看见犹太人在那里对着“穿孔的石头”——圣殿的基石(现在被岩石圆顶清真寺圈了起来)——“哀悼,并撕扯自己的衣服”。
君士坦丁决定在耶路撒冷庆祝自己登基三十周年,但与此同时,他仍在努力控制由令人头疼的主教阿里乌斯挑起的论战——即使阿里乌斯已经在脏器爆炸时过世。 在君士坦丁给宗教会议下达命令,“使教会免遭亵渎并减少我的烦恼”之后,阿里乌斯派的信徒再次反抗他,从而给耶路撒冷的第一个基督教节日,给来自世界各地的主教集会蒙上了阴影。皇帝因病得太重不能出席节日仪式。君士坦丁总算在公元337年临终前受洗,并把他的帝国分给三个儿子和两个侄子。这五人唯一达成一致的是,继续维持这个基督教帝国,颁布更多的反犹法令:公元339年,他们颁布敕令,禁止罗马人与犹太人通婚。他们称犹太人是“野蛮、可憎的耻辱”。
君士坦丁的继承人们打了二十年仗,最终取得胜利的是君士坦丁的第二个儿子君士坦提乌斯。这场动乱震动了巴勒斯坦。公元351年,耶路撒冷的一场地震使所有基督徒“无限恐惧”地冲进圣墓大教堂。当加利利犹太人在一个弥赛亚国王的领导下发动叛乱时,他们被皇帝君士坦堤乌斯的堂兄弟加卢斯·恺撒大肆屠杀,以至于连罗马人都对这场屠杀感到厌倦。而今,犹太人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收获了同情:皇帝决定推翻基督教,并重建犹太圣殿。
公元362年7月19日,新皇帝——君士坦丁的侄子尤里安——要入侵波斯,在途经安条克城时,他问一名犹太代表:“你们为什么不献祭?”
“我们不被允许,”犹太代表回答说,“请让我们回到那座城市,重建圣殿和圣坛。”
“我会想办法以最大的热忱建造最高神的圣殿。”尤里安回答。皇帝令人惊讶的回答令犹太人无比激动,他们觉得“建立王国的日子似乎已经到来”。
尤里安一改哈德良和君士坦丁对犹太人的迫害政策,把耶路撒冷还给犹太人,归还他们的财产,废除反犹太捐税,并把纳税权和近卫队长官的头衔授予犹太人的大长老希勒尔(Hillel)。罗马世界和波斯世界的犹太人想必会涌入耶路撒冷庆祝这个奇迹。他们清理圣殿山,可能挪走了哈德良和安东尼乌斯的雕像,在被波尔多朝圣者称为国王希西家宫殿的石头周围搭建起一座临时的犹太会堂。
尤里安害羞,安静,拘谨。一个有偏见的基督徒回忆起他时如此描述:“他有着奇怪的歪脖子,身体前倾,时不时抖动双肩,眼神粗野,走路摇摇晃晃。他那高耸的大鼻子常常呼出傲慢的气息,他笑的时候显得神经质且不加控制,总是点头,说话则结结巴巴的。”但是,这个留着胡须、魁梧健壮的皇帝坚决、果断。他恢复异教信仰,偏爱家族昔日的守护神太阳神,鼓励按照传统习俗在异教神庙献祭,开除了加利利(他对基督徒的称呼)教师,以弱化他们女性化的、非罗马的价值观。
尤里安从未想过统治罗马帝国。当君士坦提乌斯杀死尤里安的父亲和大部分家人时,尤里安才五岁。当时只有两个人幸免于难:加卢斯和尤里安自己。公元349年,君士坦提乌斯指定加卢斯为副皇帝,最后却将他斩首,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加卢斯镇压犹太叛乱不力。君士坦提乌斯需要在西方安置一个副皇帝,现在只剩下唯一的候选人。在雅典学哲学的尤里安成了副皇帝,定都巴黎。可以想象,当那位高深莫测的皇帝传唤他时,他必定深感忧虑。受到一个关于宙斯的梦启发,尤里安从他的军队那里接受了帝国皇冠。君士坦提乌斯在率领军队向东行进时去世,尤里安发现自己成了整个帝国的统治者。
尤里安重建犹太圣殿,不仅展现了他的宽容,还否定了基督徒自称继承了真正的以色列的言论——但以理和耶稣预言圣殿会倒,圣殿的重建正好证明他们的预言并未成真——也彰显了尤里安在颠覆叔叔的工作方面所持的严肃态度。此外,在尤里安策划发动波斯战争期间,重建圣殿为他赢得了巴比伦犹太人的支持。尤里安认为希腊异教和犹太一神教并不矛盾,他相信希腊人崇拜的犹太最高神是宙斯:雅卫不是犹太人独有的。
尤里安命令他在不列颠的代理人阿利皮乌斯重建犹太圣殿。犹太教公会非常担心,因为事情好得令他们难以置信。为了让他们放心,尤里安在启程前往波斯前线时给犹太人写信,重申他的承诺。在耶路撒冷,兴高采烈的犹太人“找出技术最高超的工匠,搜集材料,清理场地,认真地着手这项工作,连女人都开始搬运泥土,还把她们的项链拿出来支付开销”。建筑材料存放在“所罗门马厩”中。“在移开之前建筑的残余物后,他们开始清理地基。”
当犹太人控制耶路撒冷时,尤里安率领六万五千名士兵入侵波斯。但是,公元363年5月27日,耶路撒冷发生了地震,不知为何,建筑材料被点燃了。
基督徒因这种“异象”而欣喜,尽管很有可能是他们自己放火烧了这些东西。阿利皮乌斯原本可以继续主持重建圣殿的工作,但尤里安已经跨过底格里斯河,进入伊拉克。在局势紧张的耶路撒冷,阿利皮乌斯决定等待尤里安回来。此时,皇帝开始撤退。6月26日,在萨马拉附近的一场混乱的小冲突中,一位阿拉伯士兵(可能是基督徒)将长矛刺入皇帝的身体。尤里安的肝脏被刺穿,他试图将长矛拔出来,却因此割断了自己的手筋。基督徒作家声称他的临终遗言是“Vicisti,Galilaee”(“你征服我了,加利利人”)。接替他的是他的卫队司令,此人恢复了基督教的地位,撤销了尤里安的所有法令,再次禁止犹太人进入耶路撒冷——此后又是一个宗教、一种真理。公元391至392年,狄奥多西一世使基督教成为帝国国教,并强制推行这种宗教。
公元384年,一个名叫圣哲罗姆的脾气暴躁的罗马学者带着一群富裕的基督教妇女来到耶路撒冷。他们极其虔诚,但其旅程一直被性丑闻所笼罩。
年近四十岁的伊利里亚人圣哲罗姆曾在叙利亚沙漠过着隐士生活,其间他一直受着性渴望的折磨:“只有蝎子与我为伴,我很想加入女孩们的舞蹈,我的心因欲望而颤动。”圣哲罗姆当时是罗马主教达玛苏一世的文书,而罗马的贵族已经信奉基督教。达玛苏一世信心十足地宣布,罗马主教提供的神圣祝福直接传承自使徒圣彼得,这是罗马主教向后世至高无上、永无过失的教宗转变的过程中的一大步。而今教会得到贵族的支持,达玛苏和圣哲罗姆发现自己被一些世俗丑闻缠住:达玛苏被指控通奸,被戏称为“给中年妇女挠耳朵的人”;而圣哲罗姆,被传与有钱的寡妇葆拉有染——葆拉是一个信奉基督教的贵族妇女。圣哲罗姆和葆拉被宣布无罪,但他们不得不离开罗马,于是二人在葆拉的女儿尤斯多琴的陪同下启程前往耶路撒冷。
这个十几岁的童贞女,似乎让随时随地能闻到性的气味的圣哲罗姆激情澎湃,他把旅行的大部分时间花在写短文上,警告性之危险。“欲望,”他写道,“刺激着感官,感官娱乐的文火散发出令人愉悦的光芒。”圣哲罗姆和他虔诚的百万富婆到达耶路撒冷后,发现这座新城市是神圣、贸易、关系网和性的集散地。这里的贵族妇女非常虔诚。梅拉尼娅(年入十二万磅黄金)是她们中最富裕的,在橄榄山上修建了自己的修道院。但许多奇怪的男男女女挤在这个以宗教热情和感官刺激为主题的公园里,这种混杂所提供的性机会让圣哲罗姆感到恐惧:“这里聚集了所有的诱惑。”他写道,所有人都是“妓女、演员和小丑”。实际上,“没有哪种可耻行为是他们不沉迷的,”另一个圣洁但目光敏锐的朝圣者尼撒的格列高利评论道,“诈骗、通奸、偷盗、偶像崇拜、投毒、争吵和谋杀每天都在上演。”
帝国的眷顾、纪念性建筑和源源不断的朝圣者为耶路撒冷各处创造出新的节日和仪式日历,并以复活节为最高潮,而耶路撒冷的新精神地理学也以耶稣受难地遗址为基础建立起来。名字改变了, 传统混淆了,在耶路撒冷,真正重要的是:什么被信以为真。公元4世纪80年代,一位女性先驱,西班牙修女埃格里亚拜访了耶路撒冷。她描述了圣墓大教堂中规模不断扩大的圣物展, 现在它收藏了所罗门王的戒指和为大卫施膏油的油角。这些东西和耶稣的荆棘王冠以及刺穿耶稣肋骨的长矛都成为圣物。
耶路撒冷的戏剧性和神圣性,促使朝圣者们发疯般地前来朝圣,这时候,真十字架需要加以特别看护,因为朝圣者在亲吻它时会试图啃掉一块木头。圣哲罗姆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不能忍受夸张的尖叫,因此搬到伯利恒,以完成他的杰作:将希伯来《圣经》翻译成拉丁文。但他经常去耶路撒冷参观,并且从不羞于表达自己的观点。他怒骂粗俗的英国朝圣者:“在不列颠和在耶路撒冷一样容易找到通往天堂之路。”圣哲罗姆看到朋友葆拉饱含激情地在神圣花园的十字架前祈祷,刻薄地说她看起来“就像能看见上帝挂在上面一样”,她亲吻耶稣的坟墓,“就像一个口渴的人等了很久才喝到水”。她痛哭和哀悼的声音太大,以至于所有耶路撒冷人,甚至上帝,都知道她在呼喊谁。
圣哲罗姆唯一欣赏的戏剧在圣殿山上演。圣殿山仍然一片荒芜,印证了耶稣的预言。在每年的阿布月9日,圣哲罗姆都会愉快地观看犹太人纪念圣殿覆灭的活动:“当圣墓大教堂绚丽夺目、十字架在橄榄山上闪闪发亮的时候,这些杀了神仆的不忠之人、不幸之人,聚集在一起,哀悼圣殿的毁灭。一个士兵来向他们收钱,如此他们才被允许多哭一会儿。”圣哲罗姆尽管会说一口流利的希伯来语,但讨厌犹太人,认为犹太人抚养孩子就像养虫子。他们是喜欢这种方式的怪人,这更加证实了耶稣胜利的真理:“当看见苦难日的情景后,还会再有疑问吗?”犹太人深陷困境的悲惨命运,反而使他们加倍地热爱耶路撒冷。对贝雷卡拉比而言,这幕情景既是神圣的,也是悲惨的:“他们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他们哭着来……哭着走;他们在黑暗的夜晚来,亦在黑暗中离开。”
而现在,由于皇后欧多西亚开始统治耶路撒冷,犹太人又重新燃起希望。
沙文主义历史学家倾向于将皇后描绘为丑陋、恶毒的荡妇,抑或安详的圣徒。而不同寻常的是,皇后欧多西亚因为她精致的面容和优秀的艺术天分而受到历史学者的赞扬。公元438年,狄奥多西二世美丽的妻子欧多西亚来到耶路撒冷,缓和了犹太人受迫害的局面。与此同时,曾经焚毁犹太会堂的苦行者,尼西比斯的巴尔索玛(Barsoma)带着武装修士来到一个他们定期朝圣的地方。
欧多西亚是异教徒和犹太人的保护者,因为她本人就是异教徒。她是一位雅典诡辩家的女儿,自小接受修辞学和文学教育。在遗产被兄弟们瓜分后,她来到君士坦丁堡向皇帝上诉。当时的狄奥多西二世是个温顺的男孩,完全受制于他那虔诚却粗野的姐姐普尔喀丽娅(Pulcheria)。普尔喀丽娅把欧多西亚介绍给狄奥多西,他立刻为她神魂颠倒,并娶其为妻。普尔喀丽娅控制着弟弟狄奥多西的政府,加强对犹太人的迫害,将犹太人从军队和公共生活中排挤出去,并把他们降为二等公民。公元425年,最后一位犹太族长迦玛列六世(Gamaliel VI)因修建更多的犹太会堂而被狄奥多西下令处死,犹太族长这一职位也被永远废除。随着欧多西亚的权力不断扩大,狄奥多西册封她为皇后,令她享有和普尔喀丽娅同等的地位。君士坦丁堡教堂前一块彩色石头上雕刻着欧多西亚的肖像:皇家风范,秀发乌黑,身材苗条,体态优雅,就连鼻子都极为精致。
在耶路撒冷,由于来自君士坦丁堡的压迫日甚一日,犹太人祈求欧多西亚允许他们有更多机会进入圣城。欧多西亚允许犹太人在重大节日期间公开地访问圣殿山。这对犹太人而言是个极好的消息,犹太人宣布:所有人“应加速赶往耶路撒冷来过住棚节,因为我们的王国将要建立”。
不过,犹太人的喜悦让耶路撒冷的另一位拜访者极为反感,他就是来自尼西比斯的巴尔索玛。这位叙利亚修士是新型的激进修士领袖。公元4世纪,一些苦行者开始反对社会的世俗价值观和掌教的显赫地位;他们在沙漠中建立修道院,意图恢复最早的基督徒的价值观。“隐士”(hermit)一词在希腊词语中有“荒芜”的意思。这些苦行者认为仅仅知道基督本质的准则信条是不够的,还必须正直地生活,因而他们在埃及和叙利亚的沙漠中过着禁欲苦行、简朴独身的生活。 他们为夸耀圣洁而自我鞭笞的壮举被大加赞扬,他们的个人经历被记载下来(形成最早的圣徒言行录或圣徒传记),他们的修道院吸引人们前来参观,他们的苦难变成奇迹的来源。两名圣西门隐士(St Simeons)在高约9米的柱子顶端住了几十年,因此被称为“高柱修士”。当被问到在柱子上如何排泄时,其中一位名叫但以理的高柱修士回答说,像山羊那样排干燥的大便。事实上,圣哲罗姆认为,与圣洁比起来,这些修士对污秽更感兴趣,他们根本就不是安分守己之人。耶路撒冷周围有不少新的修道院,城内也有许多修道院,其中有很多被这些好斗且狂热的修士控制。
据说巴尔索玛非常神圣,具有超凡的能力,从来没有坐过或躺过。他被幸存的犹太人和撒马利亚偶像崇拜者激怒,决定到巴勒斯坦将他们清除掉。他和他的修士们杀死犹太人,并烧毁会堂。皇帝为了恢复秩序而下令禁止暴力活动,但巴尔索玛完全无视这一禁令。现在,在耶路撒冷,巴尔索玛的修士突击部队将长剑和棍棒藏匿于修士长袍下,用以伏击圣殿山上的犹太人。他们用石头袭击、杀死了很多犹太人,然后将尸体扔进水池和院子里。犹太人进行回击,逮捕了十八名袭击者,并将他们移交给拜占庭官员,拜占庭官员指控袭击者犯有谋杀罪。“这群戴着令人尊敬的修士面具的强盗”被带到皇后欧多西亚那里。他们本应被判谋杀罪,不过当他们供出巴尔索玛时,巴尔索玛就散播谣言,说高贵的基督徒将被活活烧死。特别是当他将一场碰巧发生的地震称作上帝应允惩罚他们的征兆后,这帮暴徒转而支持他。
如果皇后计划处死基督徒,巴尔索玛的追随者就大声叫嚷:“我们会烧死皇后和她身边的人。”巴尔索玛恐吓官员,使他们相信那些犹太受害人没有遇害,而是自然死亡。另一场地震加剧了恐慌,令耶路撒冷城逐渐失控。欧多西亚别无选择,只得默许巴尔索玛的行为。由武装修士组成的“五百支队”在街上巡逻,巴尔索玛宣布“十字架胜利了”。当巴尔索玛的信徒用昂贵的香膏为其施膏油时,整座城市响起阵阵的呐喊声,“就像咆哮的波浪一样”,最终,那些杀人犯都被释放了。
尽管发生了暴力活动,但欧多西亚还是热爱耶路撒冷的。她命人修建了一批新的教堂,满载新的圣物返回君士坦丁堡。但是她的姑子普尔喀丽娅正在密谋毁灭她。
狄奥多西送给欧多西亚一个弗里吉亚苹果,而欧多西亚把苹果送给她的心腹、宫廷重臣帕乌里努斯(Paulinus),帕乌里努斯又把苹果作为礼物呈献给皇帝。因此受伤的狄奥多西问妻子把苹果怎么样了,欧多西亚坚持说没有把苹果送给别人,而是自己吃了。听到这里,狄奥多西拿出那个苹果。欧多西亚的谎话使狄奥多西想起他的姐姐普尔喀丽娅私下里跟他说的话:欧多西亚和帕乌里努斯有私情。当然,这则故事是虚构的——苹果象征着生命和纯洁,但从人性的本质来看,苹果的故事说明,对一连串意外事件的演绎,最终可能会引发专制帝王的猜忌,进而造成严重的后果。帕乌里努斯在公元440年被处死。这对皇帝夫妇达成协议,欧多西亚需要光荣地离开君士坦丁堡。三年后,她来到耶路撒冷,依靠自己的力量统治巴勒斯坦。
即便这样,普尔喀丽娅仍然试图除掉欧多西亚。她派遣宫廷侍卫队队长萨图尼乌斯杀害了欧多西亚的两个随从,但欧多西亚很快就把萨图尼乌斯杀掉了。在这场皇室阴谋逐渐平息后,欧多西亚终于可以自行决定各项事务了。她为自己和耶路撒冷主教修建宫殿,在圣墓周围修建收容所,这些建筑存在了达数世纪之久。她还重新修建被提图斯毁掉的耶路撒冷城墙,将锡安山和大卫城围住。至今在这两地仍能看到她修建的城墙遗迹。她的多层教堂环绕西罗亚池而建,教堂的柱子至今仍然屹立于池水中。
罗马帝国因为再次兴起的关于基督本质的争论陷入混乱。如果耶稣和圣父是“一个本体”,那耶稣如何同时具备人性和神性?公元428年,君士坦丁堡新任大主教聂斯脱利(Nestorius)不讲策略地强调基督的人性和双重性,宣称圣母马利亚不应该是上帝之母、生神者,而仅仅是基督之母。聂斯脱利的敌人,一性论者则坚持认为,基督的一性中同时具备人性和神性。在帝国宫殿、耶路撒冷和君士坦丁堡的后街小巷,基督二性论者对一性论者展开了猛烈的攻击。尼撒的格列高利认为,每个人都持有一种观点:“你找一个人换零钱,他会向你提出一个涉及受生还是非受生的哲学问题;如果你向他询问一片面包的价钱,他会这样回复:‘圣父更加伟大,圣子次之’;如果你问他是否能洗澡了,收到的回复则是圣子是从无中创造出来的。”
狄奥多西死后,普尔喀丽娅和欧多西亚都面对基督本质论的分裂这一问题。在君士坦丁堡掌权的普尔喀丽娅支持基督二性论说;和大多数东方基督教徒一样,欧多西亚则是一性论者。普尔喀丽娅不失时机地将欧多西亚驱逐出了教会。耶路撒冷的主教尤维纳利斯(Juvenal)支持普尔喀丽娅,因此信仰基督一性论的耶路撒冷人动员起来,将他驱逐出该城,但尤维纳利斯利用了这一困境。长久以来,基督教由四个大主教辖区——罗马大主教区和三个东方大主教区——统治。耶路撒冷的主教一直试图将自己的辖区提升到大主教辖区的地位。现在,尤维纳利斯以几乎付出生命为代价,获得了教区大主教的职位。最终,在公元451年的卡尔西登大公会议上,普尔喀丽娅强制推行折中方案:基督二性合一,耶稣既是“完美的神,亦是完美的人”。欧多西亚同意了新的准则,并与普尔喀丽娅和解。这个折中方案一直延续到今天,东正教、天主教和新教教会都承认这条信纲。但遗憾的是,基督一性论者和聂斯脱利派出于相反的原因拒绝承认这条信纲,因此永远地从东正教中分离了出去。
当时,西罗马帝国正面临着匈奴王阿提拉的威胁,日趋崩溃,而慢慢衰老的欧多西亚正在创作希腊诗歌、修建圣斯蒂芬教堂。如今这座教堂已化为乌有,它曾经位于大马士革门的正北方。公元460年,欧多西亚与第一位殉教者的遗物一起被埋葬于此。